拾忆长沙

昨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无法入睡，索性翻起手机里的旧照片，每一张泛旧的老照片似乎都承载着只属于那一段时光的故事。记忆中那些照片上泛旧的往事似乎发生在九年前，那时我又再一次回到了生活四年的城市，刚回长沙的那几天过的很狼狈，心情也跟长沙的天空一样满是阴霾。刚毕业时在上海赚的钱七七八八的花的没剩多少，嘴硬的我也从不肯向家里低头，于是只好每天用一桶泡面果腹，白天坐在月湖公园里不停在手机上翻看着招聘信息投递着简历，晚上花12元钱在网吧里一觉睡到天亮，记忆里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周左右，最后终于等来了救命的电话，一家位于岳麓区的药厂缺一个夜班值班员，我自然二话没说应了下来。

夜班值班员的工作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守夜，每隔两小时在药厂里巡视一圈，看看各种设备运行状态是否正常，起初还有位老师傅带我，后来那位老师傅干脆不见了人影。有时候回头看看，人生其实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发生。那时候的我白天在厂里提供的宿舍睡觉，睡醒了就去食堂吃饭，然后卡着点去值班室里接班，枯燥的日子有一天被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那个人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我写作路上的启蒙老师吧，可是多年以后我一直在记忆里搜索着他的名字，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场清梦，风一吹，便失去了痕迹。

朦胧的记忆中那天和往常一样，接完班，百无聊赖的我点燃一支香烟，正准备打开提前下载好的电视剧，值班室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我回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个和我岁数相仿的小伙子，他看上去邋里邋遢的，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又长又乱，衣服也是一件穿的已经泛黄的白色短袖。他推了推鼻梁上快要滑落的眼镜，自顾自走到我身边，抽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是我的新同事，因为药厂扩建，老板觉得一个人守夜可能有疏漏于是又招了一个人，我反倒是不介意，虽然我很喜欢独处，但是经过昨天一夜的相处我发现他的存在对我并没有任何影响。他少言寡语，起初我们二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也只是抽烟时偶尔蹦出几句话。后来我渐渐发觉这个人总是拿着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来回打字，每当我朝他的方向看去，他总是下意识用手遮住屏幕，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和别人聊天，但是仔细观察却发现这样的频率似乎有点太高了，于是出于好奇心，我第一次主动搭话，他愣了一下，可能是不善于表达，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交流一番我才知道他是在写小说。

他在写一本武侠小说，对于武侠小说，梁羽生，古龙，金庸都是我必看的，尤其是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红雪更是符合我年少时心目中有血有肉的大英雄形象。或许是因为有共同语言，我们的话多了起来，每天都在讨论刀光剑影里的世界，都在讨论古龙和金庸究竟谁更胜一筹。他也曾毫不吝啬地跟我分享他笔下的江湖，我们也曾在深夜里一同策划着男女主人公的爱恨情仇，我曾问过他，现在的传统武侠已经落寞，为什么还要写。而他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管他呢，又不指望着能出版，自己喜欢就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笔下的江湖也日益丰满，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他说书写完了，大英雄诞生了！那天他拉着我非要请我吃饭，说是要感谢我这么久以来对他的帮助，我们二人难得出厂，在一家湘菜馆坐了下来，因为第二天调休，所以他兴致勃勃地提了一瓶邵阳大曲，我们二人学着书里古代侠客把酒斟满，随后大口灌下，直呼痛快。

觥筹交错间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呀，尤其还是传统武侠这类小众中的小众，这次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自顾自讲起了属于他的故事。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种田人，爸爸识字不多，但却总是跟我讲郭靖，陆小凤的故事，家里书不多，但是总有那么一两本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记忆里夏天爸爸干完农活总是挽着裤脚蹲在水田边津津有味的看着，看到兴起还会拍腿叫好，看到不爽，便会一整天愁眉苦脸。那时候我小，总是缠着爸爸，让他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每到这时，他总会像个博学多识的老师一样，把书里的内容讲的绘声绘色，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临走前他把自己一直视为珍宝的射雕英雄传塞给了我，告诫我以后去了城里，要向郭靖一样对国家忠心，千万不能学杨康见利忘义……”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睛里泪水不停在打转，随后他用颤抖的手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后来家里房子翻修，爸爸不小心从房顶掉了下来，送去医院没多久人就不行了，直到临走前他还告诫我一定要当武侠书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做就做万人敬仰的大英雄，这辈子爸爸是没有机会了，但是你还有，要记住，这辈子千万不能学那些坏人祸国殃民，遗臭万年。至于我为什么要写这本小说，是因为我想为爸爸塑造一个江湖，完成他这一生唯一的愿望，我要让他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他无论是什么样子，都是我心目中的盖世豪杰，我要把这本书写完，我还要把它印出来，带到他的坟前读给他听，就像小时候他读给我听一样。那时候爸爸没得选，每天只能读着别人的故事，在别人的故事里喜怒哀乐，但是现在，在我的笔下，我就是神，我要为他写下大好河山，为他写下圆满而豪情的一生…”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也沉默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个人只是各自斟满酒，随后将满杯的思绪一饮而尽，可能那一刻我们彼此都心怀着不同的感触，对于他而言，今天是个好日子，终于完成了多年的夙愿，他心目中的盖世豪杰复活了。而我呢，他的那句“在我的笔下，我就是神。”对我的影响很大，人这一生总是圆满少，遗憾多。那为什么不学着他拿起笔，把心中所遗憾的事写圆满，把没有勇气去完成的事通过手里的笔去完成呢，那一刻我或许有些明白写作的魅力了，他不只是讲故事那么简单，而是传递，传递一种精神，一种可以跨越时空的不朽情感。

那次饭后没多久他便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可能是跳槽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厂里开除了，怎么说的都有，但是我始终坚信他是去寻找只属于自己的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