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这话已经听烦了,甚至可以说有些愤怒:母亲好像觉得她永远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感兴趣些什么,讨厌些什么,再深了些讲,连自己是不是思念着谁,爱着谁,厌恶着谁都不知道。
每一次通话好像都不是始于无目的闲谈,而是因为有确切的问题要解决或抱怨才拨通电话,但这一次不是,她只是想要单纯地问问家里的猫胖了没有,或者问问母亲是否喜欢自己给她定的生日蛋糕。很难得。至少她这样想。但可惜这次通话也是循着以前的老路子走了一遍。开始时还是和谐地聊着她所设想的话题,后来就说到了大学的实习,
她说:“大一挺想去实习的,可惜没有什么优秀的简历,投哪儿都投不中吧。”
母亲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去问问你爸,让他给你开一个实习证明不就好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惹恼了她,因为她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母亲定要再次提起和那气人的东西重新联络的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对的,经验果然不会有大错。
“开实习证明?还是让他帮忙,你想些什么?你是哪处过得不开心,又想和他扯上关系?”
“我没有...他毕竟是你爸爸,他不会为你不好。要是能开证明的话,他不会拒绝的。”
“他是我爸爸就不会对我不好?我倒是没有这个荣幸感受到过你说的情况。再其次,实习的目的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如果就为了一纸证明,我何必费这心思为了未来万种不可知的情况去浪费我宝贵的假期生活?多锻炼自己一点,我就业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一点。”
“那就不开证明。他是爱你的,他会帮我们的。你未来也不用急着就业,再去读个研究生提升一下自己,丰富一下自己。市场现在你不了解,你将来不要急着找工作。”
母亲声音尖了不少。
“市场你了解得很全面吗?为什么一上来就否定我?既然我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为什么不朝着这个方向试试——没有实际行动的爱什么都不如!所谓血缘倒比不过那些真正欣赏你、喜欢你的同学朋友!”
她气不打一处来。过去那样糟糕的对话又开始了。
“他是爱你的!你的信息很狭窄.....”
母亲声音很尖,好像穿透电话,整个人就这么具体地站在她面前。
挂掉!立刻挂掉!
她很清楚循环的开始,无休无止,双方耗尽了时间和气力都说服不了对方,心里都是一股火气。特别是她。因空间距离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和会被打破,心被对母亲无奈和不满而熏得皱在一起,纠结难受,如果把这种情绪状态持续久了,心里甚至还会有酸涩的感觉蔓延。
每一次通话都很累。
挂掉了电话,她从宿舍顶楼的天台向着宿舍往下走。一步一步的,和初中去到班上的那条路像极了。灰青色的砖片,上面的纹路都是行行列列的端正方块,突起与凹陷并连在一起,循环往复,偶尔会有一两块歪扭的,亦或边缘因烤制时满溢而出而显得不规整的方块存在。但她觉得这些不规整的小方块没什么大碍,毕竟谁都不会去细看这些砖砖瓦瓦,何况还是踩在脚下的。所以这些小方块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因为影响整体美观而被热心尽职的楼道阿姨更换掉。它们能安然存在的时间还很长。初中的楼道不会像现在大学的宿舍楼道那样安静(至少上课时间是如此),除了夜晚,这空间在成为同学们吵闹着冲向食堂的必经要道时显得不大,但充斥着旁边教室里传出来的讲课声、批评声时显得很大,空荡荡的。她好几次请了半天假,下午再回校时撞上上课时间就会这样觉得。
初中的生活相比大学,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愉快。好像是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她的精神变得混乱。特别是一上课,昏昏沉沉。晴朗喧闹的白天都被失眠抢夺。开始时只是上床后入眠困难,尽管视野里一片黑暗,尽管一整天的课业让她精神疲惫,但就是睡不着。她开始感受自己躺着的床,很硬,据说有助于青年的骨骼生长,但和童话当中描述的公主的柔软大床完全沾不上边——她的生活也一样,没有奇遇与冒险,没有拯救者和被拯救者,更没有历经怀疑和磨难以后的耀眼的希望。后来躺上床的几个小时也睡不着了,走个睡眠的过场,闭闭眼也不可能,那白天的回忆会不受控地涌入脑海。刚开始的这几个小时还是幸运的,因为后半夜情绪也会随着电影似的画面产生,并被寂静和黑暗放大不知多少倍。她要确保自己不被吞噬,安全渡过完整的夜。
她想起了那几个印象深刻的不眠夜晚。
她想起那天午觉时间发生的事在夜晚又重回脑海。依照规矩,所有同学必须在这短暂的时间入睡。三两个同学即使睡不着也要装作趴下,用外套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在衣服底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譬如读两页学校不允许读的课外书,写写上午课堂上布置的作业,又或者偷偷拿出备用的手机消遣。她有时睡不着的时候也试过,但蹑手蹑脚做事的感觉并不好,更何况拥挤的教室本就闷热,盖上衣服以后停滞的空气简直能要人的命。还好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抓住这难得的睡眠时间入睡,不必像晚上一样难熬。她记得她闭上眼还没有多久就被老师叫了起来。老师冷着脸,她感到了不安。
短暂的午休原来和夜晚一样漫长。她不可能记得老师当时的神情,即使她没有把头像鸵鸟一样的深深埋下,因为眼神是游离的,耳边都是老师因情绪激动而愈发大声的责骂:“你看看你屎一样的成绩!你以前的分数都是假象!我看你就是一头猪!我告诉你,你即使减了肥,你心里还是和猪一样懒惰!你根本改不了本性.....”这些不尊重的话很熟悉。它们在她很小的时候,真的很小的时候,也就是曾经是个小胖妞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那些不懂事初中生,也就是和她受困于夜晚的相同年纪,对她说出了同样恶毒的话:“肥猪!恐龙女!”无论哪个时候,她都愣在了原地,内心恍惚,但都没有低下过头。
她想起那天支支吾吾离去的父亲,不禁觉得可笑。那是家庭难得的和平局面,没有烦人的指责,没有喘不过气的沉默,也没有激烈的争吵。很难得。至少她这样想。她的母亲极少地让她的父亲带着一家人出了门,如果在平常,他们双方谁都不会愿意这么做。路上父亲母亲彼此说起了小区旁边新建的公园,据说沼泽边缘的落叶松林长得繁茂,遮蔽了其脚下的小沼泽潭,使那水体的绿色更暗,似墨浓,秋意深重。而下次那不大可能实现的、在未来也确实未曾实现的家庭旅行也被安排到了此处。
刚下车,进入商场大厦不久就被各式餐厅糊了眼,她们一家迟迟无法定夺这难得的家庭聚餐应该发生在哪个幸运的餐厅。不巧的是有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她没有带着电话在身上,而她母亲的来电铃声好像也与此不同。她的父亲拿出手机,一瞬间惊变了脸,恐慌和心虚揉在一张脸上。他立刻转身接了电话,极不自然地向原理她们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她转身看她的母亲,想看出点什么。可能是因为事情发生的时间太过遥远,回忆又大都如黑夜里被落叶松挡得完全的沼泽,都模糊极了,导致她只记得母亲面露尴尬,一言不发。好像从三个人的队伍里走开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母亲自己。真是神奇,她这么想。
谈话不长,她的父亲不久后就回过身来。恐慌消失了,而心虚更甚,甚至展露出了如不懂事、不知礼法,或者可以说是尚未树立正确三观的,在人人都知晓他偷了别人罐子里的糖果但死不承认还妄图逃跑的小男孩的神情。羞耻却企图通过自我蒙骗而变得坦荡。在成年人身上看见像孩童一般的表现,真是神奇,她这么想。她的母亲问:“你要去干什么,和谁。”她的父亲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句话半句话地往回咽,眼神更是看不得人。哑巴说不出话,手乱挥一阵,悄悄挪动着步子,然后突然间就背过身去,向着门走,一直走出去。
那天没有吃饭,至少她和她的母亲是。
后来因为知道其实在那时离婚协议早已签好,梦中的她都不禁因那荒诞的画面笑出声来--很久以前的生活被邪恶蛀了洞,最近的生活又被懦弱、自私和飘忽不定肆意搅浑。
遮住了太多视野,该伐的树要果断地、及时地伐掉。
宿舍楼静悄悄地,这些回忆都显得太吵闹了。
兀地,她越过初中的夜,看到高中的月。她睡不着。她在被子里能感到小腿皮肤因冷冽的风而开裂渗血的隐隐痛感,她在黑暗中,在她的眼前举起她的右手,借着学校旁半夜偷偷施工的工地的光亮看自己的指头,中指是歪的,因为第一关节左侧有一个微微的突起,那是写字时候靠笔的地方。上面的墨迹一直都洗不干净--每天不断有新的墨沾上去,来不及去洗。她不喜欢那个突起,有时会很痛,和不定时又随时变换区域的头痛一样令她不喜欢。后者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因为痛感不像前者来源于皮肉,而是来源于更深的地方。她心里计算着还有多久天亮,她在起床后有多久的时间吃抽屉里昨晚提前买的面包,她也为每天照例的晨跑感到担忧和害怕,不明缘由,从初中就开始了。记得她刚来这个高中时看见这诺大的操场并被告知每日三跑后直接哭出来,心里止不住地害怕。她说不出来,但就是怕...想了很多事,也经历了很多事,这烦人的夜晚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循环往复,过于冗长。
很多可喜的希望死于枯燥可知的明日,很多可憎的希望被寄予在虚无缥缈的未来。
她不想再回忆了,即使当下也不令彻底地喜悦。至少她不想再将这人们所说的大好春光沉溺到过去。
灰青色的歪砖片斜射入的阳光下隐去了灰色调,相比其他端正的,它的绿色更为饱和及柔和,透露着别样的生机。她祈祷着,真诚地祈祷着这块歪砖片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它短暂地一生,在被自然磨蚀得斑驳亦或挤压得破碎之前,完整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