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来临,万物葱茏,百果飘香。在如洗的碧空中,每一缕阳光恰似跃动的音符,拨撩起我浓浓的乡愁。
这乡愁的味道是甜甜的,它来自院子里、旷野上、密林中那或坠满枝头或葡伏灌丛的殷殷果实。
小时候村里普遍穷,家家户户尚食不果腹,哪有余力栽花种果。因而村子里的果树都是自然生长。当时,房前屋后最为常见的是一种俗称“鸡果”的果树(学名番石榴)。这种乔木型果树,主干粗壮,枝头低矮,四季常青。儿时哪有鸡果树哪便是我们的乐园。每日,我们集聚树下或嬉戏打闹或争相攀爬,在光滑的枝干上腾挪滑行,直磨得屁股通红,裤衩开裂也浑然不觉。天长日久,树干分杈段被蹭得油光可鉴。
进入夏季,从含苞待放到星星点点,满树的小果子在无数期盼的目光中慢慢成长。急不可耐时,掰取青果放入口中,顿觉坚硬如石,门牙几近脱落。最为“痛苦”的该是那些枝头近处的果子了,因为触手可及,每天都被不同的手指揉捏,遭遇各种指甲划陷,未待成熟已然伤痕累累,煞是“可怜”。较为“幸运”的还是树稍上的,纵使你目光如炬也奈何不了。想使木条击落吧又害怕大人的喝斥,偷偷捡起石子往树上砸,因气力不足,收效甚微。只好小眼睁睁看着青果渐渐泛黄。
熟透了的鸡果香气浓郁,松软清甜,可充辘辘饥肠。
最是难忘外婆家菜园子里靠水塘边那棵高大的橙子树。那可是外婆村子里唯一一棵橙子树,且其命运竟与外婆跌宕的人生如影相随。
也许连外婆也不知道那树是什么时候悄然发芽的。那一年,整理园子时,外婆惊奇的发现荒草之上吐出一片嫩叶。此后,外婆待小树如婴儿般,细心呵护。几年时间,小树终枝繁叶茂,独树一帜。
那年头,正是外婆一家至暗时代。因“富农”成份,日子过得并不安然。奇异的是,那些年里,橙子树只见绿叶不见果实。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橙子树竟开出满树白花。随后,繁花落尽,果实累累。已经脱了“帽”(“四类分子”之帽)的外婆一家欣喜若狂。待果子成熟,慢慢剥开,清香四溢,甘甜无比。
于是,每年的这个时节,我更勤于往外婆家跑。每一次,外婆总佝偻着背,拿起带勾的长杆来到树下,轻轻一拉,“嘭”、“嘭”,果子落地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解了馋嘴之后,外婆还往我裤兜里塞满果子,嘱咐我回到家里与弟妹及堂兄弟们分享。
九十年代中,外婆寿寝正终。第二年的冬天,那橙子树也莫名枯萎。大舅只得挥泪砍伐,当柴焚烧。这棵神奇的果树就此作化阵阵青烟追随外婆而去——莫非树也有魂么?
我们村庄北面是逶迤如蛇的山峦,系鬼头山余脉。冬去春来,山前的荒坡上各类乔灌植物肆意生长,稔子果树更是漫山遍野。其花红艳如霞,蔚为壮观。夏季,成熟的果子紫黑如蓝莓,味甜中微酸。每天放学回来,我们便呼朋引伴往山坡上疯跑。一边追逐着一边摘果子,直吃到一个个唇黑齿墨,夜幕降临才肯归家。
当然,凡事物及必反,稔子果吃多了,如厕大解就成了问题。纵使你千般使劲,涨得小脸红透,仍无济于事。只能在大人边责骂边使小木条相助下才如释重负。
稔子果还是泡酒好料。将果子洗净,蒸熟,晒干,浸入三十度农家自酿米酒,封坛月余,即澄如红茶,果香与酒气融为一体,乃壮家待客之珍品。
翻过荒坡,越过几道山梁,便是一个叫“六车”的密林峡谷。每年暑假,堂兄隔日便带领我们向“六车”进发。峡谷之中,草木丰茂,野花盛开,绿树参天蔽日,蝉鸣鸟唱不绝于耳。谷底溪流潺潺,清澈见底。好一个悠然、清凉的世界。而最诱人的莫过于那色味绝佳的山中异果。在这,白饭果与无花果乃我至爱。
白饭果生于溪边灌木丛中,壮语名“麻某”。此果白如米粒,状如玛瑙,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轻轻一吸,汁甜如蜜,实为消暑之上品。
无花果壮语叫“麻吾”,喜潮湿环境。其果形状如小酒杯,团团簇簇倒悬于树根及树庄上。果色先青而黄,黄而赤,赤而紫。由于个大肉实汁甜,狼吞虎咽三五个便饱嗝连连。
在这天堂般的境地里,我们嚼着野果,到溪边戏水,在林中捕蝶捉蝉,流连忘返。尽兴之后,方伐木砍柴。待假期结束,既湿润了小胃,抚慰了灵魂,又让屋前积满了柴垛,父母甚是欢喜。
夏末秋初。金樱子、野草莓、山葡萄、覆盘子、土龙眼···山上山下各种果品次第登场,令人垂涎。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在物产丰盈、瓜果遍地,可以实现“水果自由”的今天,孩子们也许不能理解我们这一辈当年对于野果的渴望。但珍惜当下,把握未来,当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随着人生暮色渐浓,儿时记忆却愈旺。近日回乡,我突发欲踏深山再品稀果重拾童趣之念想。可堂兄却说,由于人迹罕至,“六车”已几近原始森林,无路可寻。
愿望落空 ,我未免惆怅。然而,伫立村头,极目远眺,昔日的荒郊野岭已变林海波涛,苍莽无际。
我心终释然——只要青山常在,碧水常流,我的乡愁依然香甜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