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明才的头像

刘明才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3/30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三捉


刘明才

 

捉大雁

故事发生在1974年的冬天,我上小学五年级,12岁。

我的故乡是典型的鲁南大平原的土质,黄沙土,一个特点:肥!旱不干涝不湿,旱涝保收,一点肥料不上,刨个坑点上种就收庄稼,一年收两季:一季冬小麦,一季玉米或者大豆。每年过了端午,芒种时节,一场西南风刮过,那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浪,比大海还要宽阔;每年过了八月十五,白露时节,那满地的青纱帐,玉米像棒槌,大豆摇串铃……富裕啊,这个地方流传着一句谚语:南京到北京,不如皇路(我老家)的黄沙星!黄沙星就是这里的黄沙土。你想这里有多富裕,连南京、北京都不如,活该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享福。

鲁南大平原上还有一种土质,黑氯土,黝黑、坚硬、胶粘,“干如胶渣湿如膘,不干不湿扣不掉!”适合于种两季作物:一季是冬小麦或者大蒜,一季玉米或者大豆。所以我们这里是有名的“大蒜之乡”,天下第一蒜就是这里出产的,能防治癌症,我们家乡是全世界癌症发病率最低的。由于这种黑氯土,还打胜了著名的“鲁南战役”,蒋介石有名的机械化王牌26师就葬身在黑氯土中。战斗中下着毛毛细雨,机械化部队的车轱辘被黑氯土粘住了,开不动,只能乖乖地投降。

故事就发生在俺老家东湖里那片广袤的黑氯土地里。

“交了九,大雁往南走”,这是说大雁往南飞;“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是说大雁往北飞。农谚云:“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尽杨花飞。”我们捉大雁,就是在“一九”的时候,这时候刚刚进入冬季。这时候的鲁南大平原,就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绿毯子,麦苗绿油油,蒜苗绿油油。大雁路过这里下来进食,吃麦苗!

远远望去,落下来一片大雁,青瓦色的,小绵羊一样,尽情地吃麦苗。想抓住它们非常难,人们靠不近,它们就飞走了,它们的警惕性很高,有站岗放哨的。它们吃饱后,盘旋上升,有时排成一字,有时排成人字,鸣叫着向南飞去。我很多时候静静地看着,把我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

我蓄谋很久,想抓住一只大雁!

这是我们村一位我称呼三爷爷的传授给我的方法。秋天里,鲁南大平原的玉米地里生长一种小瓜,像乒乓球一样大小,俗名叫“马宝”,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弄不清楚是不是这两个字。“马宝”结出来一串一串的,多的一串能有十几个,熟透了喷香喷香的,姑娘、小子摘了放在书包里闻香味。收了“马宝”晒干了,香气扑鼻,保存好了。到了冬季,需下过一场小雪,麦苗子只露出一点尖尖儿在外面,大雁吃不着。把“马宝”用麻绳串成串,扔到麦地里,就能钓到大雁!

那年秋天,我收了半篮子“马宝”,在窗台上晒干了,装到一个塑料袋里,藏到了床底下。天气到了交九时候,大雁开始一群一群向南飞,我就盼望着下雪了。这天一开门,院子里落了一层雪,正好是星期天,我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赶紧找出“马宝”,偷了母亲纳鞋底的两根麻绳,把“马宝”串了两串,又找了两块砖头,装到书包里藏好,吃了饭,悄悄溜出家门,来到了田野里。

一望无际的雪白,瞅得我的眼生疼。我来到大雁经常吃麦苗的地方,把麻绳紧紧系在砖头上,放在两处地方,相隔十几步远,我又回到路边,卧在排水沟里,远远看着,等待上钩的大雁。

一群一群的大雁落下来吃麦苗,吃完又飞走了,可就是不到我放“马宝”的地方去吃,为什么呢?难道是看到了我的脚印?等啊等啊,脚冻麻了,浑身冷地冰凉,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太阳滚滚西坠,我灰心了,真想起了麻绳回家。这时,一群大雁鸣叫着从东北方向飞来,一大群,特别大的一大群,盘旋着下落,看距离应该是落到我放“马宝”的位置。我的心咚咚狂跳起来!

我清清楚楚看见一只瓦色的大雁飞了两飞没起来,其他大雁吓得乱飞,腾空远去。

我飞跑着冲过去!真捉住了一只大雁,我一下子扑到大雁身上,把它紧紧压在身子底下,连砖头一起紧紧抱在怀里。大雁拼命挣扎,没抱住的一只翅膀打在我脸上、头上,脸被划破了。

我拼了性命抱住大雁,低着头压着大雁的身子,半闭着眼睛往家跑。大雁呱呱叫着,拼命地扇着一个翅膀,打得我的脸啪啪直响。我顾不了疼痛,一个劲地向前跑,就觉着呼吸跟不上了,胸腔里生疼,两个腿肚子也生疼,浑身都湿透了。

进了村庄,我身后跟了一大群孩子和大人,孩子们嗷嗷叫着,听见有的大人说:“乖乖,了不起,抓住一只大雁……”我觉着我的力气就要用尽了,两条腿就要软了,坚持着跨进家门,进了堂屋里,我拼命喊:“关上门关上门,别让再飞了!”弟弟关上门,把好多人关在了外面,母亲抓住了大雁的两个翅膀,用绳子把两个翅膀捆起来,两条腿也捆起来,我这才放了手,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大雁拼命地嘎嘎叫着。

我们家里像赶集一样出出进进着人群。

母亲连夜把大雁杀了,退了毛,剁成小块,炖了一夜,炖了一大锅。天明把我和弟弟喊起来,我俩饱饱地解了一次馋。剩下的盛了一大盆,留下慢慢吃。这样,我们以后天天就有肉吃了,每一次母亲给我们分几块,一直吃了一冬天。

现在回想起来,那只大雁得有十几斤……

今年五一我回到故乡,说起了抓到的那只大雁,家乡人告诉我,我们村东湖里好多年就不落大雁了,如今别说抓了,看也看不到了,环境变了……

 

 

捉鲤鱼

这个故事发生在1976年年底,我上初中二年级, 14岁。

我的家乡一拉溜十八个村都叫皇路,由南向北依次叫做栗皇路、吕皇路、柳皇路、田皇路、大吴皇路、小吴皇路、任皇路、邱皇路、姬皇路、邵皇路、曾皇路、李皇路、刘皇路、杨皇路、王皇路、马皇路、徐皇路、赵皇路。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此地留下的地名,“皇路皇路,皇帝走过的路。”

我们村和李皇路村隔着一条河,我们河东他们河西,十八个皇路也都在这条河流的两侧。我考上初中,要到李皇路的南湖去上,几间古老的大瓦房是教室,几间草棚子是办公室。

我们每天要经过这条河流几次,这条河流成了我们的乐园,夏天里洗澡,冬天里滑冰,蹚水过河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据说这条河流原先是一条大官河,通着大运河,走过运粮的大官船,我们在岸边也见过出土的厚厚的烂朽了的船板。

我们村和李皇路村之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塘,夏天里真是“遮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个水塘里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那年乾隆爷路过此地,见几十亩一大片莲花盛开,白莲、红莲千娇百媚,甚是欣喜,便驾船一头扎进了莲花池。

乾隆爷欣赏着莲花,美不胜收,心情十分高兴,兴正浓时,忽遇一女子驾船采莲。只见这女子面似红莲,白衣绿裤,杨柳细腰,真乃天女下凡。天下人都知道乾隆爷本一风流天子,见如此貌美女子,不可不见,便叫人招致前来,女子跟乾隆爷对面一见,见乾隆爷没安好心,便驾船逃去,乾隆爷便急追。莲花丛中,七扭八拐,女子不见了。

乾隆爷便在此地微服私访,寻找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哪里还能找的见,只留下了一串串美丽的故事。这个大水塘里不光窝满了故事,还窝满了莲藕、窝满了鱼,这里多少年了就有挖不完的莲藕、捉不干净的鱼,给劳作的乡民带来了多少快乐啊!

每年的年底,都要炸鱼,这是一个节日!

村民用自制的炸药,装满几个酒瓶子,插上雷管。冬天了,鱼都封了口,窝在深水坑里一动不动。几个藏鱼的深水坑乡民们都是熟知的,把雷管点着了,扔到深水坑里,一声炸响,鱼就被震晕了,翻白了肚子飘上来。运气好的话一炮能炸好多,三炮炸得满水塘都是翻着白肚子的大大小小的鱼;要是运气不好,炸出来很少,甚至一条鱼都炸不着,可怪了。

要炸鱼了,几个村的乡民扛着竹竿,竹竿的一头绑着鱼网,嗷嗷叫着奔向鱼塘,两岸站满了人,男女老少,姑娘媳妇,几村空巷。三声炮响以后,等冲天的水柱落下来,水面归于平静,两岸的人鸦雀无声,静静地观察着水面。哪个地方首先翻上来一条露着白肚子的鱼,一声欢叫冲上天,接着,一声声的欢呼连起来,一条河流便飘满了欢乐。

这年冬天,放了寒假,我是早早就准备好了鱼网的。在竹园里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把鱼网结结实实绑在细的那头,在院子里试了好几回,很顺手的。

好像是腊月二十六这天的下午,我正在家看一部两边都少了很多页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忽然听见水塘边有人喊呼:“要炸鱼了,快来啊——”扔下书扛起鱼网就奔到河边,两岸已经站满了人,唧唧喳喳等着炸药扔下河。

今年的运气不好,三炮响过,水柱没有冲天,都说没有往年的高,水面平静以后,等啊等啊,一条翻着白肚子的大鱼都没有飘上来,只是在水塘的中央,飘着几条柳树叶一样的小“窜条子”,这些人们是不屑一顾的。两岸的乡民,嘴里说着“完了,完了……”垂头丧气地离开。对岸的李皇路,操持炸鱼的几个人不舍弃,还在岸边游弋着,我们村这边,剩下了也没几个人。

我也不甘心,好好做了一个鱼网,连水都没沾,不舍弃地在岸边走着,仔细看着水里,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突然,我看见深水处一条红鲤鱼翻转着身子,翻上翻下,我的心“突突”直跳,把网子伸了过去,可是够不着,几下子就急了我一身汗。对岸的人也看见了,高喊着:“你不能抓,那是我们炸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只脚一大步踏进水里,一下子把鱼网扣在鱼身上,就往上拉,抓着就抓着,抓不着也就这一下子了,拉到跟前一看,鲤鱼在网里,我扛起鱼网撒腿就跑!

对岸的人喊:“站住,那是我们的鱼,留下……”

“认得你,快停下……”

“你小心,以后遇见你就揍你……停下……”

我不管他们怎么喊,只是没命地跑,鱼网扛在肩上,把棉袄都弄湿了,竹竿拖在身后划的地嗤嗤响。一口气跑回家,大门还没关上,就跟进来好些人看。

一条大红鲤鱼,母亲说有三四斤重,在水缸里慢慢悠悠地喝着水,一拨一拨的大人孩子来围观。

我把湿透的棉袄脱下来,穿上了大哥的破棉袄,湿透了的那条棉裤腿挽得老高,扔掉了那只湿了的棉鞋,穿上了弟弟的一只破草鞋,脚也觉不着冷。我的心里是兴奋的,我们全家也是兴奋的,是的,是兴奋,不是一般的高兴。

晚上,我钻进被窝了还是高兴,母亲升了一盆火,给我烤棉袄、棉裤、棉鞋,一边烤一边说:“我儿子有福气,大过年的抓着大鲤鱼,一定能考上大学,都能考上大学!”后来,真应了母亲说的话,我和弟弟是我们村最先考上了大学的。

大年三十这天,母亲把鱼杀了,退了鱼鳞,去了五脏,在油里过了一遍,满身炸得金黄,放在了厨里,等有了贵客才吃。

我天天都要打开厨闻几遍,弟弟也是,一直等到正月十六,家里来了远方的病人来找我爸爸看病,爸爸是个老中医,就把鱼炖给他们吃了。家有客人,我们是上不了桌的,我和弟弟没吃上。

这就是我们家乡的人,好客!

 

捉沼虾

这是1978年夏天的故事,我上高中二年级,16岁。

中午,下课的铃声懒洋洋地响了几声,高二·一班冲出几个学生,小鸟一样飞出校门,刚越过大门口,便嗷嗷地叫起来……

这是个新建乡政府的驻地,去年刚从另一个乡分出来的。这个村子是三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所以地名叫三合,但不是三条河流的河,很多人理解应该是这个“三河”。有人解释为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三合,可是跟三条河流联系不起来。      

这里一切都在建设当中,一切都是新的,路都是沙子璐,很少见的汽车、拖拉机开过都要腾起一股尘土,黄黄的,被风吹得老高。只有乡政府盖起了几溜瓦房,医院、兽医站、食品站、供销社都还是“防震棚”。我们学校教室是瓦房,老师的办公室、家属院、学生宿舍和食堂都是“防震棚”。

我们一共五个人,飞出校门的是四个,一个人留下来到食堂里偷盐,如果偷不到,就只能硬着头皮问大师傅要一点,有时候大师傅大发慈悲是会给一点的,嘴里还说着:“这些孩子太可怜了,只能就点盐粒吃饭,可怜啊……”大师傅去打菜,花五分钱可以买一份葱花、芫荽拌的咸菜丝,一毛钱可以买一份清水煮白菜,如果可以舍得花两毛钱,就能买到一份飘着猪油花子的熬地蛋。这些菜大都是老师的伙食,学生买来吃的很少,学生都是在家带菜,咸菜疙瘩、香椿芽、韭菜花、萝卜干……五颜六色,开饭的时候摊开来,很好看的。我记得高一的时候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我娘给我带了一回蒜苗子煎鸡蛋,我是高兴了好几天的。

我们四个人飞到河边,再做一次分工,一个人去捡柴火,或者到附近村里的场院上偷麦穰子,另外三个人下河捉沼虾。

我们三个人急不可耐地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游向老桥遗留下来的石墩和大石块,那底下有大沼虾!

这个地方是三河交汇的水域,西北方向来的那条河叫文河,东北方向来的那条河叫武河,两河交汇后流向南方的河不叫文武河,而是叫纬河,一直南下流到京杭大运河,再入淮河没了影。

河水清可见底,成群成群的“窜条子”银片儿一样在水中窜来窜去,想用手抓到它们非常难;有时还可以看见大螃蟹飞快地钻进水草中,一下子就没了影,想抓也来不及。

鲁迅先生说过,虾是水中的呆子,这话一点不假,水中的动物就数虾最好捉。据说这个地方原先沼泽连片,所以这里的虾称作“沼虾”,个大、皮薄、银白、透明、肉多,喜欢隐藏在桥墩的缝隙、石头的下面、水草的底下,甚至一片落叶的底下,一动不动,把它抓在手里都不动一下,等到露出水面,才拼命地挣扎,已经晚了,成了口中菜。

我们一天中午每个人是可以捉到五六个沼虾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十几个。升起一堆火,把活蹦乱跳的沼虾扔到里面,我们没有感觉到一点残忍,沼虾们蹦两下就伸长了身子,直直的,慢慢地变得通红通红,用小柴棍夹出火,趁热沾上一点盐粒,香气扑鼻,吃到嘴里,外焦里嫩,味道美极了!

有时在桥墩下、石缝里还可能摸到草鱼、鲫鱼、鲶鱼、黑鱼、泥鳅,我们是不会放过它们的:用一根剥去了皮的柳枝,从鱼嘴里插进去,挑着在火上烤,烤一个反正后撒上盐粒再烤一遍,味道比沼虾还要好。我们是不会等着鱼凉了再吃的,等不及,就尖着嘴一点一点地啃,啃得干干净净,剩下一个完整的像两面带齿的梳子一样的鱼刺,恋恋不舍地扔掉,有时候把鱼刺也细细地嚼碎吞到肚子里,竟然没有一次被扎着喉咙。

大家一致认为:味道最好的是泥鳅,可是泥鳅是最不好捉的,滑!抓不住。

我们捉到的螃蟹,大都扔掉了,烤熟的螃蟹吃到嘴里是苦的,也没有肉,只有螃蟹的大钳爪上有点肉,吃起来也很费劲,我们都是连骨头吃了。有一次我们捉了螃蟹没有扔,捉得太多了,有十几个,扔了怪可惜的,用一根长柳条,让螃蟹的大钳子夹上,螃蟹们就会死死地夹住不放,一长溜十几个,挺好看的,我提着走过街市,引得好多人观看、议论。进了校门正巧遇见代我们物理课的曹老师,他要了去,说是自己有一种病,需要用清水煮螃蟹治疗,我们就给了他。

今天我们的运气不好,每个人只抓到几只沼虾,烧好了老半天偷盐的同学还没有来,我们只好先吃了,给他留下了一份。好半天他才无精打采地走来。

“怎么了你?”

“大师傅被开除了,新来的大师傅非常厉害,我问他要点盐他不给,还骂我不要脸。”

“怎么会被开除了呢?”

“听说他把节省下来的盐偷偷地拿回了家。”

“啊……怎么会啊?”

“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弄到盐了……”

我们几个赤裸裸地躺在河边,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慢飘远,各人的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唉——为了一点咸盐、为了一点咸盐啊——”我哭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饱肚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挨饿啊?”

远处传来上工的吆喝声,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

他们几个好像也都哭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