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沂蒙山腹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我疲惫不堪地迈进了姨家的小石门。杂乱的很,乱草间点点鹅粪。本来是粉抹的墙,经日月风霜,已剥蚀的厉害,还挂上了三垛四垛的老苞米。堂屋门锁着,西偏门敞开着,但是和烟一样的黑色,这是终日在屋中烧火做饭熏的。我探头进去:靠后墙一炕,黑色的;靠西墙一囤,黑色的;靠东墙一灶,黑色的;灶门前的蒲团上坐着老奶奶,黑头巾黑衣服,这间屋里整个是黑色的。
我的探头,挡住了光线,老奶奶便转回了头,黑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很瘦的,皮包着骨头,左眼睛几乎被黄乎乎的东西堵住,抄起衣角来擦,及至看清我是一个人,便起身出来,硬朗的脚步,少有的老年人的利索。
问清我是谁,老奶奶便从屋中搬出两个黑色的板凳,让我在院中坐了,她也坐下。她的肤色确实黑,也许从来未洗过,像她背后的那张门。她爽快地笑了笑,说:“你姨呀,那是我儿媳妇,你得叫我奶奶,我今年九十了。”
我愕然了。
拉着闲话,姨的一家回来了。老奶奶就在这一瞬间和两个板凳已经逃到屋里去了。
我……
我把两个提包放到堂屋里靠西墙的一块石头上,一家人小心地、用山里人的热情来接待我,做了他们觉得很丰盛的饭菜:一盘子白白的炒地蛋和一盘子捣碎的辣椒拌豆腐,加上烙面饼。
这时天已经擦黑,我想去西屋请奶奶来同吃,但她黑色的门已经紧紧地闭了。
姨夫说:“她自己做饭吃。”他是看着饭菜说的。
表弟说:“奶奶早已睡了。”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
“奶奶真有九十岁了吗?”我接着问。
“是呀,九十整!”姨看着我的脸,骄傲地说。
第二天我起床,全家人已经起了,山民们有早起觅活的习惯,姨正在烟熏火燎地做饭,可奶奶已经吃过了饭,在院门前做活计了。她是坐在大门外的右首,背紧紧地靠着墙,坐下仍旧是那黑色的蒲团,包着黑布巾的头昂得很高,眼睛闭着,手里捻着谷子,落入手下黑色的小筐里。整个身子和脸都是安静的,像一个泥塑的老婆婆。
中午我们下地回来,老奶奶仍旧坐在大门口,仍旧昂首闭眼睛,不过手中的活计变了,是一团雪白的棉花,把籽儿剥下来。我们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和她打招呼,邻居们来来往往,也没有一个人和她打招呼。我们呼呼隆隆地洗脸、做饭、吃饭、拾掇工具,全家人一起下地,奶奶坐在门边,一如既往。
天擦黑,我们才收工。我这个文人浑身又酸又疼,右手上起了个豆大的血泡,我一说出来,表弟就要给放,到处找针;姨夫吆喝着不要放,否则会疼痛难忍,姨又升起了火。在他们的忙乱中,我偷眼寻找奶奶,她的黑色的门早已紧紧地闭了。表弟找了针过来,我捏住他的手小声问:“奶奶呢?”他很不在意地说:“她早睡了,天天都这样。”
我看着奶奶黑色的门沉思了,但“思”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出来,把手伸给了表弟。这时奶奶的门却开了,我和表弟都抬头看她,她像白天一样衣着走出来,冲着我说:“手上有泡不要挑,挑了会钻心的痛,用这东西抹一抹吧,用唾沫和着,抹上就止痛。”
我接过奶奶递过来的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小撮黑色的粉末,很黑很黑的。极像锅底的灰。我再抬头看奶奶,她已把门紧紧地闭了。
吃过饭,临睡了,我用唾沫和了一点儿抹上,表弟伸着脑袋看着,我便问他:“奶奶就这样生活吗?”
他是高中二年级学生,全村唯一的一个,一位很黑很黑的小伙子,十六岁。一句话,被我问蒙了,愣了半天才说:“是呀,奶奶就是这样,没有人问她,她也不问别人,从我记事起就这样。”
“她没有生过病吗?”
“生过,去年秋天,就这个月,她十三天没有吃东西,邪了,到了第十四天,娘给她包了羊肉饺子,一顿吃了两大碗,喝了两三碗蜂蜜水,第二天就下床,上场打谷子,背回来自己熬了喝。”
我虽然很累,但怎么也睡不着,可是思索不出一点东西,近天亮,才打了个麻眼。
我起得很迟,姨都做好饭了,奶奶仍旧坐在大门的右首,捻着几穗谷,整个身子被太阳照着。
我来到她身边,掏出小纸包,打算给她,可看见她昂起的头、闭着的眼和沉静的面容,便又退了。
我要走了,姨当然又做了来时那样丰盛的饭菜,不过饼变成了饺子,是为我送行。
一家人送我到门口,我在奶奶身边站定,掏出了纸包,低下头说:“奶奶,这药真好,上了后一点也不疼了,给你吧。”
奶奶睁开眼看着我们,半晌说:“你拿着吧,我以后不会用了。”
“奶奶,这是什么药呢?”
“陈年老灰,我存了十六年了,山蛋(表弟乳名)生人时我存的。你留下吧,起了泡,上了就止疼,我不能干重活了,以后不会再用了。”她的头仍旧昂着,没有低一低。
我默默地上了道,回了好几次头,看见奶奶坐在门边,安详地捻着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