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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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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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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前有雨花开早

(一)

谢春雨家的门槛让媒人给踩破了!

春雨的爸爸谢文耕多次表示决不招上门女婿,可还是有好多人家愿意把好小伙子送上门来,媒人说:“谁叫你家财万贯,谁叫你的闺女长得像天仙呢?”

春雨一个都没去相看,春雨看不起他们。

春雨偏偏相中了南村刘万福的大小子刘大春!

谢文耕问闺女看上他什么了?

春雨杏眼圆睁,狠狠地说:“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了,去城里打工。”

“就为这?”

春雨冲爸爸坚决地点了点头。

谢文耕吸透一支烟,习惯地把烟头踩灭,给女儿说:“行,为了我的宝贝闺女,我去托人说媒,舍上我的老脸。”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大地,一群孩子嗷嗷叫着从街上跑过,远处传来一声炮杖的炸响,火药的清香弥漫了天空,春节的脚步近了……

刘万福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高高扬起镢头,砸向冰冻的粪球,他的棉袄和帽子都放在猪圈上,头上冒着热气,看来他干了好一会了。趁着冬闲,他把这些大粪捣细,堆成堆放在墙根,用一块塑料布苫上,盘算着开春种青菜用。

村主任走过来蹲到猪圈墙上,看着刘万福热气腾腾的头,一把把自己的帽子从头上抓下来夹在腿上,掏出一支烟递给刘万福,刘万福接过来,凑着主任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等透透地喷净胸腔的烟气,才问:“有事?”

主任急眨了几下眼,看着刘万福古铜色的脸上淌下道道的汗,说道:“万福哥,我怎么看你印堂发亮,要有喜事。”

刘万福把镢头竖起来,轻轻捣着粪球,看着主任苦笑了一下,说:“别拿大哥开涮了,有啥事快说。”

“大春侄子从城里打工回来了?”

“回来了。”

“还有半个多月才过年呢?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也没说,我也没问。”

“挣了大把的钱?”

“够还一户账,给二春交一期的学费。”

“大侄子有出息啊。”

“唉——”刘万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子考上大学没钱上的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敢朝下想,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苦,每当想起,他心中都会针扎一样的难受。

“大哥,别叹气,我知道你活得累,财运这就转回来了。昨天晚上北村的谢文耕找我,让我给保个媒,他家三丫头,看上你家大春了,你们两家做了亲,你的一切难处都解决了。”

刘万福停下活计,定定地看着主任,看得主任都有些不自在了。刘万福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捣起了粪。

“万福哥,傻了你?”

刘万福停下手中的活计,冲主任说开了。

“兄弟,说掏心窝子话,你侄子回到家的那夜里,我一夜没睡着呀,孩子大了,下学快两年了,这两年打工挣了钱我的帐也还的差不多了,就欠着谢文耕的2600块钱了,我去还过他,他不要,要我先还别家,咱知道人家不缺钱,就还了他四叔家。这回大春挣了些钱,我就想还了文耕大哥,还没去送。要说你大侄子,该定亲了,眼看着这么大的孩子都结婚了。要说跟文耕兄弟结亲,咱想都不敢想,人家是天鹅,咱就是那癞蛤蟆,咱配不上人家。就是一般人家也不成,哥手中乏呀,你不能空手把人家闺女领进门吧。”

“你这人!”主任跳下猪圈,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夺下了刘万福的捣粪镢头,“好不容易弄个热饺子吃,你还怕烫嘴。不跟你说,回家跟大春说去。走呀!”

刘万福戴上帽子,夹着棉袄,跟主任回家。

(二)

两个村相距不到三里地,一条沙子路通着,偏靠北村的路西有一个小杨树林,小树林边,正在进行着一场典型的农村相亲。

刘大春家只来了父子俩,谢春雨家却来了一群:春雨的两个姐姐,春雨的大姐还带着孩子,春雨的妈妈。

打过招呼,刘万福和媒人村主任在路东就站住了,刘大春大方地走到路西,让谢家娘几个细看。大春微笑着,脸膛有些泛红。

好英武的小伙子!

春雨的妈妈一眼就喜欢上了,上前抻了一下大春簿簿的棉袄,眉目中透着疼爱,语气中透着关心:“多咱回来的?”

“大娘,我回来好几天了。”浑厚的嗓音很中听。

大姐、二姐看了阵子大春,倒回眼看起了春雨,春雨看了几眼大春,眼睛便潮潮的,胸中有一股酸楚在涌动。大春的棉袄显然还是上高中时穿的,明显有些小,袖子也明显短了一截,看着大春就有些泛冷。小平头显得他那样干炼,头发根根直竖着,高高大大的身躯象棵大杨树立在眼前。

春雨的母亲拉着大春的袖子说:“去跟小雨说句话,好好相看相看。”

大春的脸真羞红了,低下头说:“大娘,我们都认识,不用看。”

  春雨的母亲压低声音说:“听主任兄弟说你不愿来相亲,嫌小雨长得丑?”

  “大娘,我家太穷了。”

  “你娘的病怎样了?”

刘大春没来得及回答春雨母亲的问话,谢文耕骑车来到跟前。

  刘万福和村主任迎上前,刘万福递上烟,说:“文耕哥,你那样忙,还来了……”

  谢文耕接过刘万福递的烟,又掏出自己的烟,先递给村主任,再递给刘万福,说:“我宝贝闺女相亲,我不来不行。”转过头看着刘大春,喊道:“小伙子过来 ,让当大爷的看看。”

  刘大春走到谢文耕眼前叫了一声大爷。

  “小伙子长得挺壮!”

  “是。”

  “给座山也能扛起来!”

  刘大春似乎受到谢文耕话语的感染,挺了挺胸脯,又说了一声“是”,声音不大,但语气非常的坚定。

  “哈哈哈哈,万福兄弟,我家丫头看上你家侄子了,好眼力,小伙子不错。要说我家丫头,心眼那是一百个好,要是不嫌我丫头长得丑,买二尺头绳送过去,这亲事就算定了。”

  “唉,文耕哥,我家配不上你家,欠你的钱还没还,这……”

  谢文耕用手势打断了刘万福的话,关切地问:“怎么样?他婶子的病好些吗?”

  “还那样,愁死人了。”

  “万福兄弟,你的人品你的为人,三乡五里都没得说呀,你是有情义的人呢!”

  村主任拉住两人的手,笑呵呵地说:“两位老哥,我一手托两家,你们看这亲事怎么办?”

  刘万福急忙抢先说:“我看这样,当着两家人的面,有些话都不好说,不如回家再商量一下,主任兄弟就多跑腿了。老哥呀,说心里话,真要亲事定下来,我怕对不起你家孩子,我手头……”

  谢文耕打断了刘万福的话:“话说差了兄弟,我图你的房子我图你的地?只要两个孩子合适就行,我一眼就看出大春这孩子是块好钢。”

  刘万福看着大春,眼圈发红,低声说:“这大学没上成,我心里亏啊!”

  谢文耕拉起村主任的手,让着刘万福说:“别说了,都到我家喝酒去。”

  两家走出了几步远,谢春雨勇敢地喊住了刘大春。

  “刘大春,我问你句话。”

  刘大春一愣,转回身走到春雨跟前,他感觉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也感到春雨“咚咚”的心跳、看清了春雨绯红的脸。

  “你真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了?”

  “唔?”刘大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为什么要撕呢?留作纪念不好吗?”

  “我没撕。”

  “噢——你走吧。”

(三)

  本地风俗:男女定亲,男方要给女方买几身衣服,还有些女孩梳妆打扮的用品,有钱人家还买三金一车: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摩托车或者自行车,还有缝纫机等等。还要给女方送四色礼:猪肉、酒、点心、粉条,现在发展到六色八色也多了。

  看来刘大春和谢春雨要定亲,刘大春骑自行车带着春雨向县城方向走去。

  走过春雨家的奶牛厂,走过一条大河,离村子远了,春雨大胆地揽住了大春的腰,大春却掰开春雨的胳膊,停下了车子。

  大春愣愣地看着春雨,春雨呆呆地看着大春。大地似乎静止了:来往的车辆行人,天空的飞鸟,还有迎面的寒风……半天,刘大春推着自行车,机械地往前迈着慢步,谢春雨跟在后面,也慢慢地向前走着。

  “咱俩别去了。”刘大春望着远处的天空,似乎是对天空说话。

  谢春雨急走几步,堵住了大春的去路,迎着大春的目光,胸脯激烈地起伏着,问道:“为什么?”两人清清楚楚听出春雨的声音都变了。

  刘大春插上自行车,心里倒是平静了,看着春雨激动得发红的面容:“春雨呀,我连一分钱都没带,我们家太穷了,是你想像不到的穷。”

  春雨迎着大春刚毅的目光、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心中有一种冲动,她想征服这颗坚毅的心,心中也平静了,顺着大春的话问下去:“你家穷,你怕吗?”

  刘大春无从回答。

  春雨又紧问一句:“回答我,你怕吗?”

  “我不怕。”刘大春的声音提高了。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同样是五尺高的人!”

  “我感觉你像是在同情我,可怜我!”刘大春躲开春雨的目光,低下了头。

  “恰恰相反!”谢春雨直视着刘大春,“在咱俩的这件事上,我觉着是你在同情我,可怜我,相亲的时候你不愿去,是你父亲逼你去的,今天你又要不去,把我扔在这半路上,这算什么事?咱俩谁可怜谁?”

  谢春雨委屈地低下了头。

  刘大春看着春雨高挑的身材,那么匀称、美丽,心里有些激动。

  “春雨啊,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想我说服不了父母,我能说服你,你是一位好姑娘,我们家条件太差了,母亲常年卧床,我们家一贫如洗,咱俩定亲你什么也得不到。”

  “刘大春,你是真看不上我还是真不了解我的心?我看上的不是你的金钱,要是那样就不找你了,我想你应该是一位有志气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没你想的那样好。”刘大春小声说。

  “你要是看不上我的品貌,说出来,我立马走人!”春雨的话斩钉截铁。

  刘大春无言以对。

  谢春雨激动得脸红彤彤的,低下声音说:“你要说不出我的缺点,我就把话说清楚,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我把心掏出来,放在你的手上,你要认为是颗红心,就跟你的放在一起暖着,如果你认为是颗黑心,你可以随便扔到地上!”

  刘大春被感动了,眼圈发红。

  “春雨呀,我就像在梦里一般,真的,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说不下去了。

  谢春雨定定地看着低着头的刘大春。

  刘大春抬起头,看着春雨水汪汪的眼睛,粗大的喉结动了几动,才说:“咱俩定婚?”

  春雨含羞笑了,使劲点了两下头。

  大春苦笑了一下说:“县城咱就别去了,我一分钱没带。”

  “不,我带了,无论如何我得买件衣服,给你也买身衣服,明天穿着上我家。”春雨上前一步,扯了一下大春的薄袄,“这件衣服太小了,不能再穿了。我想给你买辆摩托车,今后肯定用得着。”

  “不不不,不能乱花钱。”大春赶紧说。

  “我知道,我帮着你挣钱,把母亲的病治好,我相信我们能顶起一片天!”

  “春雨,我……”

  “别说了,”春雨打断了大雨的话,一挥手,“上车吧,去县城。”

  上了车,春雨舒舒服服地搂着大春的腰,两颗青春的心,一起跳动着。

  来到县城,春雨给大春买了一条牛仔裤,一个皮夹克;给自己买了两身衣服。春雨坚决地买了辆摩托车,大春像一头温顺的小羊,听着春雨指挥。

  把上高中的二春叫出来,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自行车让二春骑回学校,放了学骑回家就行了。

  大春跨上崭新的摩托车,春雨的长发就飘了起来,紧紧地搂着大春的腰,在他的耳朵跟喊:“我感觉就像飞!啊——飞起来了!”

  临分手,春雨真有点恋恋不舍,她感觉大春也是。她拿一把钱给大春,说:“明天除了带这几身衣服,最少也得再买四色礼,这表示对我爸妈的敬重。”

  大春没接钱,说:“为表示我的一点孝心,买礼物就花我挣的钱吧。”

  春雨目送着大春进了村,才笑着一溜小跑回家。

  (四)

  春雨家有一个30多头奶牛的养牛场。

  春雨家有多少钱春雨都不知道。

  春雨家有一处在本地来说是壮观辉煌的住宅。

  高大的门楼用硫璃瓦装饰得金碧辉煌,门楼顶上两条巨龙向东西两方昂首腾飞,两扇二寸多厚的油松木门染得漆黑发亮,门框染着鲜亮的红边,门两边用瓷瓦镶嵌着一幅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进得门来,迎面一壁高大的影壁墙,用瓷板嵌成的“松鹤延年图”,两边是红底金字的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转过影壁墙,是一座“明三暗五”的青堂瓦舍,东西两边分别是稍矮一些的三间厢房,大门两侧还各有一间耳房。堂屋门廊前,两边各有一棵腊梅花,正是怒放的时候,香气飘满整个院落。堂屋门通向大门的一条路用花边方石板铺着,路两边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盆。这条路把整个院落一分为二,西边是一个方形鱼池,正是暖冬,池水清可见底,几条红鲤鱼、草鱼在轻轻地游动,池中间几枝没有采下的莲蓬举着铁样的莲杆,干硬的莲蓬像一个个洒水的喷壶嘴,水池四周的水泥台上,摆满了各样的花盆,水池上方是一架粗藤的葡萄,让人很容易想像出春夏来临这是一个缤纷的世界。五间正房,东头一间西、南两开门的单间,是谢文耕夫妇的卧房,西头一间东、南两开门的单间是谢春雨的闺房,正中三间是客厅。西厢房三间住着春雨大姐家三口,他们常年在这里帮谢文耕料理里外。东厢房三间,北头两间是灶房,南头一间是安着太阳能的城里人叫洗手间乡下人叫茅房。大门两边北开门的两间耳房,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进了堂屋,一派富丽堂皇:正中一幅“高山流水,富贵牡丹”中堂画,两边是大红字的对联:青山不语花含笑,流水无声鸟作歌。中堂画下是一个跟一间屋等长的条几,上面放着花瓶、玉器、瓷器等物,东间北墙上是幅字,写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下面是一个大彩电。西间北墙也是一幅字,写着王维的《鸟鸣涧》,下面是电话机。东西两面墙上是相对的两个大镜子,东、西、南三面靠墙,都是沙发,扶手上垫着雪白的沙发巾,沙发跟前是长方形茶色玻璃大茶几,东西面各一个,南面门两边各一个,上面放着茶壶茶杯,水果瓜子,高档香烟,每个茶几上蹲着一个大大的玻璃烟灰缸。五色水磨石地面锃明瓦亮。

  春雨的妈妈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客厅里忙碌着,抹抹这个茶几,擦擦那张桌子,静等着大春家送来定亲礼物。春雨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有些激动,洗了两次脸,换了三身衣服,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不知道怎样才能迎合刘大春的心。唉——可怜姑娘一片心啊!

  刘大春还是穿着相亲时的小袄,拉着一辆地排车,车上两个大筛子,装着六色礼:一大块猪肉、两箱高档酒、四只大公鸡、两条大鲤鱼、十斤点心、三杆子粉条,粉条上放着一个包袱,是昨天春雨买的几件衣服。跟着村主任一步跨进大门,刘大春顿感自卑。

  春雨母女俩赶紧出来迎接,帮着把六色礼抬下来。春雨的母亲说:“不该买这样多的东西,你大爷回来该生气了。”

  刘大春说:“就这点东西,表示我对两位老人的一点心意吧。”

  村主任在沙发上坐定,春雨给点上烟,敬上茶,躲到了自己的小屋。

  春雨妈妈看春雨走了,便说:“她爸爸在牛场没忙完,一会就回来,她两个姐夫也快来了,厨子一会就到。”看见大春拘束地站着,手脚都没地方放,接着说道:“主任兄弟在这屋抽烟喝茶,大春你呢,就是到了自己家,别出不开身,去小雨那屋,跟小雨说说话。”

  大春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镜框,走南门去了春雨的屋。

  春雨的房间里,一张书桌堵住了东门,看起来小雨的东门没开过,春雨正坐在书桌前,见大春走来,脸涨得通红,赶紧站起来,刘大春把小镜框递上,说:“给你的。”

  春雨双手接过来。

  这是一个崭新的小镜框,木头碴子还是新的,两层玻璃夹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工业大学的印章鲜红鲜红的。

  谢春雨双手捧着,看得很仔细,张开嘴哈上一层水气,用袖子认真地擦着。

  刘大春看了一遍春雨的闺房:堵东门的一张书桌上,是一溜整齐的书,还有一架漂亮的大白兔台灯,书桌左边是一个小书架,除了书就是春雨的化妆品,右面一个衣架,挂着春雨的几件大衣,再往右是一个洗脸盆架。南门西放着春雨的坐骑——一辆踏板式电动摩托车。一挂布联子和书架一起挡住了里面床铺。

  满屋香气袭遍大春全身。

  春雨用袖子擦着小镜框,低声说:“你还真知道人家的心。”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她能想像出大春放弃这张通知书时的心情。

  大春见春雨流泪,吓了一跳,赶紧从盆架上拿下毛巾递上:“怎么了你?”

  春雨接过毛巾,把脸捂上,过了一会说:“我知道你放弃这张通知书时有多难过。”

  “你就为这个流泪,吓了我一跳。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难过,去考试只是想证明我一下,我本来就没打算上。”

  春雨佩服地看着大春,大春被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向外。

  春雨把镜框放到书桌上,顺手把椅子向外拉了一下,说:“你坐吧。”大春坐下来,翻着春雨看着的一本书:《平凡的世界》。

  春雨放下毛巾,倚着桌子站到大春跟前,她渴望离大春更近一些,她感觉到了大春“咚咚”的心跳和呼出的粗壮的气息。

  她看清了大春随意翻书的手,这双手很大,手指很长,骨节粗大,皮色微黑,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想把这双手抓到自己手里,甚至亲吻一番,她不敢,她没有这份胆量。

  大春低头翻书,连看都不敢看春雨一眼。

  春雨发现大春穿的还是那件小袄。

  “我给买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我不想穿。”

  “穿上我脸面上也好看一些。”

  “穿这就丢了你的脸了?”大春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春雨吓得往边上闪了一大步。

  “你——?”春雨噎得说不出话来。

  “嫌我寒酸了?”

  “你……我……”春雨后悔说错了话。

  大春低着头,慢慢转过身,向外走去,春雨情急之下,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大春。

  春雨双手紧紧箍住大春的腰,头使劲顶住了大春的后背;大春仰起头,闭上了眼,二人都互相感觉到了对方颤抖的身体。

  “我不要你走……”春雨低声说。

  大春轻轻地拍着春雨的手。

  “我不要你把我的心理解歪了。”

  他俩都渐渐平静了,春雨还是抱着大春,但不是箍得那样紧了。春雨把头离开大春的身体,非常后悔地说:“你要不愿意就不穿,我不会再提了。”

  大春拍了两下春雨的手,说:“我穿,我一定穿。”

  春雨的头抵着大春的后背,偷偷地笑了。

  院里一阵子乱,好像来了很多人,春雨推了大春一把,“爸爸和他们都来了,你赶紧出去吧。”大春赶紧把笑脸挂出,迎了出去。春雨微笑着,低着头也跟着走出来——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大春跟春雨的爸爸和两位姐夫分别打过招呼,给他们敬上香烟,同时也给村主任敬了一根烟。春雨到大姐跟前,从大姐怀里抱过来孩子,二姐凑过来,手面在春雨脸上噌了几下,春雨的脸便羞红了,谢家三朵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了。

  都到屋里坐下,看着满堂屋大春买来了六色礼,四只大公鸡乱扑楞,咯咯地叫着,春雨妈妈说:“看买来这么多东西,他们家本来就不宽裕。”

  谢文耕哈哈大笑了,看着满屋儿女,兴奋地说:“孩子们,你们的妈妈嫌东西多,那就都归我了,这是大春孝敬我的,我都吃喽!”

  大春笑了,春雨笑了,满屋的人都笑了。

  大春把一包糖块从点心里挑出来,递给了大姐的孩子,小姑娘先给姥爷、姥姥送去,谢文耕接过来一边剥糖一边对大春说:“我看这样,喝酒呢还得一会,你跟两位姐夫一起去看看我的养牛场,让她们姊妹仨给厨子帮帮手,回来咱们就喝酒。”

  大春站起来说:“行。”

  大春和两位姐夫,来到了村东的养牛场。

  养牛场南、西、北三面是墙,东面全部敞开着,正对着一条大河,在西南角向南留了大门。进了大门,南北两面是两大溜牛棚,牛棚下都是蒙古大花牛。西面一拉溜平房,是做工的住的地方,还有食堂、草料房。北面靠西头的大棚下面垛满了干草,最西北角是奶房,里面放满了奶桶,三辆送奶的小客货和一辆拉粪的拖拉机停放在大院的中央。

  养牛场里非常热闹:大花牛“哞哞”的叫声此起彼伏,挤奶女工在刷奶桶,围在院子中央的井边一边嘻笑打闹一边干活。伙房的敞棚下四个女工看着四盘大鏊子正在烟熏火燎地烙煎饼。草垛边八条壮汉四口大铡正在铡草,还有几个人正在向外出牛粪……谢文耕的工人除亲戚就是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乡亲,大都认识刘大春,大春向他们打着招呼,向他们敬着香烟。来到井边刷桶的女工跟前,一个女工笑着高喊:“热烈欢迎咱们的三驸马前来检查指导工作!”整个养牛场都哈哈大笑了,笑完了,几个女工嚷道:“拿喜糖来!”刘大春的脸红了,笑着说:“这次忘了,下回一定补上。”一个年龄大点的女工说:“大春你个臭小子有福气,三妹妹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笑声冲破了天,刘大春赶紧向东走,躲开了这伙“呱呱鸟”。最东头面向河的开口处,南北两边各拴着一条大狼狗,冲刘大春乱咬,大姐夫吵了几声才平息下来。刘大春站在水边,向远处看了好久。顺着北面牛棚向西,来到草垛跟前,八个铡草壮汉停了工,穿着单衣头上冒着汗,刘大春每人给他们敬了一根烟。在小客货上又坐了半天,三个人才回来。

  回到家,两桌丰盛的酒宴已经摆上桌,谢文耕便招呼着入座。东面一桌男的,谢文耕上首落座,后请来的本村书记在左,南村主任在右,俩女婿和办菜的厨子也相让着落了座。西面一桌女眷,春雨的妈坐上首,春雨的婶子一陪,春雨姊妹仨下边坐了,大姐的女儿小花蹦跳着两桌转悠。

  酒过三寻,菜过五味,谢文耕发话了:“今天是大春跟小雨定亲的日子,从今往后我们两家就是亲戚了,我高兴!大伙都知道,万福兄弟的为人在咱们这片没的说,每当想起他一个大老爷们蹲在鏊子窝里烙煎饼我都感动。我呢,膝下无子,没有儿的命,命苦,俗话说一个闺女半个儿呀,我把你们兄弟仨都当亲儿子待。大春呀,咱们跟城里人学,今后就给我喊爸爸,给小雨的妈妈叫妈妈,你两位姐夫都是这样做的,我别无要求。”转头冲西桌喊:“小雨啊,再见了南村你叔你婶就得叫爹和娘,该改口了,别害羞叫不出口。”说完,呵呵地笑了。

  刘大春脸红红的端着酒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我敬爸爸、妈妈一杯酒,我刘大春何德何能?让春雨这样看重,受爸爸、妈妈这样的恩惠,今后还不知要拖累你们多少。”说过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转过桌冲谢文耕跪下,恭恭敬敬给谢文耕端起酒,谢文耕接过酒一饮而尽,大春磕了俩头,重新给老岳父满上酒,来到西桌冲春雨妈跪下,敬酒、磕头、满酒。

  刘大春的表演,赢得了大家的好评,特别是大姐二姐,赞许地看着小妹。

  刘大春给每人都满了一圈酒,象征性地敬了一番,才回到位上落座。

  谢文耕非常满意刘大春的表现,便接着问他:“大春啊,看我家这样忙,过了年,你是回城打工,还是来帮我?”

  “爸,我不去打工了,再去打工就不近人情了。”

  村主任问刘大春:“大侄子,是不是在城里打工很难呀?都说在城里混不易。”

  “我感觉不难。”大春给主任递了一根香烟,接着说:“我用我的真诚和勤劳赢得了老板的信任,他教会了我开汽车,还托关系给我办了驾照,这次回来,他多给我一千块钱,就是想让我节后回去。”

  谢文耕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春雨也明白,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谢文耕让着其他人喝了一圈酒,吃了一圈菜,又冲大春说:“大春,今天你是主角,别拘束,简单说说你的打工经历,我们也听听,也让春雨听听”,然后冲西桌跟女儿开玩笑,“是吧小雨?想不想听。”

  大春低下头,想了半天,才抬起头说:“开头也很难,找不到活干,就跟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的少平打工一样,先打短工,每天在一个桥头上等活,那天我等了一天没活,黑天了我也没走,都快急死了,正巧我现在的老板路过,他要一个保安,看我个头大,就顺便叫我去了,开始工资很低,但我认准了他,把他的工厂当自己的管理,当成自家活干,他便留下了我,给我涨了工资。”大春喝了一气茶,看大家都专注地听,才接着往下讲,“真正引起他的注意是我把他小舅子揍了。他小舅子是个车间主任,仗着他姐姐欺男霸女,一次他欺负四川的两个打工妹,我实在看不下,打了抱不平,开始他以为我不敢打他,反过来打我,叫我打趴下了,鼻子也打破了,满脸血跑了。我到宿舍收了铺盖卷,心想干不成了,准备走人。老板和他媳妇找来了,我赶紧检讨,说这月工资也不要了,马上滚蛋。老板媳妇抱住我的胳膊不让走,说我一进厂就注意我了,还说打她弟弟打轻了,多谢我替她教训他,我还挣挣歪歪要走,老板媳妇冲老板喊:这样的工人留不住,你的工厂就别办了!老板就强留我,问我敢不敢当车间主任,我说我要当产值肯定增加。我当车间主任第一月,我们车间产值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三,全厂第二;第二月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六,全厂第一。后来我跟老板成了朋友,教我开汽车,带我出去玩,我家情况他也都知道了,去年春节回来,他怕我不回去,多给了我一些钱,今年也是。”

  大春讲完,谢文耕便让着人们喝酒吃菜,感觉菜凉了,便叫厨子去热菜。

  谢文耕说:“你在城里打工也不错,挣钱不少,前途怎样?”

  大春诚恳地说:“爸爸,您老知道,那是跟别人当差,那是替别人挣钱,那不是我的,那不是咱们家的,那绝不是长久之计。”

  “是,说的对。”书记和主任点头赞许。

  大春端起酒,专门敬两位姐夫一杯,然后又敬了厨子一杯,又礼貌地让着人们吃菜。

  大春偷眼看了一下西桌,见春雨在专注地看着自己,便低下了头,他拿不定主意自己心里的话说还是不说,说出来外人是不是认为他太张扬,太充能。他又看了一眼,看见的还是春雨闪光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鼓舞着他,让他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打定主意:说!

  在座的互相敬了一阵子酒,互相说了些恭维的话,特别说了些恭维谢文耕的话,主题还是说他富了不忘乡情,帮助乡亲们的事。都静了下来,大春瞅准机会,发话了:“爸爸,还有在座的各位,别笑话我,别说我张狂。刚才我跟两位姐夫看了养牛场,有几点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说一说。”

  “嗨——对了!”谢文耕高兴了,“这才是爸爸最想听的,快说。”

  “爸,牛场对河的那面该堵上了。”

  “说说为啥?”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着,我看那一面太露了,从东面往里看一览无余,再说,夏天热了,也可以从水上进去。”

  几个人频频点头赞同,但单为防贼这点理由谢文耕好像不满足,便说:“堵上了饮牛就不方便了。”

  “爸,这是该堵上的主要原因,客户要知道你用河水饮牛,订户可能下降。河水污染,影响奶的质量。今后饮牛要用干净的井水,甚至用凉茶或者纯净水。”

  “对!”

  “对呀!”

  “有理!”

  谢文耕这才点了头。

  “爸,那四口大铡该退休了,应该换成铡草机,铡一个小时最多两个人比他八个人铡一天铡的还多,草铡的还均匀,俗话说,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谢文耕拍了一下大腿说:“我早就说换,一忙就昏了头,再者,我还怕侍弄不了,那可是机器。”

  “这不怕,别人能会,咱们也能会,咱不比别人笨。”

  “嗯,说的对!还有吗?”

  “我在城里打工,见了一个烙煎饼卖的,一个人看三盘鏊子烙煎饼,还轻松自如。”

  “不能吧,我们这里多少巧手看一盘鏊子还手忙脚乱呢。”村主任好奇地说。

  “原因就是她们不要烧火,还坐在高椅子上,光在上面烙,三张鏊子依次烙完,转过来三张煎饼依次揭下,揭煎饼时较慢,就歇了,一点不累。”

  “不烧火咋办?”村主任赶紧问。

  “咱们烧柴禾,烟熏火燎的,一把一把的往里续,人家烧的煤球,蜂窝煤。我专门看了人家的炉灶,很简单,用土坯支,一个灶四个口,相当于四个小炉子,再大的鏊子也可均匀受热。咱们家那么多人吃饭,办饭是件大事,我打算给盘几个炉灶,一个人烙煎饼就行。”

  刘大春话音刚落,谢文耕有些激动,站起来喊春雨:“小雨来来,过来!”

  春雨赶紧过来,他知道爸爸又要出洋相,脸有些红,微笑着恭敬地站在爸爸跟前。谢文耕坐下端起架子,宽大的后背结结实实地靠在椅背上,命令春雨:“给爸爸端酒!”春雨妈妈在西桌小声咕呶:“这老东西,自己端着喝不足,出洋相!”

  春雨双手把酒端起递给爸爸,谢文耕接过来停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喝干,也不吃菜,朦胧着眼睛看着春雨说:“雨啊,女孩子就是不行!你也高中生,高中上了四年……你看看大春,看看大春……出息!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唉,我吃够了没儿子的苦啊!”说完,低下了硕大的头颅。

  春雨推了老父亲一把埋怨说:“爸,您喝醉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太阳快落山了,刘大春拉着地排车,跟在一路歪歪斜斜的村主任后面,回到家。

  (五)

刘大春和谢春雨在县城转悠了一天,也没买着电铡,连县供销社的五金公司都没有,但是打听到了在市里的什么地方可能买到。第二天两个人坐早班车到了市里,快黑天的时候,终于把一个电铡运进了养牛场。

  天还没亮,刘大春就走进了养牛场,开始轻手轻脚地架设电线,然后开始安装电铡,谢春雨来的时候,刘大春已经安装完毕,正准备调试,他对照说明书重新检查一遍,一搬电闸送上电,电铡便呜呜地响起来,谢春雨就用木杈向里挑草,铡得精细而又均匀的草从铡口吐了出来。

  吃早饭的时候,谢文耕送牛奶回来,铡得象小山似的一堆草堆在院中。大春和春雨每人端着一大碗豆腐青菜炖粉条和工人们一起正在吃饭,谢文耕急三火四地说:“别吃了,赶紧再铡点我看看。”春雨赶紧说:“爸,让我们吃完饭,天不亮就干了,又冷又饿的。”春雨穿着一个大风衣,头上包着一个大围巾,只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香甜地吃着饭,谢文耕笑了,跟女儿开玩笑:“我怎么看我小闺女变成了正在打仗的那个伊拉克的人了?”吃饭的人都笑了,刘大春脸红红的低头专心吃饭,谢文耕不管这些,继续说:“我闺女变勤快了,你们平时见我宝贝闺女干过这样又脏又累的活吗?今天这是怎么了,哈哈哈哈……”春雨气得跺了一下脚,端着碗躲进伙房里,大春几大口吃完,放下碗来到铡草机旁,谢文耕跟着看,大春合上电闸,挑了两杈草铡完,关了机子,谢文耕指着铡完的大堆草问:“你跟小雨两个人一早晨铡的?”大春点了点头。谢文耕不禁赞道:“乖乖,这就是机器化,顶几个人干两三天了!”

  刘大春找来铁锨、铁锸,挖坑和泥,用来盘炉灶支鏊子,春雨找了一把锨也过来挖,大春小声说:“这是力气活,你干不了,别干了。”春雨把她那好看的小嘴噘了一下,大声说:“不!”“好好,那你去把风衣脱了,把头巾摘下来,真像个阿拉伯人。”春雨甜甜地笑了,一溜小跑走了。

  地被冻着,挖起来很硬,很吃力,干了不大会,刘大春头上冒了汗,脱下了他的小袄,只穿着一件蓝秋衣,春雨的脸也热得红彤彤的,非常好看,大春看了一眼,心里像吃了蜜,低声说:“你别干了,累着。”

  春雨不回话,低着头笑了。春雨心里是甜蜜的,她渴望跟大春在一起,大春的身上像是有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她,这几天她跟着大春上县进市,心里高兴极了,每当大春回家,她就心里空落落的,总觉着没着没落的,看书也看不到心里去。

  坑挖好了,土也差不多够用了。春雨觉得左手心生疼,举起来一看,一个红红的血泡,她赶紧把手攥上,还是被大春发现了,赶过来问:“磨泡了?我看看。”春雨慢慢把手举到大春跟前。那是一只多么美好的手啊:手指头又细又长,红润润细皮嫩肉的。大春心疼了,柔声说:“听话,别干了,这不是你干的活。”见春雨噘起了嘴,又说:“我不让你走,你去叫一个小伙子过来给我帮工,你就在这看着,给我们当监工。”春雨的脸笑成一朵花,到东面喊人去了。

  两天时间盘了三个大灶,安上鏊子升起了火,一个女工烙起了煎饼,几番过后,她冲外边看的人、特别冲着春雨说:“这个刘大春,能上天了,这下不用盘腿弓腰了,烙一天也累不着。”四下人都说:“赶紧回家盘一个。”从此,这种高鏊子在此地流传开了。

  谢文耕看完烙煎饼的,和春雨一起回家,春雨两只手搬着爸爸的胳膊,问:“爸,大春的两样见面礼怎么样?”“嗯——不错,”当爸的看了一眼女儿,接着说,“闺女,你是想夸大春有本事呢还是想夸自己有眼力?”“爸——”春雨撒娇,使劲晃着爸爸的胳膊,说:“我想去他家看看。”“去看看他娘——你的婆婆?”“嗯!”春雨一边点头一边说,“我还想让你和妈跟我一起去,我还想给他家多带些年货,他家可能连只鸡都舍不得买。”谢文耕站住,拍着春雨的小手赞许地说:“闺女,想得对,想得周到。”

(六)

刘大春家一贫如洗。

  刘大春家穷得全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还是刘万福老两口结婚时的住宅。一个低矮的小门楼,说是门楼,实际上大门上方只压着一块长条石板。一口单扇的枣木黑门。门东一个肥硕的柴草垛,那是大春家一年的烧柴,门西是五六年没有喂过猪的猪圈,里面也堆放着柴禾,再往西是一个光有围墙的简单厕所。进了大门,三间低矮的瓦房是正房,东面一间敞棚的锅屋,西面是一个大石磨和压水井,再往西是牛棚和鸡窝,牛棚里好几年前就没有牛了,现在放着乱七八糟的用具。三间堂屋,中间一间是明间,当面放着一个饭桌,靠西墙放着个菜橱,饭桌周围散落着几个板凳。东间是里间,开西门,南面留窗,窗下是大春母亲的床,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五年。大春到县城上高中那年冬,家里种了三亩地的大棚菜,丰收了,春节前卖了大把的钱,过了年,母亲的腿先是觉着麻,又觉着凉,慢慢就支撑不住身体了,大春爹背着她上青岛去济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拉了一屁股债,病一点起色没有,一直躺到现在。西屋一个单间,是大春、二春兄弟俩的住房,一边一张床,二春的床头一张三抽桌,上面整齐地码着兄弟俩上学攒下的书。

  谢文耕老两口头前走,春雨在后登着一个三轮车,拉了满满一车过年的东西。

大春在集上割了几斤肉,正卷着袖子准备收拾肉,看见春雨一家三口进了门,赶紧出来迎接,刘万福拉住了谢文耕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春雨娘俩直接进到里间,来到了大春母亲的床前。大春的母亲拉着春雨妈的手流下了眼泪,口中说道:“我的命呀……我的命呀……”哭了老半天才止住眼泪,躺在床上几年,大春娘头发花白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床上放着几双做好的鞋子,被上放着一只正纳着的鞋底,拉着春雨的手,看着春雨俊俏的脸,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大春这几天光跟我说你了,当娘的拖累了你们。”说着又要流泪。谢文耕在门外说:“小雨啊,给你娘磕头吧。”春雨后退一步,说:“娘,我给你磕头了。”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俩头。大春娘拍着被说:“亏了我孩子了,亏了我孩子了,这样好的闺女到谁家不得大把的见面礼呀,这还得让你们倒贴呀,我的命呀……”说着又哭起来。谢文耕又发话了:“小雨啊,让你妈跟你娘说话拉呱,你跟大春炒两个菜,我得喝了酒走。”大春急了,赶紧说:“爸,你看这家里……”谢文耕打断了他的话:“这孩子,我头一趟来,还不让我喝酒,我不光喝,还得喝得脸通红再走。”说着拉了一个坐床子坐下,掏一支烟递给刘万福,自己也点上了烟。

  大春赶紧出来收拾锅灶,春雨也跟着到了锅屋。大春埋怨说:“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看这家里……”“家里比我想象的要好。”春雨打断了大春的话,夺过他手里的刷帚,开始刷锅。谢文耕到院里看了一圈,到锅屋跟前给大春说:“简单点,炒盘花生米,煎个鸡蛋就行了。”大春见两位父亲进了屋,小声给春雨说:“鸡蛋有,花生米没有。”春雨说:“花生米我有带的,家里还有什么?”“我刚割了块肉,还有萝卜、白菜。”“够了,四个菜:一盘花生米,葱花煎鸡蛋,醋熘白菜,凉拌萝卜片。”春雨车上取下了花生米,大春升起火小火炒着,春雨开始切葱花,姜末,白菜。萝卜片切得象纸一样薄,大春说:“大冬天,凉拌萝卜别做了,又没有味精。”春雨从车上取下了味精,五香粉,香油,递给了大春,大春接过看着春雨,感动地说:“谢谢你!”春雨指了一下锅说:“花生米糊了。”大春烧火,春雨炒,一会功夫,四个菜端上桌。老哥俩开了一瓶老白干,可是没有酒盅子,只得找了两个茶碗叫大春刷了,刘万福难为情地说:“我好几年没喝过酒了,酒盅都不知弄哪去了。”满上酒,老哥俩端起了碗。

  春雨问大春:“家里有什么饭?”大春回答说:“只有从你家里带来的煎饼,不能吃这个,擀点面条吧。”春雨点头,拿了盆要去和面,大春接过盆说:“我去擀吧,看看我的手艺。”春雨有点惊奇地问:“你会擀面条?”大春说:“我娘这样,我兄弟俩都学会了做家务,除了烙煎饼,我都行。”春雨笑了。“你别笑,结了婚,我能办上你吃的。”春雨更笑了。

大春擀着面条,老哥俩喝着酒,俩亲家母拉着呱,春雨不好意思看大春擀面条,还是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把她招到跟前,摸着她黑瀑布一样的长发,看着她秀美的脸,心里美不胜收,问春雨妈:“老嫂子,我的瞎命能担得起这样好的闺女?”又看着春雨说:“这头头发,扎两根多粗的鱼鳞大辫子。”

谢文耕问刘万福:“还有多少帐没还?”“没有了,都还清了,就欠着大哥你的了,看来老哥,我这一生是还不清你的情了。”“哎呀大兄弟,这样说不就外了吗?”谢文耕端起酒盅让着刘万福,两个人碰了一下,谢文耕一气喝尽,刘万福只少饮了一点。

春雨点着了大锅,大火烧着,大春端来刚擀好的面条,趁水没开,先往锅里磕了五个荷包蛋,水一翻花,下上了面条。

热气腾腾的一大锅面条。

大春盛春雨端,第一碗送到了里间,先给了生病的婆母,然后都围到桌子前来吃饭。春雨清清楚楚看见,每人碗里都有一个荷包蛋,唯独大春碗里没有。大春去给母亲送菜,春雨把鸡蛋夹给了大春,大春回来要还给春雨,春雨把碗端得老高躲开了。春雨的妈妈问:“大春,这面条是你擀的?”大春点了点头。春雨妈接着说,“太筋道了,汤水也是清的。”谢文耕附和:“是,我吃着也不一样,像小铁丝,男人手劲大,擀得结实。”春雨和大春都笑了,大春说:“不是,爸,和面的时候加两个鸡蛋,用鸡蛋和的面,我跟我们老板学的,他是位美食家。”

吃过饭,春雨坐在母亲的床沿上,跟母亲说话。她不想走,她一点也没觉着家里贫寒,相反,觉着很温馨,很幸福,家里有一种淡淡的气息包围着她让她沉醉。她拉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动情地说:“娘,过了年我来给你剪头发,给你洗头,叫大春早去叫我。”母亲感动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爸、妈头前走,春雨推着三轮车,车上是她爸主动要的半袋子水萝卜,回头看了几次,见大春回去了,才跨上了车。

(七)

当地风俗:大年初二,是叫没过门的儿媳妇的日子,家家都把没过门的儿媳妇叫来,路上走着的是一对对羞涩的青年男女。

春雨早早地起来,把自己的闺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又梳洗打扮一番,把自己的化妆品、牙具都装在包里,又把一沓钱装好。别人第一次走婆家,都是婆家给买大宗东西,给大把的见面钱,而自己要带大把的钱,春雨觉得就应该是这样,只有这样她才心安理得。她渴望大春早些来,到她的闺房坐一坐,两个人谈心,说说话,她甚至想着能和大春拥抱一回,亲吻一番,想到这里她就脸红心跳,就兴奋。她渴盼着,侧耳听了几次大门。

春雨来到堂屋,打扫一番,打开了暖气炉门,加上一些炭块,暖气炉呼呼地响着,一会屋里就暖烘烘的。坐上钢精锅,淘了点绿豆、豇豆熬着,开了锅,又把昨天的剩水饺馏上。

等爸妈起来,春雨的饭就做好了,三口人围起来吃饭,一边吃饭,妈妈说:“到了大春家,别耍小姐脾气,不比在咱家。”爸爸说:“这心你操多了,我保险她比猫都乖。”春雨低头吃饭,说:“我知道怎么做。”妈妈担心地说:“能住就住一宿,不能住就回来,他家有地方住吗?”“不行!”爸爸提高了声音,“怎么也得住一宿,要不多不好,小雨知道吗?”春雨白了爸妈一眼,有点生气地说:“让不让人家吃饭了?烦不烦人!”爸爸笑了,妈妈生气了,叹气说:“唉,这闺女养来养去是人家的人!”

太阳爬上了东屋顶,十点了,刘大春还没有来。春雨在自己屋里看了阵书,把书摔了,到堂屋里吃瓜子,弄的瓜子皮满地都是。谢文耕到养牛场转了一圈回来,一进门就发现春雨的情绪不对,赶紧说:“这个刘大春,来了以后我得狠狠地熊他一顿。”

大春终于跨进了屋门,进门先叫爸妈,谢文耕用下巴指着春雨,春雨坐在南窗下的沙发上,低着头。大春走到春雨跟前,诚恳地说:“我来晚了,别生气了。”他穿上了春雨给买的新衣服:黑皮夹克、牛仔裤、翻毛黑皮鞋,高大魁伟的身个,纯真诚实的笑脸,春雨抬头看了一眼,就美在心里,其实大春走进大门那一刻,春雨的怨气就飞了,从窗口看见大春帅气的步伐,她已经春心荡漾了。她站起来说:“谁生气了?就是我爸多事。”快步走出,躲到自己屋里,她感觉她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美好的压力,只有躲到自己的小天地舒心地笑。

妈妈看着大春这身英俊打扮,打心眼里喜欢,搬着大春的肩膀从头看到脚,欢喜地说:“我的儿呀,这样多好!”倒把大春看了个大红脸,“嘿嘿”地傻笑着。

谢文耕燃着香烟抽着,翘着二郎腿,舒服地倚在沙发上,对大春说:“小雨这脾气,让我们惯坏了,今后你得多让着她。”“爸,您放心。”大春走到岳父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接着说,“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妈妈问:“是在这里吃了饭走?还是现在就走?”大春回答说:“这几步路,到我家吃饭吧,我们一会走。”妈妈又催促说:“天不早了,喊上春雨走吧。”

大春来到春雨的小屋,春雨正坐在书桌前自己偷笑呢。大春问:“走?”春雨就想叫大春在自己的小屋里多待一会,恨不得一下子扑到大春的怀抱,可自己又没有那个胆量,站起来指着衣架问:“我穿哪件大衣?”衣架上挂着三件大衣,一件柿黄的,一件豆绿的,还有一件青的。大春看了看,说:“都很好,还是穿那件黑的吧。”春雨穿上大衣,背上包和爸妈道了别,跟大春走出了家门。

阳光很好,暖暖地照耀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让人感觉春天来了。大春二人走着的这段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春雨紧走两步,赶上大春,大胆地挎上了大春的胳膊,大春没有拒绝,春雨看着大春微笑的脸问:“怎么舍得穿这身衣服了?”大春笑了笑,说:“新年有个新气象,再说,再那样寒酸,一派落魄相,配不上你,让你难堪。”“那你为啥让我穿这件黑大衣?”“当时我就想我穿黑皮夹克,你穿黑大衣,颜色配。”他看了看春雨,笑了一下,接着说,“穿上一看,衬得你的脸更白,要想俏,一身皂,此话不假。”春雨笑了,幸福地靠在大春身上。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春雨赶紧离开大春,低头疾走,把大春落在了后面。

堂屋当间一个火盆,火盆里是红红的木炭火,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椅子的两边新加了扶手,像一把小太师椅,椅下垫着褥子,腿上盖着一件毯子,脸上透着微笑,舒适地烤着火,父亲蹲在火盆边整理火。

春雨走进来,先叫爹娘,然后就扑到母亲身上,母亲的手烤得热热的,把春雨的手放在手里暖着。父亲递过来一把小椅子,春雨就坐在了母亲跟前,亲热地靠着母亲。二春一手拿着书,微笑着走了进来,说:“大姐来了,叫嫂子有点早吧?”春雨笑着推了他一把,生气地说:“去你的。”母亲在二春屁股上轻轻拍了下,疼爱地看着,嘴上却说:“耍贫嘴!”

二春的样子跟大春非常相像,只是个头稍矮一些。二春的成绩非常好,大春考上大学那年他考上高中,全县第三名,不愿去上,要去城里打工挣钱供大哥上大学,跑到县城车站,被大春追回来,兄弟俩为此还打了一架,当然他争不过大哥,含泪被大哥送到了县立一中。这些父母都不知道,只知道兄弟俩好得像一个人。

大春递过来一包瓜子,二春欣喜地接过来倒了一大把,又递给春雨,问:“哪来的?”母亲说:“傻孩子,还不是你春雨姐拿来的,她把你当小孩待,还给你买了瓜子。”大春问娘:“娘啊,咱们包饺子吃吧?”娘说:“不行,头一顿不能吃饺子,人家说头一顿吃饺子就是把嘴捏上了,不让说话了,头一顿该吃面条。”二春急问娘:“你不说大姐来过一趟,还吃了饭,你们吃的啥?”一家人都笑了,娘笑出了眼泪,拍着春雨的手说:“你大姐一来呀,我就高兴糊涂了。”

娘叫二春到床上拿来一双布鞋:青条绒的面,新纳的千层底,很秀气,娘递到春雨手中说:“你大姐呀,娘没有用了,只能给你做双鞋了,也不知合不合脚。”春雨脱下自己的半高跟黑皮鞋,试穿了一下,说:“正合脚!”宝贝般地抱在怀里。二春拽了拽春雨的皮包带说:“春雨姐,你的皮包,还有娘给你做的宝贝鞋,先放在我那屋吧。”春雨便把包和鞋都交给了二春。

大春活好面,二春擀皮,大春和春雨包,爹和娘在火盆边烤着火,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八)

吃过晚饭,来了一些串门的,春雨守着母亲跟这些人聊了半天,送走串门的,天也黑了下来。

春雨来到母亲的床沿上坐下。娘说:“他大姐,让大春送你回去吧,没地方住呀!”春雨坚决地说:“不,娘,我就跟你通腿,咱娘俩住一起。”“那可不行,老辈上说,没过门的儿媳妇跟娘同铺,日后光传瞎话。”“娘,咱不信那老迷信,咱娘俩传不了瞎话。”“他大姐,不远,就这几步路,别在这屈着你。”“娘啊,我爸妈都叫我小雨,你就叫我小雨,别他大姐他大姐的,怪别扭。”娘拍着春雨的手,感动地说:“唉——你真是个好孩子,娘的这病要还能好,给你当牛做马也情愿!”春雨理了一下娘的头发,说:“娘啊,我有一种预感,你的病肯定能好。”娘要流泪了,酸酸地说:“托我孩子的福,老天爷睁眼,叫我病好,看着你们呢,娘没活够呀……”娘流下了眼泪。

春雨又安慰了娘半天,说:“娘,我去西屋,跟他兄弟俩说会话。”娘微笑着点点头。

春雨来到了西屋。

二春坐在被窝里,大春坐在二春的身边,兄弟俩就着一个煤油灯看书。见春雨进来,大春站了起来,二春放下书,说:“春雨姐,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们腾空?”春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要再贫嘴,我就走。”二春讨饶地说:“别走,我错了。”

大春把书递给春雨,春雨坐在刚才大春坐的地方,凑近灯看了一下,是一本《路遥文集》,又递给大春,转身一把把二春看的书夺下来,说:“别大肚子参军假积极了,歇会,咱们说说话。”二春坐正了身子,说:“行,今天晚上我就不学习了,放松一下。”

大春退下鞋,一翻身上了自己的床,把双腿放到了被窝里,给春雨说:“这屋里太凉,坐一会你受不了,你……”他想让春雨坐到二春床上的另一头,盖上腿暖着,他没敢说。

春雨看看大春,又看看二春,说:“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见了一个就认识另一个。”二春说:“都这样说,我刚上高中,我们物理老师第一次见我,就说我是刘大春的弟弟。”

春雨把书还给二春,一边递书一边说:“那天咱们在县城吃饭,你老实得像只猫,脸老是红着,今天怎么这么调皮了?”二春呵呵地笑了,春雨接着说:“那天我看你不敢夹菜,光是大口吃包子,你猜我看你看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什么?”兄弟俩几乎同时问。“是二春上嘴唇那道黑黝黝的胡子,就看见那道黑影一闪一闪的,当时我就想摸摸。”二春又哈哈笑了,大春撺掇说:“你现在可以摸了,离的那么近。”春雨站起来,命令二春,“过来,我摸一下!”二春笑着伸过来头,春雨在他上唇轻轻用手指摸了一下,二春像触电一样闪开了,大春笑着问春雨:“什么感觉?”春雨咯咯地弯腰笑了一阵,直起腰来才说:“毛茸茸的,还扎手。”

春雨真觉着屋里有点冷,跺了几下脚,二春说:“春雨姐,这屋里太冷了,你看我的手都冻肿了,”他把红肿的手伸到春雨面前,“你别硬撑了,若不嫌我的被脏,就坐那头被窝里。”春雨看大春,大春点头说:“对,那样就暖和了。”春雨上了床,坐到了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倚在墙上的画子上,说:“真暖和,真舒服。”二春问:“有没有臭脚丫子味?”春雨嗅了嗅说:“没闻着。”二春嘿嘿笑了。

二春认真地问春雨:“春雨姐,你家条件那样好,你为何不多上二年考大学?”春雨长叹了一声,“唉——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是考不上。考上高中头一年,就是不适应环境,老想家,都怪我太娇气;第二年刚适应环境了,几个臭小子给我写信扰乱我,我哭着找了几回班主任才平息,第三年就晚了,落下的课太多了,咬着牙复习了一年,语文成绩还行,数理化不及格。干脆,不上了,我妈说我没那个命。”

屋里出现了沉默,三个人都想到了大春考上大学上不起的事。大春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二春觉着刻骨铭心,就像是自己考上没去上一样;春雨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该把话题扯到上不上大学上,本来她想问问二春成绩什么样,也不敢问了。

夜深了,二春张开大嘴打哈欠,大春说:“春雨啊,天晚了,你去那屋跟娘睡吧。”春雨移了移自己的身子,半躺着,说:“咱们仨就这样说话,说一夜,我不睏,估计爹和娘早睡下了,都半夜了。”

由于春雨坐在自己床上,二春有些不好意思,身子不敢动,生怕碰着春雨的脚或腿,春雨看出来了,使劲碰了一下二春的腿说:“别扭扭捏捏的,我是你的姐姐,咱是一家人,我做梦都想有你这么个弟弟!”二春嘴上说着:“好来”,身子一下子躺下了。春雨接着说,“我家没有男孩,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的哥哥或弟弟就眼馋。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跟邻居小珍一起去东河洗衣服,洗完了我们俩就在河边玩,这时小珍的哥哥耪地回来,给小珍端着洗衣盆走了,小珍一蹦一跳的在他哥哥前后,他哥哥还揪她的小辫,我在后边看着,眼气得实在受不了,哇哇地大哭了一顿,爸妈问我为什么,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春清清楚楚看见春雨流下两行亮亮的眼泪。

春雨用袖子拭了拭眼泪,动情地说:“现在好了,大哥也有了,小弟也有了,二春你好好上学,姐姐我会把你当亲弟弟对待。”

二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而大春,赶紧躺下,双手枕在头下,头歪向里边,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耳边流下。

春雨轻轻说着,说给兄弟俩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谁说咱家穷?咱们家一点都不穷!有你们两个山杠子一样的男子汉就穷不了。咱娘多好,多和善,我相信娘的病一定能治好。”

春雨被自己的话感动着,泪眼朦胧,慢慢地睡着了。可她的话激荡着两个男子汉的心,让两个男子汉彻夜未眠。

  (九)

春雨醒了。

春雨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她眼前先是晃动着二春两只冻肿的手,二春像一个小孩一样哭着让她给暖,接着是母亲蹒跚地走来,先给二春暖手,又把春雨的手放到怀里暖着,春雨想母亲能走路了,便高兴地喊大春,惊醒了。

春雨坐起来,双手揉着眼。天已大亮,她便赶紧起来,正弯腰穿鞋。大春进来了,春雨便埋怨他:“怎么不喊醒我,这样多不好。”大春柔声说:“我看你睡得很甜。”春雨的脸红了,她想到了大春怎样看她,她低头说:“偷看人家睡觉不害羞!”春雨的肩上不知怎么噌了一块灰白的土,大春轻轻地给她打下来,春雨的心便暖暖的,她感觉到了大春的一片柔情,她想到了梦,便把梦说给大春听了,大春说:“你来了,给我们家带来了喜气,但愿娘的病被你带来的喜气给冲好。”春雨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大春,她渴望跟大春更加亲近,她渴望大春近一步的示爱,大春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头说:“爹和二春做好饭了,去吃吧。”

春雨先跑到娘的床前,娘坐在床上欢喜地看着她,春雨说:“娘,你笑话我了吧,我这样睡懒觉?”娘疼爱地抓过她的手,说:“哪有当娘的笑话自己闺女的。你身子娇贵,没熬过夜。我刚过门那年,早起推磨,你奶奶都没喊过我,想起她老人家,跟亲娘一样。”

二春给娘端过来一碗荷包蛋,并喊春雨:说:“春雨姐,吃饭吧。”

饭桌上,爹拿出了一叠钱放在大春碗边,说:“吃过饭,带他大姐去县城玩玩,看见喜欢的就买。你挣的钱,一分你都没花过。”大春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春雨放下饭碗说:“爹呀,我想咱们家该把电架上?”爹说:“行,你们看着办吧。”说完走到东里间去了。

春雨拍了一下二春说:“你的眼不能再在煤油灯下熬了,吃过饭叫大哥把电架过来,怎么样?”二春不说话,看着大春,大春说:“我陪你去县城转转,明天架电。”春雨说:“我不要你陪,我自己去,你把电架好。”

春雨到了西屋,穿上大衣,背上包,来到东屋里间门前,对两位老人说:“爹、娘,我到城里半晌就回来,叫他俩架上电就行了。”

春雨像一阵风刮出了大门,爹拿钱追到大门口,春雨早走远了。

吃过饭,二春学习,大春就买来电线、插头、灯座、电表等一些东西,从邻居家把电架了过来。

刚过晌,春雨骑着她的踏板摩托回来了,小脸冻得通红,越发显得漂亮了。给二春买了一件羽绒服,一双老头棉鞋,给爹买了一条香烟,给娘买了一条大红的电热毯。

春雨先把香烟递给爹说:“爹,这是我孝敬您的,想抽就抽一根,您老人家都苦了半辈子了。”叫大春把娘抱下来,给娘铺上了电热毯。从春雨一进门,娘就感动地泪眼婆娑。

又逼二春当场穿上羽绒服和棉鞋,二春感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粗大的喉节蠕动着。春雨帮他抻着羽绒服说:“别没出息,等你上了大学,有了前途,别忘了当姐的就行了。”

天说黑就黑了,屋里有了电灯豁然大亮,也显得暖和了不少,爹看着灯泡说:“这人有多能啊,这小电瓜真亮堂!”

母亲在里屋说:“我感觉天要有雨,变暖了。”

爹欣喜地说:“那可好了,庄稼都要雨呢。”

二春说:“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

大春看着春雨笑了说:“春雨贵如油!”

春雨笑了,推了大春一把,来到娘的里屋。

春雨跟娘住了一夜。

第二天二春开学,高三了开学早,姐弟俩一齐离家。到了分手时,春雨递给二春二百元钱,说:“你要想替咱家争口气,就要考上大学,就不要亏着身子,你还正长身个,多吃点好东西,姐姐不会再让你受屈。”

二春接过钱,喊了声“大姐!”两行男子汉的泪流了下来……

(十)

刘大春到城里一家机修厂学习机械修理已经一个多月了。

谢春雨失眠了。

早春的长夜是难熬的,春雨就看书,可是就是看不到心里去,看着看着眼前就出现了刘大春的影像,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春雨便买来毛线,给大春织毛衣,天变暖了穿不着了也织,可是三五天就织完了一件,春雨就再去买毛线,再织一个。这样又熬过去十几天,眼看二月就过去了。

春雨三天两头往大春家里去,给爹娘捎去些饭,再帮着爹做些家务,陪着娘说会儿话,有时一天都去两趟,反正闷着没有事,养牛场的活想干就干一下子,不想干就拉倒。几次去县城,都去学校看二春,给二春捎去煎饼和自己精心炒的咸菜。每次去,姐弟俩就亲热得厉害,引得二春的同学观看,二春给春雨说,他心里感觉很骄傲,春雨也有这种感觉,不光觉着骄傲,还觉着非常光荣——是一种荣耀——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

就是没有大春的音讯!

春雨又想又气又恨,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大春临走的时候,春雨把自己的手机给他,他不要,春雨只得把自家的电话号码和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他。还是刚到时安顿好了给春雨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便杳无音讯。春雨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打回去,人家告诉她是公共电话,她叫帮忙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机修厂,人家说处在闹市区,不可能有机修厂。

三月三,天空中下着牛毛细雨,春雨看着空中的雨丝,听着檐下滴滴嗒嗒的雨声,无限的思念涌上心头,手中捧着的小说根本看不到心里,生气摔到了桌子上,骑上自行车到养牛场转了一圈,有刚刚烙好的煎饼要了一些,急三火四地给爹娘送去,娘问她大春有电话来没有,她生气地摇了摇头,顶着牛毛细雨又飞回家,用毛巾擦干头脸,拉了被子蒙上头,她委屈地流下了眼泪——春雨就是觉着心里委屈!

春雨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着就做起了梦,又梦见了大春,就在他们买电铡的那条街上,春雨看见大春在前边走,春雨就拼命地追,就是追不上,喊也不回头,春雨累得跑不动了,一眨眼,大春不见了,春雨急得不行,一下子急醒了。

春雨坐起来,觉着自己的腰腿真有些累,看着自己泪湿的被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着她的叹气声,手机响了,赶紧抓过手机,看都没看号码,按下了听音键,赶紧问:“你是谁?”

“春雨吗?我是大春。”

“哥——!”春雨抽抽噎噎地哭了。

“春雨?怎么了?怎么了你?”大春的急促的声音。

春雨哭着说:“哥,我就是想你!”

“好妹妹,别哭,我也想你!”大春的声音十分温柔。

“那你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你为何不给我打电话?”春雨生气了。

“好了好了,好妹妹,我不对,我不是想省点钱嘛!”

“那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你,我给你送钱去。”

“不用不用,再有两个月我就学完了,就回去了。”

“那你今后每天都得给我打一次电话。”

“不要吧,又麻烦又花钱,一个星期给你打一次吧。”

“那行,你得做到!”

“我一定做到!”

春雨笑了。

“哥,你在那里好吗?”

“各方面都很好,师傅对我另眼相看,我一定学一手过硬的技术给你看看,不会叫你失望。家里都好吗?”

“都好,爹、娘、爸、妈都很好,你放心就是了,我还去看了三次二春。”

“春雨好妹妹,我谢谢你,你好吗?”

“我不好!”春雨小声说,脸羞得通红,但甜甜地笑着,“就是老想你。”

“小妹,我也想你——”手机里传过来大春呼呼喘粗气的声音。

春雨说:“哥,你别舍不得花钱,别屈着身子,我等你,早回来。”

春雨看不见,大春的两行泪流得很长,很长……

  (十一)

春雨一家三口正在吃中午饭,刘大春风尘仆仆一步跨了进来,把春雨吓了一跳。

大春头发老长,胡子拉塌的,脸也黑了、瘦了,两只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精神。

爸妈赶紧叫春雨给大春备饭,大春也不客气,拿起饭来就吃。一家三口都喜欢大春这种虎虎有生气的吃饭样,大口吃饭,大口吃菜,一碗汤三两口就喝下,狼吞虎咽的。

大春吃完饭,抹了一把嘴说:“爸、妈,我来给二老商量件事。”

谢文耕架起二郎腿点上烟,喷出一口浓烟说:“你急三火四的回来,我就知道有事,说吧。”

大春看看老岳父,又看看准备认真听的春雨,然后仍旧看着老人说:“爸,是这样,我师傅的近门侄子,去年买了一辆50拖拉机和一架收割机,刚用一年,今年他父亲在山西包了煤矿,直接用大拖挂汽车向外运煤,要他去开大汽车,所以拖拉机和收割机要出手,只要六万块钱,听我师傅的口气,如给现钱,还可以再便宜一些,咱们这地方收割机少,我想买下来,这是个挣钱的路,一年准收回成本。”

老父亲沉吟着,大口地抽着烟,突然问春雨:“小雨,你看呢?”

春雨看看大春,再看看老爸,把握不住吞吞吐吐说:“我……我哪懂,大春看准了……就……”

“宝贝闺女,你也是高中生嘛,咋了?”

“我就看见每年收麦时,争收割机争得打架,都抢不上。”

大春坚定地说:“爸爸,养牛场那边你放心,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忙,一定尽到做儿女的责任,但我不想跟大姐二姐家一样,都在你的翅膀底下罩着,我想独闯一片天地,当初出去学技术也是这样想的,不能让别人说春雨看上的这个人没本事,还得窝在养牛场里。”

春雨站起来坚决地说:“买!”

谢文耕熄灭烟头,想了半天说:“那就买下来,你又学了修理技术,肯定侍弄的了,我也相信你看准的路子。”

“爸,既然你支持我买,还得从你这里拿钱,我手里一个子也没有,你老人家若没有,我再想别的办法。”

老爸笑了,问:“还有别的门路?”

“我临来的时候,又去看了我去年的老板一趟,喝酒的时候,我说了我的意思,他说可以帮我一把,但我想我还是用咱自家的钱。”

谢文耕动了感情,说:“这话说得实在,你把我当父亲看待,只要你做正事,爸有的是钱!”

“爸,咱说好了,这钱是我借你老的,早晚我得还上。”

“行,还不还我就不问了,是吧小雨?”老爸呵呵笑了。

春雨走到爸爸跟前,感激地挨爸爸坐下,把头靠在爸爸肩上,爸爸拍了拍春雨的头,冲老伴说:“那就叫你妈给拿钱吧,你妈可是咱家一把手,保险柜的钥匙她装着呢,她要不松口,钱就拿不出来喽,哈哈!”

妈站起来,骂了一句:“这死老头子”,转身要进里屋去拿钱。

大春说:“妈,别忙,我先回家一趟看看爹娘,再给我爹娘说说,回来时再拿钱,直接回城。”

爸爸问:“你回家一点东西也没买?”

大春有些磨不开,说:“爸……我……”

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大春啊,你来我家一点东西不买我不生气,可你回家不行,你要知道你娘是个病人呢。你坐着等一会,叫春雨去买二斤点心来,你俩一起回家。”

春雨晃着爸爸的肩头说:“谢谢爸爸,真是个好父亲。”

谢文耕推了女儿一把说:“去,快去。”

刘大春感动地低下头。

春雨买来点心,二人上了路,春雨的心里是高兴的,脚步也轻快,大春见春雨高兴,自然心里也高兴,二人对望一眼,都高兴地笑。大春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了春雨,春雨边走边打开一看:一枚精致的水红色玉石戒指,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太好看了!

春雨站下了,看着随后站住的大春说:“没钱给爹娘给爸妈买东西,有钱买这个?”

大春笑了,说:“你别多心,这是我在车站等车时碰巧了买的,水红色的非常罕见,我想戴在你的手上肯定好看。咱俩定亲,一直没给你买件合适的东西,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不是没钱吗?”

“不贵,才几十块钱,我看中了,就买下了。”大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承认错误,“我太喜欢了,我想,你戴上……”

春雨把小盒装进兜里,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把那秀美的手伸到大春跟前,两个人都笑了。

(十二)

打开中国地图,把眼睛放在鲁南、苏北的交接线上,这是一片广袤的大地,一望无垠,土地肥得都流油,撒上一把种子,不上一点肥料也长庄稼。著名的“糖稀湖”曾让国民党26师魂飞丧胆,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也有这里的功劳。老百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南国(gui)到北国,不如鲁南到苏北”,可见土地有多么肥沃,农民有多么富足。农历的四月底五月初,两场西南风刮过,走出村子看看吧,遍地金黄,遍地麦香,微风吹过,麦子的起伏就像汹涌的波涛,真正是金色的海洋。

刘大春开着拖拉机,拉着收割机,轰轰隆隆地驶进养牛场,引得养牛场做工的人都围过来观看。谢文耕和老伴也围了过来,春雨骑着摩托车从外面飞了进来。

议论了一阵收割机,大春对谢文耕老两口和春雨说:“爸,妈,六万块钱人家一分也没让,可是让了这个旧车斗。”大春拍了拍车斗子接着说,“这个车斗也值六七千元,虽然旧点,一点不碍事,照样用,今后拉土、拉石头就省事了。”

谢文耕赞许地点着头。

大春接着说:“江苏的麦子都熟了,我打算明天把收割机安装好,后天就下江苏,早去两天占好场子,铺好路,赶着往北收,连收咱们这地方的,能收二三十天。”

谢文耕非常赞同,让大春自己安排,然后招呼工人干活去了。

都走了,春雨留了下来,问大春:“回家吃饭吧?”

大春往车跟前靠了靠,用手势叫春雨靠近些,小声说:“我求你两年事,帮帮我。”

春雨看着大春,柔声道:“说吧。”

“我连加油的钱、吃饭的钱都没有,不好意思再向爸妈要,只得向你开口,你看……”

“2000块够不够?”

“够了够了,你有钱?”

“我早就想到了,早就准备好了。”

“第二件事,你的手机,这回……”

春雨背转了身:“没有!不是给你你不要吗?”

大春走到春雨面前,恳切地说:“小妹,今后人家找我干活,我找人家联系活干都要用到手机,没有手机会丢掉好多挣钱的机会,你看……”

春雨大步走到摩托车跟前,掀起座盖,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拍到大春的手里。大春捧着手机,感动得几乎要掉泪,动情地说:“好妹妹,叫我怎样感谢你?”

春雨羞红脸说:“谁知道你怎样感谢!”

……

刘大春到了苏北地区一个叫墩头的小村,找到了他在高三时的一个同学王大河,让王大河给招揽一下收麦的农户,帮着记账,收钱。巧了,王大河也有一台拖拉机,就是没有收割机,也能帮刘大春开拖拉机收麦。王大河为何跟刘大春是同学呢?一个江苏一个山东,隔着省份,原因是江苏省的高考分数高,而山东省的分数低,好多江苏的考生弄一个山东户口,就可以在山东参加高考。王大河就是这样来山东考了一年学,结果也没考上。

刘大春安排好,便给春雨打了个电话,叫她放心,不要挂念,他会处处小心,春雨要去看他,被他回绝了。

一天后,刘大春和王大河就开着收割机下了田,然后就没有停机子,两个人连轴转,四天四夜的时间,收完了王大河村里的小麦。这四天,王大河家的小麦已经晒干入仓,刘大春便央求王大河随他北迁,给他帮一季的忙,王大河欣然同意。

两个人开着拖拉机北迁了五十多里地,快到山东了,到了一个陌生的小村,老百姓正在挥镰割麦。两人直接找了村支书,村支书说正愁没有机子收麦,安排他二人在村委会吃住,二人便赶紧开着机子下了田。

又连轴干了三天四夜,江苏这边的小麦就差不多收完了。两人到河里洗了衣服洗了澡,回到村委闷头睡了半天,然后买了些酒菜请村支书喝了一场,多谢他的照顾,说明年还来,当然收他家的麦子不要钱。

两个人开着拖拉机一头扎进了鲁南地区的麦海里,想往北开都开不动,路上截收割机的太多,两个人便边收边往北赶,根本找不到休息的时间,每夜该天亮的一段时间露水太重,老百姓不愿收麦,二人才可把钱袋压在身下,在柴草堆里睡几个小时,吃的倒不差,给谁收麦时,饿了就向谁家要一顿,鸡鸭鱼肉啤酒都有。

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露头,刘大春睡得正香,被手机铃声吵醒,一看是春雨的,赶紧接听。

春雨甜美的声音传了过来。

刘大春赶紧告诉春雨他俩所在的地方,各方面的情况怎么样,吃住好不好。春雨告诉他家里的麦子都熟了,让他赶紧回来。大春说还得等几天,走不脱,想走也得瞅下半夜偷跑回去。

接完电话,刘大春顿觉浑身是劲,春雨那甜润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不自然就轻声喊出了“妹妹”两个字。

有人来喊收麦,大春便把钱袋扎进腰里,开着机子下了地。迎着初升的红日,看着满野的麦子,刘大春热血沸腾,浑身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心中又默默喊了几声“妹妹”。

麦田像海洋,收割机就像舰艇在海洋里巡游。刘大春驾驶着拖拉机认真地收割,第六感觉告诉他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想:是的,是双慧眼,他要努力,活出个人样来,要对得起这双眼睛,他不自觉地向路上看了一眼,老天爷!春雨真站在路上。

刘大春赶紧停了机子,跟头骨碌地跑向春雨。

春雨苗条秀美的身材站在摩托车边,腮边挂着泪,刘大春一身灰一身土,只有眼球是白的,脸上一点真色都看不见,连牙都是黑的。

两个人定定看着,大地仿佛静止了。

大春说:“四五十里路,你……”

春雨流着泪说:“哥,你记着,你不光是你自己的,你还是我的!我不要你这样拼命!”

刘大春使劲点着头说:“我记着了。”然后转身向拖拉机大步走去。刘大春到了拖拉机上又看了看还在路边的春雨,向她招了招手。

春雨一直看着大春走远了,才跨上了摩托车。

春雨驾着摩托车向县城飞奔。春雨想着在县城上高中时,听说水泥厂的工人戴的一种面具,可以把嘴巴和鼻子都掩上,一点灰尘也呼吸不着。

到了县城,她先打听水泥厂在哪里。老远看见药材公司前一个摆地摊的,地摊前一个大红纸的牌子,上面用隶书很工整地写着:“刘家祖传中医,专治疑难病症”。一位老者鹤发童颜,坐在躺椅上,悠闲自在地看着地摊。春雨看着老者,老者也看着春雨,春雨走上前问:“老爷爷,我问个路,我想去咱县的水泥厂怎么走?”

老人说:“好漂亮的姑娘,去水泥厂啊?从这下正西,不下道,城边路北就是。”

春雨道了谢,飞身上车。

到了水泥厂,农忙时厂里放假了,只有看大门的一个老头,春雨只得向老头说明来意,老头笑了,问春雨:“姑娘,给谁找的?”

春雨羞红了脸,只得如实说:“给对象找的。”

“还没过门的吧?”

春雨的脸更红了,说:“是”!

老头颤抖着胡子呵呵大笑了:“姑娘,就冲你这份情,我老头也得给找。”

春雨说:“大爷,多找两个,给您钱。”

老头打开工具房,一下子提出来六个新的防尘面具。春雨掏出钱给他,他怎么也不要,春雨向老头鞠了一躬,才上车往回开。

回到大春收麦的小村,田里已经没有了大春,春雨便打听收麦的老百姓,一位村姑告诉春雨,可能在村西收麦。春雨便驾车来到村西,老远看见红色的收割机正停在田里,近了才看见大春他们正在地头吃饭。

他们赶紧站起来迎接春雨,春雨从座盖箱里拿出了面具。王大河接过来一看,高兴坏了,说:“唉呀我说妹子呀,真是雪中送炭呀,这下我俩就不要喝灰了,让大春给你磕个头也不多!”

春雨羞红了脸,大春捣了大河一拳。

大春让春雨吃饭,春雨不吃,围着收割机转了一圈看了看,然后要走。

大河说:“把钱让妹子带回去吧,我俩带着不方便。”

大春把钱袋子从腰里解下来,放到春雨摩托车的座盖箱里,扣好盖子。

春雨问:“多少钱?”

大春说:“具体数目我也不清楚。”转头问大河,“有多少钱?”

大河说:“一万多块,多不了多少。”

“这么多呀?”春雨有些担心。

“路上小心,回到家就给我打电话。”大春也有些担心了,关切地说。

春雨上了摩托车,两人一直看着她走远。

大河说:“大春,你小子行啊,艳福不浅。”

大春说:“你家嫂子,更漂亮啊!”

大河笑了,说:“比你家妹子差远了。”

大春一直看不见春雨了,才转了身。

  (十三) 

春雨懒在床上不想起,翻来覆去好几次,有一次都坐起来了,又躺下,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大春收麦时浑身都是土灰的样子。七八天过去了,大春也该回来了,村里好多人家都来打听机子啥时候来,已经有些人家开始动镰刀收割了。春雨心里急,正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轰轰隆隆的拖拉机声,赶紧穿衣起床。

春雨起来,爸妈已经把大春、大河两个人迎了进来。两个人脸上虽然能看见真颜色,但一身土灰,裤褂都是炭黑色,还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所以两个人都不愿意进屋,就在院里坐了。

春雨一出来,打过招呼,王大河就从腰里解下钱袋子交给了春雨。春雨接过钱说:“上次你们给我的钱是11666元整。”

王大河对两位老人说:“大爷大娘,吉利数字,11666,就是咱要六六六,六六大顺呢,大春今年上的这台机子,要顺顺当当地挣钱。”

谢文耕掏出烟递给王大河,王大河接过点上抽着,又给大春,大春不抽,便问:“怎么安排?你们二人说吧。”

大春说:“爸,我们俩每天都得在您家吃三顿饭,到我家吃饭各方面都不凑手,还得麻烦妈和春雨。”

“到养牛场伙房吃行吗?”

王大河说行,大春却摇了摇头说:“爸,我们出力太大,想吃好一些,要不支撑不住,就得叫妈和春雨多受累了。”

春雨赶忙说:“吃饭的事情我安排,你们俩赶紧先洗个澡歇一歇,太阳能里还有水。”

王大河说:“两太阳能水也洗不干净,我们得下河洗。”

春雨一惊:“太阳还没出,能下河吗?”

大春说:“中午吧。以后我俩每天中午、晚上换班,都得洗了澡换上衣服好好睡一觉,不能在草堆里滚了,要不就撑不到麦收完。”

说话间,有人来喊去给收麦,大春说:“这时麦子上还有露水,等太阳略微一照,就能收,我们也正好吃完饭。”

春雨娘俩赶紧办饭:一盘煎鸡蛋,一盘青椒炒豆腐,一盘香油拌香椿芽,还有咸鸭蛋,春雨又洗来一大把火葱。两个人真饿了,煎饼卷上大葱,就着菜,狼吞虎咽,一小铁锅挂面一点没剩。

大门外已经有好几户排上队了。

王大河抹了一把嘴,抓起面具就要走,大春拉住了,说:“你人生地不熟的,我先开个头,你再干。”

“不行不行,”大河说,“你干了一夜,太累了,你先歇吧。”

大春抓过面具,说:“别争了,我是本地人,各方面都熟,安排好了,你中午换我。”

刘大春开着机子走了,王大河背起一个破大衣就走,春雨追上来问王大河干什么去,王大河说:“我去找个麦草堆睡一上午,等晚上洗了澡再好好睡。”说完,大踏步出了门。

还没到中午,王大河就回来了,春雨娘俩刚烙好油饼,还没炒菜,王大河说:“别弄了,我随便吃点就行。”春雨不依,急着去办,大河说:“妹子,大春太累了,熬了一夜了,我赶紧吃口去换他,不在乎这一顿,晚上再好好吃,别客气了,不是闲时候。”

春雨赶紧把早晨的剩菜端出来,大河自己到筛子里摸了几个青辣椒,就着油饼大口吃起来。

春雨妈看着王大河吃饭,感动地说:“真是实在人,大春遇着好人了。”

大河边吃边说:“大娘,跟大春交往的都是这样人,大春就实在。”

说话间就吃完了,春雨推出自行车,车筐里还用塑料袋装着衣服,说:“我给你俩一人买了一身换洗的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你捎去,叫他洗了澡回来,省得再跑一趟。”

大河说:“你想得真周到。”

春雨娘俩刚炒好菜,大春回来了,虽然洗了澡,换了衣服,但掩盖不住一脸的疲倦。

大春拿起油饼咬了一口,母亲又盛来了一碗鸡蛋汤,看着老母亲趔趄的步子,花白的头发,刘大春吃不下了,接过鸡蛋汤,喊了一声“妈”,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刘大春真的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母亲拍着大春的脊背,“别这样,赶紧吃饭吧。”

大春哽咽着说:“就我娘的那个病……就我那样的家……妈呀,就算春雨为了我应该受累,可您老人家也跟着受累……我心里……”

“你这孩子说哪去了?”母亲轻抚着大春的后背,“我不是你妈呀?你以后不孝顺我呀?快吃饭,别哭了。”

春雨递给大春一个毛巾,大春擦了脸渐渐地平静了心情,才又拿起油饼吃起来。

母亲和春雨也坐下来一起吃饭。

大春先吃完了,问春雨:“我回来了爹娘知道了吗?”

春雨回答:“都知道了,我去给说的,爹还来了一趟,”春雨指了指一大筛子青菜,“送了这些青菜来。”

“那我就不回去了,就在堂屋里沙发上睡吧。”

春雨皱了一下眉头,说:“就到我床上睡呗,歇得好。”

大春摇了摇头,说:“妈,你吃饭,我先去歇着了。”

妈说:“去吧。”

母女俩目送大春走进堂屋。

等母女俩吃完饭,春雨收拾完碗筷,到堂屋一看,大春已沉沉地睡去。

大春躺在沙发上,躺得很舒服,躺得真好看:一条腿高高地放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放在腹部,另一只手放在沙发边上。呼吸均匀而有节奏。看着大春的身躯,春雨的心跳加速了,不由地蹲下来,捧起了沙发边上那只手,大春的手指很长,骨节粗大,春雨觉得又厚重又有力,慢慢把手面贴到了自己发烫的脸上,闭上了眼睛。

听见母亲的脚步,春雨赶紧把手放下,搬了两个椅子挡在沙发边上,又轻步到西屋拿来自己盖的细毯子,轻轻盖在大春身上。

  (十四)

刘二春考上大学了!

刘二春来到春雨家,下了自行车见院里静悄悄的,便冲屋里喊:“大爷,大娘,姐——”

春雨正在鱼池边洗衣服,被花木挡着,听见喊声便愉快地应答:“哎——这儿那!”

“姐,我考上大学了!”二春跑到了春雨跟前,把通知书展在春雨面前。

春雨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尖着手指捏着两个角仔细看着,然后跑进自己的屋,拿出小玻璃框一对照,两张通知书一模一样,都是工业大学,只有名字一字之差,日期相隔三年。

二春欣赏着春雨的闺房,春雨扯下毛巾让他擦汗,二春不接,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说:“我身上这个脏样,哪能用你的毛巾。”春雨在二春膀子上拍了一巴掌,扬起毛巾亲自给他擦,二春才接过来擦了把脸。

春雨到葡萄架上拣熟的葡萄剪了一串,在压水井上冲了冲,递给二春:“来,吃葡萄,就是没熟好,有点酸。”

二春接过来提着,两人摘着吃,春雨问:“爹娘都高兴吧?”

  “他们还不知道,我走在这里先来告诉你。”

“什么什么?”春雨把葡萄夺下来,“你这个傻大个,……怎么这样笨呀,不知怎样说你了,是爹娘重要还是我重要,别吃了,赶紧回家!”春雨把通知书叠好,装进自己兜里,推着二春,“走,咱们一块回。”

春雨的自行车不在,只好二春带着,春雨跳上二春的车子,拍着二春的后背,大声说:“你这个傻大个,你这个傻大个!”又咯咯地笑了,笑得车子直摇晃。

二春说:“姐姐你别笑了,小心摔倒。”

春雨笑得更响了。

姐弟俩一路笑声来到家,爹正在拣辣椒,春雨把通知书递上:“爹,二春考上了!”

爹接过通知书看了看,呵呵一笑,说:“好,好,赶紧给你娘说去。”

春雨拿着通知书跑到屋里间,娘正坐在床上,春雨兴奋地说:“娘啊,二春考上了。”

娘接过通知书,泪眼婆娑,大滴的眼泪打得通知书“啪啪”直响。二春鼻子一酸,也要流泪,把春雨挤到一边说:“娘,别哭了。”然后把头埋在娘的胸前,娘拍着二春的背流着泪笑了,说:“不哭,不哭,娘欢喜呢。”二春却流了泪。

春雨来到外间,掏出手机给大春打电话,接通了,传来了大春的声音。

“小妹,有事情?”

“我听见你在开车?”

“是。”

“你停下车,我给你说件事。”

“没事,我开的慢,你说吧。”

“不行,停车!”

“是是是!”

春雨挂了手机,一小会大春打了过来,春雨冲手机兴奋地喊:“二弟考上大学了,还是工业大学。”

“知道了,我当什么大事。”大春口气很平淡。

“怎么?听你的口气你不高兴啊?”

“春雨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我早就知道的。”

“你……你……你牛气的……开车注意,我挂了啊,早些回来。”

春雨挂了手机冲二春说:“我给他报喜,他说预料之中的事,一点也不惊喜。”

二春说:“是呀大姐,是预料之中的。”

春雨再给爸爸打电话,接通了春雨说:“老爸呀,告诉你个好消息,二春又考上大学了,刚接到通知书。”

爸爸说:“太好了,我得去庆贺庆贺,我和你妈一会到,叫你爹准备好酒。”

春雨对爹说:“爹呀,我爸说一会就到,叫你准备好酒呢!”

爹高兴地说:“来吧,有酒,有酒啊!”

收完了麦子,大春联系了县里建筑公司,给他们拉沙子、石子,一趟能挣四五十块钱,别人一天干两趟 ,大春早出晚归,一天干三趟。

春雨又给大春打电话,给大春说:“你赶紧回来吧,爸妈都要来咱家,还要在这里吃饭。”

大春回答说:“知道了,我正往回赶。”

说话间,谢文耕老两口进了门,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坐下来二春倒上茶喝着,春雨给里间的妈、娘各端了一杯。

二春笑着冲谢文耕说:“大爷,我去城里打工,我哥我姐肯定不让,我想这段日子去给您老打工,挣您老人家的钱上学。”

谢文耕说:“好啊,挤牛奶,送牛奶,铡牛草,出牛粪,你说你干哪样吧?”

娘在里屋说:“你这孩子,你这不是向你大爷要钱吗?”

谢文耕冲里屋大声说:“亲家母,你说的不对,桥归桥,路归路,孩子这是自食其力,凭力气凭本事挣钱,有出息。”转向二春说:“我想起来了,你爹给我买的那一大垛喂牛的新麦穰还垛在你家地头上,给钱你爹也不要。这一假期,你用地排车给我送到养牛场。”

二春说行。

春雨说:“二弟啊,心思得用在学问上,考研究生,考博士生,当个科学家,咱家不要你挣钱,别往这上面费心思。”

谢文耕夸女儿:“还是我女儿说得对,有远见,比你老爸看得远。”

大春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停在大门口。

春雨、二春赶紧迎了出去,从车斗里卸下来一箱啤酒,两个大西瓜,还有一个皮箱。春雨当着众人的面摆弄开了皮箱,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件高档T恤衫,还有一双皮鞋。大春直接把西瓜在井上冲了,抱到屋里来开始切。

春雨把T恤衫在二春身上比着,说:“穿上这个,再穿上皮鞋,在大学校园里一走,帅呆了!”

二春感动地喉节上下乱颤。

春雨冲大春说:“你想得还真周到,我光顾高兴了,啥都忘了。”

大春切好西瓜递给春雨,指指里间说:“吃西瓜吧。”

春雨、二春把西瓜送到里间给两位母亲,大春把西瓜递给两位父亲。

大春几口吞了一块西瓜,收拾了春雨打开的皮箱,对春雨和二春说:“还有买来的菜,咱们仨去做,叫老人歇着。”

二春烧火,春雨炒,大春打零杂,一会一桌丰盛的菜就摆上了。

大春把母亲抱下来,在桌前坐好,一家人落座,打开了啤酒。

二春端着啤酒首先说话了:“爹、娘,大爷、大娘、哥、姐今天都是为我,我先说话,首先我得敬春雨姐一杯。”

春雨愣了一下,推了二春一把:“说你傻大个你真傻呀?先敬老人,你敬我干啥呢?”

大春白了春雨一句:“你让二春把话说完嘛。”

二春接着说:“自从我哥跟春雨姐订婚,春雨姐一步踏进我家门,我家的好运气都被她带来了,我哥买拖拉机、收割机挣这么多钱,都是春雨姐做坚强的后盾;我参加高考,底气非常足,我从来没有这样镇定、自信过,我走进考场那一时刻非常有信心,我想是大姐和大哥在支持着我呢!我多少年没见过爹娘的笑脸了,今年我爹我娘的笑容常挂在脸上……”二春说不下去了,哽咽了半天,变着声说,“这些都是……都是大姐你带来的,我必须先敬你!”

被二春这样一说,春雨端起了啤酒,有些慌了,说:“我……我还……我喝不了这么多。”

二春用袖子擦擦眼泪,平静了心情,说:“你喝不了,叫我哥替,反正你们俩……得喝喽。”

春雨狠狠心喝了一大口,要递给大春,二春不让,便又喝了一口,大春接了过去。

二春接着敬谢文耕老两口,再敬爹娘,母亲端着酒落泪了,说:“这家都是我拖累的,主要拖累了老大呀……小雨这孩子好啊,二春说得对,我做牛做马也还不了孩子的情呀。”

春雨走到母亲身边,给母亲擦眼泪,安慰母亲:“娘啊,今天二春考上大学,咱高兴,不说那些了。”

大春、二春兄弟俩连碰两杯。

大春问二春:“有何打算?”

二春说:“家里有你和大姐,我打算寒暑假就不回来了,打工挣点钱,减轻你的一点负担,我也是七尺男儿。”

大春喝了一口酒说:“七尺男儿就光想着挣钱?不能掉到钱眼里,要往远看。”

二春说:“我拖累你太多了。”

“什么话,”大春生气了,“你的聪明智慧要用到做学问上,凭咱们的智商,你应该考上硕士、博士、博士后!哥供你,能考多大考多大,七尺男儿要想着做大事!”

二春被大哥感染了,端起酒说:“哥,你和大姐说的一样,我争取考上研究生!不能辜负了你们两人的心。”

兄弟俩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大春说:“这就对了。”

春雨拉了拉二春的衣服,小声说:“过两年,领一个回来给爹娘看看?”

二春问:“领一个?领什么?”

春雨乐了:“又冒傻气,你说领什么?”

二春红着脸说:“哦——是要领一个回来。我要领,就领一个像大姐你一样漂亮,心灵还得像你一样美的。”

春雨狠狠地在二春肩上拍了两巴掌,“去你的。”

都笑了……

  (十五)

谢春雨生气了!

生大春的气,大春各方面做得太周到,做事情太认真,太正统,太稳重……

生活的重担、重压让他做任何事情都努力做好,不敢越雷池半步!

虽然春雨处处都能感觉到他的优秀。

养牛场的小拖拉机又“趴窝了”,几个出牛粪的只能用地排车往外拉,等大春回来,他卸了几个零件看了看,把一个小皮管吹了吹,放掉了一些油,再上好,一下子就打着了火,小拖拉机又欢快地拉着牛粪跑了。

春雨清楚地看见养牛场的女工看大春的眼光不对,火辣辣的,王大春总是板板整整给她们说话,视而不见,为此,春雨有些骄傲。

最让春雨生气的就是和大春一起的时间太少,他总是忙、忙、忙!脚不沾地,母亲的病让他有时在家里连缝衣服的小事都做。她明显感觉大春是爱她的,但他总是把爱压在心里,不表现出来。哪个人恋爱时不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王大春没有,就是不出去拉石子,在家几天,也是两家忙。春雨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跟大春一起干活,有时有点身体接触,让春雨甜蜜一下,但远远满足不了春雨那颗渴盼的心。

他爱我吗?春雨问自己,回答是肯定的,爱!从他眼神就能感觉到,只是苦难的生活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不敢放纵自己,就是面对亲爱的人也克制自己。

春雨洗完澡,换上连衣裙,锁好堂屋门,闩好大门,来到自己的小屋,打开台灯,半躺在床上,拿起一本书,没看十行就把书摔了,哪看得下去呀。春雨坐起来,捧着自己的脸,她觉着自己的脸滚烫,冲台灯说:“哥呀,你来吧,我知道你该忙完了,就我一个人在家,你个该……”她想骂他该死的,但骂不出口。春雨觉得委屈,竟然洒下两行清泪。

外面路上传来狗叫,春雨下了床,在大门口站了半天,没人敲门。春雨心里埋怨自己,今天在他家为何不告诉他妈不在家呢?春雨摸出了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又不好意思,编了一条短信:我一人在家,害怕。可是又没发,消掉了。

春雨一个人在院子围着花坛、鱼池、葡萄架转起了圈。

其实大春也在想她,大春也是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想她,想的心里难受。他知道春雨的心思,他那颗爱她的心接受到了她爱的信号,她渴求的目光告诉了他一切。哪个少男不忠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大春在屋里转了一圈,他真想去找春雨,可见了爸妈怎么说?他灵机一动,打电话把她约出来,大春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地心跳加速,一把抓起手机,可巧,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春雨爸爸的。

大春接听,先叫了一声爸,传来谢文耕的声音:“大春,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呢。”

“你二姐做月子,你妈去她家了,我在养牛场离不开,春雨一个人在家,那样一个大院子,你放心啊?”

“爸,我马上就到。”

大春热血沸腾!冲屋里喊了一声:“娘,我去北庄了。”冲出了家门。

春雨老远就听见有力的脚步“咚咚”击地的声音,接着听见响亮的敲门声,激动地问:“谁呀?”

“开门,大春!”

春雨打开门,让大春进来,反手闩上门,喊了一声:“哥——”就扑到大春的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颤抖,两只舌头就绞在了一起。

春雨颤抖着声音说:“抱我……抱我进屋。”

刘大春把春雨抱起来,走一段,放下来亲吻一番;再抱起来走一段,再放下亲吻一番;再抱起来……把春雨放到床上,随手按灭了台灯,春雨又按亮,两眼闪闪发光地看着大春,一下把大春拉到怀里,两个人滚到一起。

春雨推开大春,解开连衣裙的上衣纽扣,扯下乳罩,拉着大春的手捂到自己丰满而又柔软的双乳上。

王大春揉着春雨的双乳,听见自己的血管在“嘣嘣”地炸响,越来越响……春雨幸福地呻吟着,扭动着身子。

“啊——哥——哥呀——我控制不住了,你把身子给我吧。”春雨说着去撕扯大春的上衣,大春把她抱起来,用胸脯挤住她的双乳,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渐渐地两个人平静了。

大春说:“理智一些,清醒一些!”

春雨笑了。

大春离开春雨的怀抱,把乳罩递给她,她接过来戴好,整理好衣服,大春坐到床沿上,把春雨拉到跟前,双手捧着她的脸,命令春雨笑一个,春雨开心地笑了,又命令春雨把舌头伸出来,春雨把红润水嫩的舌头伸出来,大春一口含到嘴里,两个人又抱在一起。

春雨解开大春的上衣,摸着大春坚实的胸膛,轻轻拍了两下,凑上去亲吻着,大春整理着她凌乱的长发。

春雨也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大春的眼睛,问:“原先为什么不亲我?”

“我不敢。”

“怎么的?”

“你太美,你的美对我是一种威慑。不见你的时候,想着见了你冲上去一把抱在怀里,可是见到你,你的纯真、圣洁就把我打垮了,不敢碰你,生怕一碰你你就像雪花样化了。”

春雨咯咯地笑了一大串。

“哥,你就喊小妹的时候好听,今后不许你喊妹妹、好妹妹、亲妹妹,不好听,光喊小妹。”

大春轻轻捏了一下春雨小巧的鼻子,又把她揽过来在她红红的腮上亲了一下,晃着她的双肩说:“行,我的小妹。”

春雨说:“平时见你做事那样古板,那样坚毅,没想到你还这样柔情,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大春笑了。

春雨扭动着身子说:“今后没人的时候就得抱抱我,亲亲我,这回不怕了吧。”

大春又把她抱过来说:“我亲的让你受不了。”

春雨说:“哥,我撒娇你别烦,你得让我撒娇;人前你别老是那样对我一本正经的,对我亲热一些,把别人羡慕死拉倒!”

“你呀小妹!”大春一下子把春雨抱离了地,举了一个高,下落的时候,踩到了大春的脚,春雨问:“把你脚踩疼了吧?”

“没有,”大春反问,“一夏天从没见你穿过凉鞋,你的脚丫是不是有毛病,我怀疑你是六趾。”

这一次春雨笑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大春急着问。

“我不敢穿。”

“为什么?”

“我的脚太白了,阳光下闪着白光。刚毕业那年穿着凉鞋上了一趟街,那些男人光看,眼光就像刀子,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穿了,结果越捂越白。”

“我看看。”

春雨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你还不好意思?”

大春把春雨抱起来,搬起她的两条腿,退掉鞋子,把两脚并排在灯光下。

大春看呆了:春雨的两只小脚那样精巧、周正、秀美,脚趾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瓷白瓷白的,十个脚趾头就像十颗珍珠,灯光下,两只脚闪着莹莹的光。大春捧过来,搂在自己怀里,忘情地赞美着:“真美,真好看。”

“哥,都夸我漂亮,好看,真的假的。”

“真的,真漂亮。”

“到底有多漂亮说出来我听听。”

“原先看见你就觉着漂亮,到底漂亮在哪里说不出来。看了《激情燃烧的岁月》以后才知道你漂亮在哪里。这部连续剧你看了吗?”

“看了,看了。”春雨赶忙说。

“那天下暴雨,我们不能出车,被堵在了工地,工头就买了那个片子放了,25张光盘,看了一天,吃着饭也看,都看疯了。那上面老首长的女儿石晶就是你!”

“真的?”

“真的,看见她以后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的春雨吗?你俩长相也挺像的,你们的美不是那种显眼的、鲜亮的美,而是一种朴素的、纯洁的、高雅的、内在的美,但这种美就是放在一万个女孩当中一眼就能看出来,就能吸引住男子汉的目光。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被你吸引了。”

“相亲的时候?”

“不是,那时候咱不早就认识了。我们初中毕业时照集体相,你们一群小丫头围着看,那年你穿着件红衫子,在人堆中我一眼就看准了你,那时想长大了要能娶那个丫头当媳妇,一辈子就值了,后来母亲病了,连想都不敢想了。”

“那你相亲时还不愿来?”

“小妹,咱两家天壤之别呀!”

春雨爬起来,紧紧抱着大春:“哥,那你好好爱我。”

大春摇着身子,亲吻着春雨的头发说:“我会的,今生今世爱不够你呀。”

  (十六)

春雨觉得现在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现在她才知道当初自己选择贫穷的大春没有选择错,她对自己的独具慧眼由衷的高兴。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个人才真正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笑容整天挂在了春雨的脸上。

大春见了春雨说:“你的头发比以前更黑了,闪着乌亮的光,眼睛显得更亮,原先你的脸只是白,像刚剥了皮的煮鸡蛋,现在是红润润的,真是人面桃花。”

春雨趴在他的肩头,小声问:“你知道这是因为啥?”

“因为啥?”

“因为你!”

“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大春不明白。

“这都是你的爱滋润的!”

刘大春高兴地把春雨抱离了地。

唯一让春雨感觉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的病,每当春雨给她买来药,看着母亲痛苦地大口咽药,她的心中都会袭过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假若母亲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们家该会是多么的幸福啊!现在大春可以大把地挣钱,也有些存钱了,二春又在大学里,家里也添置了些用具,公爹又是那样的勤劳,虽然房子旧了些,但也可以住着。春雨还想:假若能把母亲的病治好,就是让她和大春在西头那间小屋结婚她都毫无怨言。

电视广告上介绍一种新药,强身健骨,活血化瘀,说是治疗老年瘫痪有特殊疗效,又播放了好多治好的病例,春雨就去给母亲买,先是跟爸妈要钱,后来直接向母亲要钱,本来大春挣的钱都让春雨存着,春雨缝了一个精致的小布袋,把钱装在里面,一同交给了母亲,母亲就是不要,说:“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要钱干什么?”春雨说:“娘啊,只要你老人家还有一口气,大春挣的钱就得交到你手里,我们花问你要。”娘感动得只能抹眼泪。

春雨让娘坚持吃这种药,吃了有半年,娘的腿还真有感觉了,有时感觉有些麻,这是得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就是药太贵了,贵得让娘舍不得往外掏钱。春雨问娘要钱,母亲舍不得给,说:“吃了半年了,腿才刚刚觉着有点麻,这得吃到猴年马月,不见得能治好呀。”

一家人都犯了愁。

春雨说:“我看还是带母亲再上大医院,去上海,去北京,我不信有治不好的病。”

爹不同意,他说:“大医院那些该拍的都拍了,该照的也照了,在省城多高明的医生也见了,他们都是摇头,北京上海的医生就比他们高明?”

春雨急了,说:“那怎么办?再让娘等下去?还能再等多少年?娘舍不得花钱,娘要不给我钱,我就再向爸妈要。”说着就往外走,被大春拉住了。

爹说:“治你娘的病啊不能急,我想得用偏方,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咱们没打听着能治疑难杂症的老医生,要是能打听着,你娘的病兴许有救。大春你在外开拖拉机,走的路多,见的人多,多长只耳朵,勤打听着。”

爹的一席话,打开了春雨的记忆之门,她一下子想起来给大春买面具打听道时遇到的那位祖传中医,牌子上还写着专治疑难杂症,春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说了自己的所见,叫大春带她去。

大春说:“这样的乡村医生多了,也有骗子。”

春雨说:“这位老大爷非常面善,不像骗子。”

大春还是不愿去。

春雨说:“有病乱投医,你不去,我自己骑摩托车去。”

刘大春骑摩托带春雨来到县城药材公司门前。老远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给春雨说的那位祖传老中医梳头,两个人都被那安详和谐的景象感动了:老中医坐在躺椅上,头枕在座背上,闭着眼睛,两手抱在胸前,中年妇女用一个小木梳在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向后梳着。

梳了好一会,中年妇女提着一个暖水瓶走了,春雨二人才上前。

看着春雨二人,老中医捋着胡子先笑了,冲春雨说:“姑娘,又来问路啊?”

春雨被震惊了,说:“老爷爷好记性,我就问了一次路还记得我?”

老者乐了,说:“不是我记性好,是姑娘你太漂亮了。去年麦收去水泥厂找这位小伙子收麦子,今年又快收麦了,是吗?”

春雨摇着头笑了。

老中医指着大春问:“这位是?”

春雨羞红了脸,但大大方方地说:“我对象。”

老者冲大春说:“小伙子,好福气,找了位漂亮的姑娘,你看她像不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小石晶?”

大春、春雨二人对望一眼,都笑了。

老者接着说:“这位姑娘的美不是一般的美,很高雅,不扎眼,但就是放在人堆里,人们一见就能发现她的美,所以老头我见了一次就记下了,认准了。”

大春蹲下来,扶着老中医的椅子,问:“老爷爷,刚才给您梳头的是谁?”

“又是我的闺女又是我的儿媳妇。”

“怎么的?”二人都有些迷惑。

老者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我给她治好了病,她就认我做了干爹,后来嫁给了我儿子,这不就齐了。”

“老爷爷”,春雨也蹲下来,“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

老中医慈祥地看着春雨问:“真想听?”

春雨使劲点着头。

老中医向上坐了坐身子,说:“我儿媳妇原先是位游泳运动员,三十六年前春上正练着游泳,两腿一下子不听使唤了。他爸当时是县长,便带她四处求医,他爸就这一个女儿,心疼啊。先在青岛住了半年院,不行;又去了北京住了半年多,一点好转没有,瘫痪了。他爸为了给她治病贪了公家钱,还被撤了职。在中医院听说了我,便带女儿去了我家。当时我住在大山里,穷啊,三间茅草房,两个儿子都上学,家贫如洗,但还是收留了她。我给她爸说也没有把握能治好,他爸流着眼泪走了。两个月以后回来见女儿,女儿的腿已经知疼知麻,半年起来坐着转圈了,八个月,扶着墙走路,一年多,我还给她一位活蹦乱跳仙女一样的女儿!要给我钱,我把我爷爷下关东时弄的一棵老人参都用上了,这可无价呀。这丫头也和我们全家有了感情,哭着不走,虽是穷人家,但待她好啊,我家五代里没有女孩,都稀罕她,就认我做了干爹。后来我儿子上高中就住在她们家,一来二去,两个孩子好上了,结婚后把我和老伴也接来了。”

大春和春雨都被感动了。

春雨抢着说:“跟我娘的病差不多,也是在春天得的,也是水大,我娘种塑料大棚,整天在水里,也是两条腿不听使唤。”

大春便说了来意,详细介绍了娘的病情,甚至自己考上大学没上也说了,请老中医去给母亲治病。

老中医问:“现在吃什么药呢?”

春雨便说了电视广告上的药。

老中医说:“广告上的药你也信?喊呼的挺紧,不见得治病。咬人的狗不叫唤,叫唤的狗不咬人。”

大春指着地摊上的草药问:“老爷爷,这些药都是买的?”

老中医的头摇得像拨郎鼓,说:“不是,都是我和大儿子在山里采的,费老鼻子劲了,花钱可买不着。”

大春又一次提出请老中医去给娘看病。

老中医说:“我已多年不出诊了,我大儿子有开的诊所,都是他去。不过讲你们两位的孝心,这次我去。现在正是春天,正是治这种病的最好时候。今天不早了,明天一早来接我吧。”

两人回家一说,全家人甚是高兴,第二天大春开着春雨家的小客货把老中医接来,吃了老中医开的药,母亲的病一天天好起来。

  (十七)

谢春雨怀孕了!

超过来“例假”的日子六天,春雨害怕了,赶紧到母亲房里去给妈说。

妈妈刚歇晌醒了,坐在床上迷迷登登的,春雨一说,一下子惊得精神全来了,急问:“原先有过这样拖后的情况吗?”

“没有,最多拖一两天,一向都是很准时的,这回却拖了六天了,我担心死了。”

“你们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春雨一下子就羞红了脸,尽管当着妈妈的面,还是激动地脸烫心跳,小声回答:“还是去年秋天。”

“看我不把大春很捶一顿!”母亲生气地说。

春雨一下抱住了母亲的胳膊,好像妈妈这就扬起棍子打大春似的,小声说:“不怪他。”

“不怪他怪谁?”

春雨羞得受不住,把头埋到母亲怀里说:“是我主动的。”

“你个没出息的丫头,就守不住。”

春雨羞得实在不行,扭头要走,妈妈一把拉住:“你是不是给那浑小子打掩护,他看见咱家日月好,怕你变心,生米做成熟饭……”

“哎呀妈!”春雨急了,赶紧打断母亲的话:“他是位好哥哥,你平时没见他有多好吗?”

母亲下了床,穿上鞋,把春雨揽到怀里,轻声问:“现在身上有什么感觉?”

“就是犯困,浑身无力。”

“坏了,肯定是了。”

“那怎么办呀。”春雨急得跺起了脚。

妈妈埋怨说:“我看你俩人好得有些过头了,不是在他家过夜,就是在咱家过夜,都怪你个死丫头。这有啥办法,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确定下来。”

春雨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来到医院,四处瞅了瞅没有熟人,悄悄走进了妇产科,躺到检查床上,春雨才感觉无地自容,脸烧得发烫,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后悔为什么不等大春回来带她到县医院做检查。

检查完,医生冰冷冷地扔过来一句话:“恭喜你,怀上了。”

“嘣”的一声,春雨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一点压力倒没有了,在医院大门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把这几天压在心底的晦气都吐出来了。远看了一下集市上,正是秋末,满市的水果,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她便在集市上买了桃、苹果、梨、山楂、甜柿,满满一车筐,在自行车前摇摇晃晃的。

走在路上,春雨甚至心花怒放了,我要做妈妈了,我要生个儿子!肯定是儿子,大春的身子骨那样强壮,肯定是儿子!要儿子长得黑一些,不要小白脸样的“奶油小生”,像大春一样高大强壮,英武帅气,再比大春胖一些,更显魁梧,大春瘦了一些。

春雨想着,好像一个儿子就站在了眼前,春雨羞红了脸,才刚刚怀上呢,想哪去了,春雨“咯咯”地笑出了声。

春雨盘算着赶快跟大春办喜事,就说娘病着要人照顾,一切从简,新房就安在西头那间小屋,买一张大床就行,什么都不要了。想到床,春雨就有些困了,想着躺在一张宽宽大大的床上休息,大春躺在身边,说着悄悄话。

想到大春,春雨下车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出车回来速来见我,急事!”又感觉“急事”不妥,怕大春担心,把“急事”二字删去,改成了“有点小事。”

春雨回来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母亲追过来问:“怀上了?”春雨点了点头。母亲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说:“这下好了,咋办吧?”

春雨把水果卸下来递给母亲,坚决地说:“妈,你别担心,我们这就结婚,这有啥。我想吃水果,你去洗洗吧。”

母亲提着水果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这可怎么好呦?”

母亲正在洗着那筐水果,刘大春来了,问母亲:“妈,春雨呢?她说找我有点小事。”

母亲连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在她那屋呢。”

大春看看母亲的后影,心想:这是咋了,出啥事了不成?

一步跨进春雨的门,春雨就扑进了大春的怀抱,轻声说:“我怀孕了!”

他推开春雨,捧着春雨的双肩,看着她低垂的脸:“吓唬我是吧?你不说时间算得很准吗?”

春雨再次扑进大春怀抱,说:“是真的,我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急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大春搂着春雨,轻轻拍着,也没了主意,半天才说:“能不能做流产?”

春雨挣脱了大春的怀抱,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坚决地说:“你要叫我去做流产,我就跟你拼命!”

大春害怕了,说:“我这不跟你商量吗,我也不想让你去。”

大春坐在椅子上,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母亲把洗好的水果送进来,一声没吭退出去,春雨拿过来一个黄桃,一下子咬了一大口。

大春看着春雨大口吃着桃,心疼了,又把春雨揽过来,口气坚定了,说:“别怕,一切有我呢,我打定主意了,咱们马上结婚,给双方父母做工作,就以娘有病要人照顾为借口,我那间西屋就是新房,买张大床就行了,一切从简。凭我的本事,我还能让你受难吗?我为什么拼命挣钱?我为什么处处往好了赶,就是为了你,我不能让人说春雨看上的男人是窝囊废,没本事!我就要当爸爸了,这是件好事,看我的吧!”

春雨吃下了定心丸,心里一下宽松不少,把桃塞进大春嘴里说:“俺也是这样想的。”

(十八)

谢春雨的婚礼办得一点都不体面。

谢文耕跟亲朋好友说:“最后一个孩子办婚事,就不再大操大办了,男方呢,老娘病着,等着用人,看病花光了钱,又没有积蓄,连房子都没盖上,买了嫁妆也没地方放,给孩子几块钱拉倒。”

简简单单办了几桌。

大春家呢,要说大长子办喜事,娶的又是远近闻名奶牛场长的女儿,该大办一场。大春这几年虽也挣了些钱,但一分也不敢乱花:母亲吃药要花钱,房屋还没盖,大学生还得供应,春雨马上就要坐月子……也是简简单单几桌,把春雨迎进了门。

一家人都觉着愧对了春雨。

新婚之夜,大春搂着春雨说:“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我没本事。”

春雨伏在大春胸脯上说:“我觉得我很幸福,我原先就说,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只要咱俩相爱,比什么都好。”

一席话,倒让大春安心了。

结婚没几天,春雨开始闲饭了,吃一点吐一点,连清水都吐出来了,人一下瘦得皮包骨头。

把两家人都愁坏了。

春雨的妈来了,看见春雨少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瘦得难看,头发乱七八糟的。大春出车不在家,婆婆的病虽大有好转,能自己坐起来了,人扶着也能站一小会,但脚离不了地,还得人服侍。就一个公爹,服侍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也不好常到春雨跟前问冷问热,有时春雨饿了,还得自己做一口,等做好了,又没味口了。

春雨妈洒下两行清泪,扶起春雨说:“回家,妈妈服侍你。”

把春雨叫回了家。

春雨仍吐得厉害,什么东西都入不了口,吃下去点饭,几分钟就吐出来,折腾了几天,更没人样了,爸妈都吓坏了,赶紧打电话把大春叫了回来。

大春抱起春雨一看,心疼死了,柔声问:“小妹呀,你什么感觉?”

“就是困,想睡,浑身乏力”,春雨的精神倒不错。

妈妈说:“我养了几个丫头,也闲饭,没有这样厉害,她两个姐姐也没这样厉害,吃个辣萝卜就好了,这随谁你说,怪吓人的。”

说到萝卜,春雨说她也想吃,妈妈赶紧找来一个,春雨香甜地吃了,吃完了高兴地说:“心里可舒服了。”精神头也来了,自己梳了头,要洗脸,大春说:“别洗了,脸也不脏,刚有点精神,安静一会。”

大春陪着,坐在走廓下晒了会太阳,春雨要出去走走,两个人便出了门,一直向南。

深秋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刚种上的麦子都发了芽,远远望去大地就像一块绿毯子。春雨靠在大春身上,说:“你陪着我,心里好受多了。”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自己的家。

春雨先去看娘,娘的精神显得非常好,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关切的问:“好孩子,感觉怎么样?”

春雨笑笑说:“好了。”

娘给春雨理了理头发,摸了摸春雨消瘦的小脸,说:“娘觉得现在浑身是劲,老天爷赶紧让娘好起来,能下地走路,我好服侍你。”

“娘你那时闲饭吗?”

“闲啊,就是不想吃饭,但吃了不吐啊,不像你这样,光吐啊,肚里没饭就没劲。”

爹走过来说:“孩子你想吃点什么?爹去给你做,下点面条?”

春雨说:“爹,我不想吃,别忙了。”

到了自己干干净净的小新房里坐了坐,看着大春苦笑了一下,说:“我这是不是病啊?娘、妈、两个姐姐都不这样,我害怕。”

“别胡说,”大春打断了春雨的话,“你胡思乱想啥,有轻有重,你不过就重一点,保险没事。躺下歇歇吧,走了这些路。”说着,扶着春雨躺下,一小会,春雨就睡着了。

天过晌,春雨醒了,觉着饿。大春出去不在家,对爹说:“爹呀,我觉着饿,你给我下点面条,磕上鸡蛋,我想吃,别放油。”

大春回来,见春雨正跟娘一起大口吃着面条,娘俩推让着鸡蛋。春雨冲大春说:“我这是吃第二碗了,爹下得真好吃。”

爹和大春都嘿嘿地乐了。

吃完饭,春雨还想出去走走,二人不知不觉又走回春雨家。春雨还想洗脸,说脸难受,大春给她弄了温水,春雨捧着清水一下下洗得很认真,想用香皂,母亲给拿了来,春雨刚拿起香皂,觉着一股气味直冲她脑髓而去,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面条便喷了出来,刚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春雨脸憋得通红,大口倒着气。

大春对老两口说:“爸、妈,我害怕了,我担心春雨有病,哪有这样的。二老经事多,经过这样的吗?”

老两口都摇头。

“我得带她去医院看看,现在就走。”

大春开着小客货,带春雨到了县医院。天晚了,要下班了,春雨走不快,大春急了,一下子抱起春雨,奔进了妇产科。

一个慈祥的老年女医生接待了她们。

她看了看春雨的舌胎,又摸了半天她的脉象,问春雨:“下部有血丝出现吗?”

“没有,”春雨肯定地回答:“我仔细看过。”

医生对大春说:“小伙子,别担心了,啥事没有,她这是轻的,重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大春赶紧问:“还得吐多长时间?”

“难说,”医生一边说一边脱白大褂,“妊娠中毒是医学界的一个谜,没有办法解决。重的十月怀胎都这样,大人受老罪了,轻的什么事没有。”

“那要注意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注意,别感冒就行,不能乱用药,对胎儿有影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小伙子,你得管住自己,否则容易流产。”

大春和春雨都羞红了脸……

  (十九)

春雨来了味口,就是吃不饱了。

春雨在床上躺着,轻轻哼着歌曲,一会下来又把大春刚买的彩电打开,大春不让她乱走动,就买了这个电视给她和娘解闷。电视上正放着一部反映农村致富的电视剧,春雨就叫爹把娘抱了过来,娘俩一起看,爹看了几眼,便出去了。

春雨想吃鸡,给爹说了,没有公鸡,爹把正下蛋的一只母鸡宰了,炖了一小锅,春雨把一条鸡腿递给母亲,自己就吃起来,吃得特别香甜,没觉着一只鸡全吃光了,剩下半锅汤。春雨觉着没吃饱,又拿了煎饼刚要吃,爹说话了:“孩子,你一下子吃这样多好吗?我担心……”春雨知道爹担心她再吐,可春雨感觉这回怎么也吐不出来了,昨天一想到油就恶心,可今天看见黄黄的鸡油就想用煎饼沾着吃了。春雨想着前天还吐了米汤,就把煎饼放下了。

爹担心地看着春雨,问:“你感觉怎么样?”

春雨说:“我就感觉饿,没吃饱。”

爹问:“一只老母鸡都吃了还饿?”

春雨笑了。

天擦黑,大春回来,急问春雨怎么样,春雨正懒洋洋地躺在娘的床上,坐起来说:“你猜猜看。”

“昨天一天没吐,今天肯定更好。”

母亲笑着说:“她今天下午吃了一只老母鸡。”

大春惊喜了:“真的假的?”

“假的,不到一只,娘吃了一条鸡腿。”春雨下了床,噘着嘴又说,“人家没吃饱,爹就心疼了,不让我吃煎饼。”

爹在外间听见,呵呵地笑了。

大春笑着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饿!”春雨撒娇,“就等你回来吃饭呢。”

“好好,赶紧吃饭!”

爹安好桌椅,大春把娘抱下来坐好,春雨已经盛好汤,大春在外面抱进来两箱东西,笑着说:“看我给你买了啥?火腿肠、面包,一样一箱。”

春雨幸福地笑了,抓过面包递给母亲一个,自己就大口吃起来。一连吃了四根火腿肠两个面包,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说:“爹呀,我还想喝你中午炖的鸡汤。”

爹放下饭就要去给热,大春说:“我去热。”大春热好端来,给春雨盛,春雨说:“多盛上面的油,我泡煎饼吃。”

春雨先喝了两口,又泡了一碗煎饼扒了,还要吃,被大春抢下了。

“娘啊,他也心疼我吃饭?”春雨笑着看着娘说。

娘说:“别吃了,一顿吃这么多不好,不如多吃几顿,好消化。”

大春说:“你别吓着我,比我一顿吃的都多。”

春雨递过碗去,表现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说:“那我再喝点鸡汤行吧?”

大春给她盛了半碗,她接过来几口就喝光了。爹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唉——这回是真得好了。”

回到西屋小新房,洗了脸、脚,上了床,大春把春雨搂过来,在她脸上、嘴上亲着,春雨把她推开,说:“今后不许你碰我!”

“怎么了?”

“小心挤着儿子!”

大春笑了:“你怎么知道就是儿子?”

“我说是儿子就是儿子,肯定是!”

“为什么你说的就准?”

春雨把头埋进大春怀里,小声说:“你的身子壮得像头牛,还不给我一个儿子吗?”

“那要是女儿呢?”

春雨一下子坐了起来,生气地说:“我思想封建,不要女儿,要跟我两个姐姐一样还生女儿,我就送人!”

大春也坐了起来,摸着春雨的脸说:“你真有那样狠的心?”

春雨把大春手拿下来,慢慢地说:“其实也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思想封建,我就是不喜欢女孩。我们家都是女孩,烦死了!我两个姐姐都生了女儿,按说我这个做小姨的该对她们很亲热,可我就是亲热不起来,喜欢不起来。”

大春揽过春雨,慢慢躺下了。

说起生男孩女孩,春雨睡不着了,她真担心自己再生个女儿。

翻来覆去,身体燥热,就是睡不着了。

大春轻轻拍拍她说:“行了,睡吧,生儿生女由不得我们,这是命中注定。”

春雨拿着大春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

大春抬头问:“怎么了?”

“发涨。”

大春轻轻揉着,揉着揉着,大春呼吸就变粗了,春雨赶紧把大春的手拿开,害怕地说:“哥,你可得控制住自己。”

大春紧紧地把春雨搂在怀里。

第二天大春早起出车,春雨就起来刷锅做饭,用油炸了葱花姜末,下鸡蛋挂面。等爹娘起来收拾完,春雨就做好了。先给爹娘各盛了一碗,自己早饿得先吃上了。

娘在里屋冲春雨喊:“不能吃太热!”吓得春雨赶紧把头一口热面条吐了,进屋问娘:“怎么了?”娘拍着肚子说:“傻孩子,不能吃太热,烫着了!空肚子更不能吃太热。”

春雨坐下来,真有些后怕,拉着娘的手,说:“多亏娘提醒,我不懂。”

吃过饭,春雨回到妈家,告诉爸妈她全好了,吃饭没饱。爸、妈也放了心,爸爸说一大早大春来早告诉他们了。

下午回来,大春买来一宗东西:苹果、橘子、梨、香蕉、山楂一大筐;活鸡、活鱼各一条;牛肉、排骨各一份;两本书:《孕妇必读》和《科学育儿》,同时捎来了老中医给娘配的药。

大春指着两大盒药丸说:“老中医嫌人参不好,得给二春写信,叫他在城里想办法给娘买老山参,再贵也买。”

  (二十)

过了年,春雨的身子六七个月了。春雨就觉着脸一圈一圈向外胖,两个乳房一层一层向外涨,身子笨得像只鸭子,走路拽拉不动了。弯腰洗脚费老大劲,憋得喘不开气,都是大春给洗脚,睡觉总感觉怎样都不合适,躺着侧着身子都睡不了多大会,就感觉累。

母亲的病有了很大好转,扶着墙可以走动了,可以搀扶着老伴在路上走一走了。这使全家人精神振奋。大春又把老中医请了来给娘仔细看了看,又给娘加了汤药,原先光吃老中医配的丸药。二春给娘一下子寄来三棵老山参,老中医看了说是好参,是平常难以见到的“肉参”,说娘的病用一棵就行了,大春要把另两棵送给老中医,老中医要了一棵,说:“大春你是个好孩子,看透了我老头的心思,我一看见这几棵参就喜欢了。药是医生的命啊,没有好药再高明的医生也治不了病。”

大春搀着娘在前边走,春雨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引得村人驻足观看。不大一会儿,娘走不动了,两腿打着哆嗦,脸上挂着汗珠。大春想叫娘自己站一会,便要撒手,娘差一点摔倒,一下子扑到大春身上,大春把娘抱住了。

春雨说:“娘啊,你得吃累一些,赶紧自己走,准备好看孙子啊!”

娘咬着牙,狠劲说:“娘会的!娘这不争气的腿呀……”

大春几乎是抱着娘向回走,一会也是累得气喘嘘嘘。到了家,让娘坐好,大春给娘扯过毛巾,问娘:“娘,你感觉怎么样?”

娘给自己擦擦汗,又给蹲在自己跟前的儿子擦着汗,说:“娘觉得浑身是劲,可就是两条腿不听使唤。”

春雨说:“还得给娘增加营养,叫爹再去集上买黑鱼、割牛肉,我也吃些。”

大春刮刮春雨的鼻梁:“是你自己想吃吧?”

“就是我想吃,也是为了儿子,你说是吧娘?书上都说聪明是吃来的。”

爹拿了钱,推出车子,说:“我去赶集,除买鱼买肉,我看再买点柿饼子给春雨吃吧,苹果什么的我瞅着她都吃够了。”

“爹,还是您疼我,我就想吃柿饼子。”

大春说:“我看你们把她惯上天了!”

“爹娘就是疼我,你干眼馋!”

爹笑着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春雨看着去年自己压种的那棵葡萄,在老石磨上方已经爬满一架,今年要挂果了,石磨南边一直到西墙根的那片虞美人也开始泛青,想起自己还有收藏的一串红、牵牛花的种子,便从屋里找出来,叫大春种上。

大春找了把铁钗,顺着虞美人的北边往西翻,春雨把花种随着大春撒着,他翻一钗,她撒几粒,佝偻着腰撒不准,有时就撒到了土坑外,春雨几次想弯腰捡起来,可是够不着,还得大春停下铁钗拾起扔到坑里。

母亲微笑着看着小两口种花,特别关注着春雨隆起的肚子,他怎么看都感觉春雨的肚子不像六七个月的,好像马上就要临产那样。看着他俩种完了花,把小两口叫到了跟前,小声说:“该带着小雨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总感觉小雨的身子笨的太早,你们是不是记错了日子。”

大春说:“我早就要去,她说到月底,现在地刚解冻,月底天暖了也好。”

转眼虞美人长得半尺多高了,娘自己站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就是一个人还不敢走。

春雨的身子也笨得更厉害了,大春把她带到了县医院。可是春雨不进妇产科,她想用B超“超”一下,她不光想知道胎位正不正,还想知道自己怀的到底是男是女。”

大春劝她:“别出洋相了,叫医生检查一下,知道预产期就行了。”

春雨一噘嘴:“就不!你不去我去。”

在B超室门口,春雨遇见了一个高中同学的姐姐,高考时春雨在她家住过一个多星期,春雨还给她家送过好多牛奶。

春雨高兴地喊:“大姐——你还认识我吗?”

大姐正要开B超室的门,停住了,上下打量着春雨,看了半天才说:“你不会是谢春雨吧?”

春雨笑了:“大姐你记性真好,是我!”

“你……你怎么结婚这么早,都这样……我妹妹还没毕业呢?”

大春和春雨都羞红了脸。

春雨走到大姐跟前小声说:“我想用B超检查一下,你能帮上忙吗?”

“我就负责B超室,进来吧。”

这下二人可高兴了,可一进B超室春雨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她就担心自己怀的是女孩。她对正穿着大褂的大姐说:“大姐呀,你知道我家都是女孩,我两个姐姐又都生了女孩,我害怕怀的也是女孩,就想知道……”

大姐笑了说:“要我告诉你男女,我就违犯政策了。”

“姐呀,讲我和你妹妹的感情,帮我一把。”

整个检查过程不到五分钟,春雨觉得像过了一年,检查完,大姐高兴地拍着巴掌,指着大春说:“赶紧叫他去给我买喜糖去!”

春雨激动地问:“姐,男孩?”

“双胞胎男孩!”

春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扑到大姐的怀里:“谢谢……谢谢你!”春雨流泪了。

“大姐,”大春把春雨拉到自己怀里,“你没看错吧?”

“你这人,大姐还骗你吗?”大姐嘻嘻笑着说。

二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台阶,让春雨坐下,大春扶着春雨的肩头说:“不要再激动了,平静下心来,我去给大姐买些糖块和水果。”

刘大春买了些糖块和水果,瞅着B超室里没有人,才给大姐送了进去。

然后又买了些东西,带着春雨高高兴兴回到家,母亲正在葡萄架下,扶着磨台转圈呢,春雨走到娘跟前,喜不自禁就把好消息告诉了娘,娘喜得合不拢嘴。娘看着头上刚鼓开嘴的葡萄叶说:“我儿命好,我儿命好……”

春雨有些累,躺在了床上,把大春喊进来说:“你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

大春用央求的口气说:“你给打个电话吧?”

“不行,你亲口给妈说。”春雨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买来的东西给妈拿些。”

“是,执行命令!”刘大春一个立正,把春雨逗得“咯咯”直笑。

一眨眼,满架的葡萄遮了半个小院,头一年只挂了十几穗葡萄,葡萄象豆粒一样泛着绿莹莹的光。南墙下的虞美人开得正欢,还没挂穗的一串红给虞美人围了道绿墙。

母亲在门楼下坐着,给未出生的婴儿赶做衣服,微笑显露在脸上。春雨在葡萄架下的磨台跟也在做一件小衣服。

春雨挺着大肚子慢慢走到母亲跟前,母亲笑着问:“做完了?”

春雨迈出大门,向门两边看了看,回头对母亲说:“做完了,这点活。”

春雨看着远处满树的绿,想起妈家里樱桃该熟了,问娘:“娘,樱桃该熟了吧,四天没去妈家了,也不给我送些来。”

娘说:“回头大春回来,你们去摘。”

“我去拿香蕉咱娘俩吃。”说着慢慢向院里走。

母亲看着她笨重的身子说:“慢些,小心点。”

春雨刚到自己的屋里,传来一声尖叫:“哎呀,娘啊——”

母亲的头“嘭”的一声,吓坏了,喊:“我的儿,怎样了?”飞身就往屋里跑。

屋里,春雨扶着床沿,身子靠在西墙上,喘着粗气,见娘跑进来,大喘着气说:“吓死我了,差点摔倒,踩着香蕉皮了。”

“你把娘吓死了!”娘扶正了春雨说。

“哎呀娘,你怎进来的?”春雨惊喜了。

“我……”娘摸着自己的双腿,“我……我一吓,……跑进来了。”

“娘呀,你能走了!赶紧再走走。”

娘俩来到院里,娘大步走着,一点也不哆嗦,步子迈得很大。

“娘啊,感觉怎么样?有劲吗?”春雨急问。

“有劲……有劲……呜呜……”娘喜极而泣。

春雨摸出手机,拨号:“哥呀哥——娘能走了,自己能走了,正走着……你开车注意,早回来。”

春雨拿了毛巾,给一边走一边哭的娘擦眼泪,娘俩拥在一起,哭作一团。

半天,春雨说:“娘,咱不哭了,上菜园找我爹去。”

“走,找你爹……找……”

娘俩出了门,娘走在前边直奔菜园。这是她走过的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可是多少年没走了,她多么想走啊!

娘走得很快,春雨赶不上,在后边喊:“娘,你慢点,刚好,别摔了。”

老远看见爹正在培芋头沟,春雨就喊:“爹——”爹一看,扔了铁锨,迎着就跑了来。

老两口相见,互相抓住对方,老泪纵横,娘说:“他爹呀,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爹流着泪说:“好了……好了……”

四邻八舍在田里干活的都围了过来,多少人流下了泪,纷纷道喜,感叹不少。

“这下可好了!”

“人家贪这儿媳妇好啊!”

“这家人兴旺了!”

爹擦干眼泪,给春雨说:“给他哥俩打电话,赶紧的……”

春雨一边拨号一边说:“我刚给大春打完了,二春留的号码是他同学的,打打看吧。”

打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春雨说明了意思,让人家转告二春。

春雨挂了手机说:“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声音甜甜的,给我叫姐姐,这小子谈恋爱了吧!”

一群人正往家走,春雨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春雨刚拨的号码,一接听,是二春,春雨把手机递给娘,娘俩隔着千山万水,一顿好哭。

  (二十一)

春雨被推进产房那一刻,一点都不害怕、不惊慌,她相信,她能顺利地把两个儿子生下来。

大春、娘、妈妈被医生堵在了外间,三个人陷入焦急的等待。

乡镇医院的设备比较简单,里面春雨的喊叫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外间三个人的心。两位母亲还好一些,大春急得头上冒着汗。

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把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好常一段时间,护士才把孩子送出来,娘抢先一步接过来,小家伙小黑豆似的眼睛骨碌乱转,头发浓黑浓黑的,把小拳头吸得吱吱响,妈伸过手要抱,娘没让,大春看着儿子,不知怎样才好。

妈从兜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红布条,捆在了小家伙的包被外面,一边捆一边说:“记着,捆红布条的是老大,先出生的。”

第二声响亮的啼哭,大春觉着隔了好长好长时间,把孩子送出来,医生还不让大春进去看春雨。妈抱着小的,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怕眼泪掉到孩子脸上,递给大春,大春抱着,举轻若重,躬着腰,轻轻托着。娘走过来,两个孩子一模一样!妈哭完了,擦净了泪,大春才把孩子递给妈。

娘和妈对着脸看着两个小家伙,都是粉嘟嘟的小脸,两位老人怎么看都看不够。娘说:“嫂子,把小雨娘仨接到你们家去吧,你们家还宽绰些,我看你是真稀罕孩子。”

“那感情好,我巴不得呢!”妈笑着说,“可我哪有那个命呀,好事都叫你们家贪去了。”

春雨被推出来,脸色有一些苍白,大春赶紧迎上去调好铺位,春雨抓住大春的手,急迫地说:“我看儿子,我看儿子!”

娘和妈一边一位,把孩子放在春雨跟前,春雨看着两个儿子,舒心地笑了,问:“哪个是大的?”

娘说:“这个,你妈给系了条红带。”

春雨拉着大春的手说:“我想坐起来。”

“不行不行,”大春赶紧把她按住,“你好好歇着,听话。”

“我觉着浑身是劲,一点都不累。”春雨嘻笑着说:“我要吃鸡、吃黑鱼、吃牛肉,吃鸡蛋……吃……反正给我弄好东西吃。”

大春笑着说:“你别急,我已在伙房里熬好了小米粥,娘拿来了红糖,你先喝两碗。”

春雨娘仨被接到家里,爹不好意思进屋看孩子,在春雨门前站了一下,转身要走,春雨喊:“爹——爹呀,你进来。”

爹进来,看着两个孙子分别躺在两个既是童车又是童床的里面,安静地睡着,小声说:“好,好呀!”

“爹呀,”春雨说:“咱们这地方的风俗都是当爷爷的给孙子起名,你给孩子起名字吧。”

爹说:“你们俩都有文化,还是你们起吧。”

大春说:“爹,还是你起吧。”

爹说:“这几天我睡不着,想了两个,你们看合适不:大的叫金龙,小的叫玉虎,要行呢就叫,不行你们再起。”

大家觉着都不错。

孩子一百天了,可以抱出来在院里走走,四处看一看。在这一百天里,谢春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春雨几乎连一块尿布都没洗过,娘甚至都没让春雨的手沾过凉水。两个多月的时候,孩子在屋里哭了,春雨正在院门口拣豆角,看见院里有盆水,顺便就洗了下手,被娘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埋怨说:“这孩子,怎么不听老人的话,月子里落了病咋办?”春雨咯咯笑着跑进屋。春雨要洗澡,要回妈家用太阳能洗,娘就是不同意。娘每次都给烧一大锅水,放上艾叶,月季花瓣,香草,春雨洗完,弄得身上香喷喷的,把大春急得像只猫。出了一百天,春雨说:“娘啊,这可是我儿子,你总得让我洗几回尿布吧?”

春雨最担心连阴天,没办法晒尿布,两个小家伙又能拉能尿。爹想出了办法,他生着煤球炉,用铁丝和细竹竿扎了个小架,把小架扣在煤球炉上,把尿布往架子上一挂,一会就都烘干了。

两个儿子长得忒喜欢人了,白白胖胖的,小胳膊跟藕瓜一样,最可喜的是长得太像了,怎么分也分不出区别,只有春雨知道他们身上的特点,她告诉大春和爹娘:老大的胸前有一颗小红痦子,像个小米粒;老二的右屁股尖上有一个大黑痦子,像个绿豆粒。

妈每次来,总说向亲家母要一个孩子,母亲说:“你闺女同意,都给你!”妈为了区别两个小外孙,给金龙的衣服上绣上龙,给玉虎的衣服上绣上虎。

  (二十二)

又是春天了。

一场春雨过后,大春家三年前栽的那棵石榴树开出了火红火红的花。

爹正在编一个筐,农忙时要用的;娘正在摘芹菜,春天里的嫩芹菜,水绿水绿的;大春正收拾收割机的皮带,他打算收完这季麦子,挣些钱,就把新房盖上,老岳父还答应帮助一些;春雨带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儿子采摘虞美人的种子。

刘二春带着一位姑娘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步跨进了大门!

娘激动地喊:“我的儿呀……”

春雨惊喜地叫:“老天爷哟!你也不先打个电话。”

二春喊完了爹、哥、姐就抓住娘的手,看着娘的腿,领着娘向前走了几步,好像娘还不会走似的,二春哭了:“娘啊,三年了……”

娘擦着儿子的泪,自己流着泪说:“不哭……不哭……谢你哥、谢你嫂子啊!”

二春握住了大哥满是油腻的手。

春雨早已上前拉住了姑娘的手,两个人互相端祥起来。

姑娘太美,美得就像电视上的女主持人。

二春抓住了春雨的手,泪眼婆娑:“春雨姐……”就说不下去了。

春雨笑着说:“行了,行了,赶紧介绍介绍。”

二春拉着姑娘来到还坐着的爹跟前,把爹搀起来,说:“这是咱爹。”

姑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爹。

又到娘跟前:“这是咱娘!”

姑娘叫了一声娘,拉住了娘的手。

娘应着,仔细看着姑娘,高兴地说:“好孩子,跟你嫂子一样俊。”

二春拉过姑娘,指着哥姐说:“大哥、春雨姐,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你跟春雨姐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姑娘叫了一声姐姐,春雨叫了一声妹妹。

二春接着介绍:“爹,她是我们系主任谢教授的女儿,叫谢春秀,跟春雨姐一字之差,我俩相处一年多了,这次我们放了五一长假,她非要来看看爹娘。我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也没说过。”

金龙、玉虎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花棵边乱抓挠。二春奔过去,揽过两个侄子,仔细看了半天,一手一个抱了过来,春秀接过来一个抱着,二春把另一个递给春雨,打开了自己带的包:糖块、巧克力、果冻、山楂糕,一样一样往孩子手里递,还有两个毛毛熊玩具。

二春笑着说:“爹、娘,我离家三年,咱们家两大变化:一是娘的腿好了,二是增加两口人!”

春雨拉着春秀说:“三口吧,你带来这位不算啊?”

一家人都笑了。

四邻八舍都来了,大春、二春向男人们敬着烟;春雨、春秀给妇女小孩递糖。

送走了四邻八舍,爹娘便准备饭,春雨拉着春秀到了西屋,二春大春一人抱一个孩子放在了磨台边,也进了屋,大春皱着眉头说:“春雨你跟妹子、二春商量一下晚上怎么住,你看咱这个破家……”

春雨掏出手机说:“我给妈打电话,”又冲二春说:“大学生,二位住我家我那间屋行不行?”

二春说:“来的时候我就盘算好了,就得住你们家,给大爷、大娘添麻烦就是了。”

春雨拨通了电话:“妈,我是小雨。”

“听出来了,”妈说:“急三火四的,有事?”

春雨笑着说:“我二弟大学生回来了,还带了一位比我还漂亮的姑娘,我们家穷啊妈,没地方住,你看怎么办?”

“你个鬼丫头,不就是想叫住你那屋,我这就拾掇好,晚上来就行了。”

“我给你说啊妈,这可是贵客,你可得服侍好。”

“哎我说三丫头,妈服侍不好你还能怎么着?”

“你要服侍不好……就……就……”,春雨笑弯了腰,“我跟金龙、玉虎三天不上你们家去,看你急不急!”

“鬼丫头,你不来,就这一大步路,我不能去?给你婆婆说,也给二春说我这就去,我得去看看。”

春雨挂了手机,说:“完了完了,我妈一来,肯定我爸也来,他一来又不走,要酒喝,凑咱们热闹,烦人!”

“看你说的,”大春埋怨春雨:“爸妈是外人啊?我去叫娘多炒几个菜,我再去街上买些。”说着出屋门。

春雨冲着大春后背喊:“多买些,这几天好吃。”

谢文耕一步跨进大门,二春和爹赶紧迎上去,谢文耕抓着二春的手,感慨万千:“二春啊,好孩子,有出息啊,你们家——兴了!”

二春说:“大爷,都是您老人家帮助的,你帮我们家多少?我娘看病时就借你的钱,要不是你帮,哪有今天?”

“说远了,说远了,”谢文耕哈哈一乐,“都是自家人!”

春雨接过了娘提来的酒菜。

都到堂屋坐了,二春介绍谢春秀见过了谢文耕老两口。

谢文耕冲春雨说:“小雨啊,可得跟你妹妹好好学学,人家可是大学生,瞧人家——多文静。”

春雨说:“知道——”

春秀说:“大爷,我得向春雨姐学。”

妈早已把金龙、玉虎揽进怀里,心呀肝的亲个不够。

炒好菜,两家十口人整整围了一大桌。

谢文耕轻拍着刘万福的膝盖说:“亲家,金龙、玉虎过满月我喝醉了,我高兴啊,你们家热闹我就凑。”

“大哥,大哥呀,”刘万福感动地说:“这是你看得起我。”

“看着这些孩子我高兴!”又冲春雨说:“小雨啊,别生你爸气,我们这些老人过一辈过的什么?就过几个孩子!”

大春端起酒说:“爸,我先敬您一杯,您对我们家,对我们这些孩子帮助太大了!”

春雨说:“对!”

都端起了酒。

两家人热热闹闹,一直吃到掌灯十分,二春、春秀跟谢文耕夫妇回他们家去住。

(二十三)

娘在葡萄架下的磨台跟前做针线,春雨坐在娘的左边,看着远处两个儿子满院子乱跑;春秀坐在娘的右边,手中拿着个小树条,在地下乱画,有时还在空中抽两下。两个儿媳妇像两朵花,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春雨帮娘纫线,娘给春雨理了理头发。春秀看在眼里,笑着说:“春雨姐,婆媳之间大都闹矛盾,不惹气闹生分的很少,我看你跟娘肯定闹不了生分。”

“谁说的?”春雨看娘一眼,“娘还打过我呢!”

“真的娘?你打过春雨姐?”春秀不相信地问。

“你听她瞎说,”娘笑着说:“我舍得打她?”

春雨一噘嘴:“就打过!我月子里,都两个多月了,就用凉水洗了一下手,娘就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春雨咯咯笑着,骄傲地说着:“金龙、玉虎一百天里,我的手没沾一下凉水,连一块尿布娘都不让我洗,剥夺了我做母亲洗尿布的权力,我想起来啊心里就有气,以后还得跟娘呕气!”

春秀咯咯地笑,娘也笑。

春雨小声说:“你们结婚后,你坐月子,娘也去伺候。”

“你呀!”春秀羞红了脸,“怪不得娘打你,你坏哟!”姐妹俩嘻嘻哈哈,扭作一团。

娘问春秀:“春秀,你爸爸是系主任,系主任是多大官,比你妈妈的中学校长还大?”

“娘我给你说,”春秀大些声说:“大学里有好多系,比如我是中文系,系主任就管我们这个系里的老师和学生;二春呢是物理系,我爸呢就管着他们物理系里的一切。”

“你爸还是教授,当两个官,就能看上二春?”

春雨和春秀都笑了。

春秀说:“娘,二春成绩非常好,年年都拿最高奖学金,发表六篇论文了,其中一篇我爸给介绍到了国外,很有影响的,我爸说他考研究生没问题,今后他有很好的前途。”

“娘是问你,二春一个乡下孩子,跟你谈对象,你爸妈什么态度?”

“他们很同意。”春秀怕娘不信,继续解释,“去年给爸妈说我谈恋爱了,妈不管,爸死活不同意,说我年龄小,事业没成,说我要不听话就把我赶出去。我说你总得了解一下才有发言权吧,你知道小伙子什么样你就否定?问我是谁,我一说二春,他马上乐了,说他怕没有那样好的命,贪不上那样好的女婿,说我配不上二春,成天嘻嘻哈哈没长大,说二春稳重、勤奋、有礼貌、成绩好、有前途。三天两头叫我往家叫二春,爷俩争论问题,我妈呢,把她当亲儿子,成天做好些吃的,疼他不疼我了。”

春雨哈哈笑了。

娘担心地问:“跟你爸争论……好吗?”

“娘啊,那是物理学术上的问题,我都不懂,他跟我爸争论,我爸才说他有前途。”

“噢——”娘似乎有些明白了。

春雨搬着凳子,从娘的面前经过,来到右边跟春秀坐在一起。远处玩耍的两个小子摔倒了一个,春秀要去拉,被春雨按住了,说:“让他自己起,要不下次他还等你去拉。”小家伙也没哭,在地上趴了一会,起来又玩开了。

春雨看着春秀说:“说说你的大学生活,让咱也开开眼。”

春秀说:“大学生活挺单调的,上课、吃饭、睡觉、挤图书馆,就是遇到节日搞些活动热闹一点,星期天上外面疯,也就这些。”

“你给二春怎么谈到一起的?”

“这怎么说?”春秀羞红了脸。

“二春傻了巴叽的,怎么追你的?”

春秀的脸更红了,看了一眼娘说:“其实是我先追的他,后来他才追我。”

“说说,让咱娘也听听,又没外人。”春雨晃着春秀的肩膀恳求说。

春秀脸羞得越来越红,陷入甜蜜的回忆,她似乎不是说给娘和春雨听,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刚入校那年元旦,我们中文系和物理系联合搞联欢,我主持节目,就发现二春坐在角落里看书,好像联欢跟他一点联系没有,别人唱跳别人的,他就是看书,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二春挺帅气的,好多女孩都很注意他。到了五四青年节,联欢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头都不抬。中文系的一个女同学拉他表演节目,他说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同学们都起哄,非让他表演,他大方地说给我们讲故事,他讲了娘的腿,大哥被我们大学录取藏了通知书去打工,他偷去打工被大哥追回挨打,他讲的最动情的就是一位美貌的姑娘被大哥的行动打动了,主动到大哥身边,帮助大哥致富,才让他有机会上了大学。同学们听得很认真很认真,好多同学都被打动了。春雨姐,那位美貌的姑娘是谁? ”

“这傻小子,说这些干啥?还挺会编故事。”其实春雨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娘问“二春偷去打过工?谁打了他?”

春秀说:“这事娘可能不知道。他初中毕业时想去打工供大哥上大学,被大哥追回来,两个人争执起来,大哥打了他,他才罢休。”

“我的儿呀……”娘流泪了,春雨赶紧拿了毛巾给娘擦泪,说“娘,这不都过去了嘛,别再难过了。”

“春秀啊,娘的腿耽误了你大哥,娘亏你大哥一辈字啊,要不是你春雨姐,娘的腿也好不了,二春也上不了大学,春雨是咱家的大恩人呢,娘这一辈子啊……”

“娘你别说了,谁跟谁啊,”春雨赶紧打断娘的话,“听春秀接着说,妹妹,赶紧说给娘听。”

春秀接着说:“庆五四我们两个系联合跟体育系有一场足球赛,上半场被人家体育系踢进两球,中场休息时好多同学拉来了二春,二春没有球鞋,光着脚要上场,我跟体育系的同学借了双球鞋,二春穿着上了场,他个子大,上场就顶进一个球,然后又踢进一个,简直成了我们文理两系的英雄。他在禁区内被铲倒赢得了一个点球,可是二春晕了过去,我们都吓坏了,抬着他就往医务室跑,没到他就醒了,说是饿的,没别的事。我们才知道他为省钱吃不饱。我们就捐了好些饭菜票给他,他不要。后来我了解到他在校对门一家饭店打两份工,中午、周末去给他们刷盘子,晚上给他孩子辅导英语。我很敬佩他,给他送过钱和饭票,都被他退回来了,我给他写信,他也没回。我们宿舍的女孩都被激怒了,说二春太傲了,女同学上赶着他还不理。我也生气了,骂了他一顿。”

“该骂!”母亲说。

“你会骂人?我不信,快说。”春雨说。

春秀笑着说:“我生了一夜气,弄不清二春心里怎么想的,他不苦了我一片心吗?天刚亮,我冲进他们宿舍,二春正坐在床上看书,还有好几个没起,我喊道:同学们起来,听我骂刘二春。我把一大把饭菜票撒了二春一身,我说刘二春你有什么了不起,拒绝同学们的帮助,你自私、狭隘、鼠目寸光、脑筋顽固、脑子不开化……你不就成绩好点吗?也不能当饭吃……关心你你还不知好歹,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下里巴人一个,放不开手脚,小脚女人走路。你以为向你求爱呢,美死你,追我的小伙子一大堆,都比你强!气死你。我骂完就往外跑,二春就追,一直追到我宿舍,他被我的同学挡在了门外,又被同学数落了一顿,灰溜溜走了。”

娘和春雨笑得都很开心。

春雨问:“后来呢?”

“后来他遇见我就主动跟我说话,女同学就把我拉开,都不让我搭理他,其实我知道,同学们对二春的评价很高,都很喜欢他。”

“他给你写信了吗?”春雨问。

“写了。”

“说来听听!”春雨命令。

春秀的脸又羞红了。

娘埋怨春雨:“你这孩子,什么都能说给你听啊?”

春雨说:“拣能说的说,说点,说点。”

春秀笑着说:“去年暑假开学,他把一假期打工挣的钱交了学费,也就是娘的腿好了以后吧,他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又不好当面问我要,就给我写了一封信,可好玩了,说给你听,他这样写的:小生有姐名曰春雨,你与姐名一字之差,有时小生把汝当姐。现小生已断顿,饥渴难耐,可否赞助小生一些钱粮,以填饥渴之腹,已平倾慕之情。”

春雨笑出了眼泪,母亲也笑了。

春雨擦着眼泪,笑着说:“你们怎么私定终身的,快快讲来。”春雨又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春秀站起来说:“别说了,”说着要走,被春雨拦住了,“说说,其实娘也光想听,说能说的。”使劲把春秀按到了凳子上。

娘说:“说吧,娘真的想听。”

春秀有些激动,说:“我想跟二春交往,他在学校小有名气,好多女孩都挺在意他,我爸在我家饭桌上还提到过二春,说他很优秀。现在大学里都成双成对的,谁要找不到一个说明谁就太差了。去年秋天我过生日,我真想让二春知道,就想请他,可是找了他一天也没找到。天黑了,我们同宿舍的姐妹在宿舍里给我过生日,正切蛋糕,二春捧着一大把红玫瑰出现。几个同学为了整他,不让他进门。他说:‘春秀,我在你们楼下乒乓球台跟前站着,一直站到你接受我的玫瑰。’我们从窗口看见他站在乒乓球台跟的一块亮处,双手捧着玫瑰,两眼看着我们的窗。我当时就要下去,被同学拦住,说得整整他,他太傲,看都不看女生一眼,我们挤在窗口看他,他见我出现了,大声喊:‘谢春秀,我爱你!’满院子都听见了,我被他打动了,挣脱了同学们的拉扯,飞跑下去,抢过他手里的鲜花,拉着他就跑了……”

春秀的脸彤红,停下不讲了,春雨推着她问:“跑哪去了,说!”

春秀低着头,还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

“说呀,”春雨推着春秀,“说呀,跑到什么地方亲嘴去了,快说!”

“春雨姐,你真坏!”她把春雨揽过来,把滚烫的脸埋到春雨怀里。

春雨揽着春秀,轻轻摇晃着,拍拍她的肩头说:“我二弟就这样让你给俘虏了!”

娘咯咯地笑出了声。

一会娘见春秀抬起了头,问:“二春打工能挣多少钱?”

“谁知道,我也没问过,反正他跟那个老板挺好,是铁哥们,二春带我去吃过两次饭,他都不要钱。二春还让我给他女儿辅导过作文。”春雨给春秀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春秀接着说:“我爸妈早就不让他打工了,他还想去,我爸要他把打工的时间用在研究上,他怕我爸,就不去了。这次回来,也是爸安排的,爸说三年不回家看爹娘的大学生也不见得就是好大学生。”

娘又流泪了,这回流泪娘是笑着的,春秀去给娘擦泪,娘抓住了她的手,又拉上春雨的手,把两个人的小手放在手里握着,说:“看着你俩呀,娘这辈子死了也值了。”

春雨说:“娘啊,谁也不如你命好。”

娘说:“是啊,娘的命好啊!”

大春二春回来了,从县城请来了照相的,大春说:“你俩回来了,照张全家相。照上咱的老屋,下次你们来,老屋就没有了。”

二春下地去找爹,春雨、春秀又打扮了一下,娘给金龙、玉虎换上新衣服,自己也梳了梳头。

听说城里照相的来了,涌来满院的人。

爹娘坐在前边,一人怀里揽着一个孙子,大春、春雨、春秀、二春站在后边,以老屋为背景,照了一张全家福。

草稿于 2006年春节

一直修改到2011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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