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饭

奔饭

刘明才

那年他13岁，上小学四年级，偷了邻居三奶奶家的一个煎饼、半盘子韭菜煎鸡蛋……

春头子上，他放了学，把书包扔到床上，然后在屋里开始找吃的，放煎饼的大瓦盆里净光净光的，连个煎饼渣儿都没有，看起来是被先放学的哥哥“扫荡”完了，盘子里、碗里、锅里、篓子里都像刚刚洗过一样，好不容易在菜篮里找了半个带泥的萝卜头，他来不及洗，在破褂子上擦了擦，三两口吞到肚子里。

他把鞋子甩掉，开始满世界游荡，先到了南园里，春萝卜已经拔光了，黑黝黝的土地还没有翻，春豆角刚爬上架子，花苞刚露出半个白肚皮儿，绿油油的叶子闪着莹莹的光，他掐了一个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苦！他把一个绿球儿吐得很远；他又来到村头，大婶子家的杏儿像指甲盖儿那样大，他爬上杏树，撸了一把比豆粒儿大不了多少的杏儿，一口吞下去三个，又酸又涩，强忍着咽下去一半，另一半吐了。抬眼远望，碧绿的麦田一望无际，他想，麦子黄了，就可以搓麦粒儿吃了，他把一个个杏粒儿抛得很远，小绿球儿画出的弧线很好看，很好玩儿。

他游荡到竹园边，风吹竹林唰唰的响声让他心烦得想哭。突然，一股香味顺着竹林边飘过来，他嗅到了，整个身子激灵了一下子，迎着香味他来到三奶奶小院门口。三奶奶两间小泥屋，东间住人吃饭，西间放柴草做锅屋，他看见三奶奶扭着小脚端着一盘子菜来到东屋，一小会又到锅屋里去了。他的心开始咚咚直跳，浑身打着哆嗦，一个箭步窜到东屋，桌子上放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煎鸡蛋，还有几个煎饼，他把鸡蛋倒了一半在煎饼上，哆嗦着手包好了抱在胸前，飞一样狂奔进了竹园。他只觉得耳边呼呼的风响，竹枝子刮破了脸都没感觉到，奔到竹林深处回头看了看，安然无事，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享用。

他在竹林里挨到天擦黑才出来，三奶奶家的大姑正扯着嗓子哭喊，一大群人围着三奶奶家的小院，三奶奶上吊了，发现的太晚了，没救过来，死了！

他吓呆了！

那年他十八岁，上高中二年级，被班主任狠狠打了一拳，鼻子出血了……

又到了开饭时间，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他悄悄来到宿舍，收拾了自己简单的铺盖，偷偷离开了学校。

他不敢走大路，顺着河边一溜小跑，又渴又饿浑身无力，揪了几个嫩树叶放在嘴里嚼着。春天河里的水清亮清亮的，晃得他的眼有些晕，他捧了几捧河水喝了，坐在岸边歇了一小会，奔上了大路。他回头一看，远处几个人向他边跑边挥手，坏了，是班主任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追来了，他飞跑起来。肚里没饭，身上没力气，没跑多远他就气喘吁吁，前边一个树林，他躲了进去。他倚在一棵大树上喘着粗气，班主任和几个同学也喘着粗气围在了他周围，他低下了头。班主任把两个窝头递给他，他没有接，班主任并没有把手缩回去，大声说：“跟我回去！”

他使劲摇了摇头说：“老师，我不能回去，我家实在太困难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大哥去年在县一中考上了大学，把录取通知书藏了没去上，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就算我今年考上了又能怎样，要不是您和同学们帮着，我连今天都上不到，早下学了，我……”

班主任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大哥可以供你了，我和同学们还可以继续帮你，困难只是暂时的，回去吧。”

“不！”他大声说。

班主任生气得回头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该是个男子汉了，就给咱们学校、给咱们班、给我、给你自己争口气，回去上学吧！”

“我不！”

班主任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出血了，他没有擦，班主任和同学们也没有给他擦，都看着他的鼻血流到嘴里，班主任把两个窝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和着泪水、血水咽了下去。

他考上了大学，是他们那所乡镇中学历史上第一个。

那年他45岁，当局长的第二年，深夜驾车奔160里地，为了赶一顿饭，出了一点小事故，腿摔伤 了……

他当了局长，应酬太多了。

早晨刚起床，就奔到招待所的饭桌旁，招待省里推广科技项目的一伙领导，吃了一半，又到了另一桌，是招商引资招来的几个大老板，来考察项目准备投资的，吃了一半，又到了另一桌……

中午十一点半，他又赶到招待所，招待市局检查团一行十人，连领导的老婆孩子一共摆了两桌，吃到一半，他又被市长叫了去，陪着市长去陪客人，其实就是去替市长喝酒，又喝了两桌。

晚上没下班，本局的一个下属就站到了办公室：“局长啊，我儿子考上大学，你封了礼花了钱，你得去喝盅酒，给个面子，你当一把手的要不去，显得我太没面子了……”他制止了说话，随着来到招待所，真就喝了一盅酒，说了一番祝贺金榜题名的话，然后到了另一桌，这桌是一个局长的老爹过73岁大寿，刚坐下手机响了，一个老同学邀请他去度假村过周末，他说第二天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同学说老婆孩子已经给接到度假村了，他说已经喝了半醉了，还有一桌要应付，明天再去，同学说一百多里路也就一个小时，今天要不去就是当了局长官大了难求了不给面子了，他应了下来。为老人祝寿他连喝三杯才下了酒桌。

他感觉喝得不多，就叫司机回了家，自己驾车前往度假村。车子一颠，酒劲上来了，他觉着头有点晕，使劲睁大眼睛，一点也不敢马虎，可是三奶奶的形象老在他面前晃悠，他害怕了，停了车，在路边清醒了一会，又用矿泉水洗了一把脸，才又驾车上路，快到度假村了，困劲上来，眼前模糊，三奶奶的形象又出现了，心里一慌，一头撞在路边一棵大树上。

汽车的右灯撞坏了，瘪了进去，自己的右腿也碰伤了，夜里十一点，他一瘸一拐走进了度假村，一群人还在酒桌边等着呢！

他举起了酒杯高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着大家的面我宣布一个决定：我决定辞去局长职务，到我们老家中学去做一名教师！”

在座的都听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