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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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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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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场

嗮谷场

作者:刘文祥

(一)

吴老汉一下车,便向路人打听,晒谷场怎么走。他问这话时,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怕人笑话他。因为到现在他都认为这一定是妻子搞错了,听错了。晒谷场,顾名思义,是乡下人晒谷子的地方,应该只有乡下才会有,城里哪来的晒谷场呢,城里人又不种稻子。可临出门时,妻子再三叮嘱,一定要去晒谷场才能等到小张,小张下班会从那儿经过。

他不相信,他怀疑妻子的听力,一定是听错了,或有什么同音字,让妻子误听为“晒谷场”。城里人与乡下人说话本来就不一样,城里人说的是国语,乡下人说的是土话,听错了,也很正常。刚才在车上他还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看看脑子里能不能蹦出什么同音字来。虽然,吴老汉没读什么书,也没见过大世面,但他知道城里人都喜欢给马路起名,叫什么“上海路”、“南京路”、“中山路”、“井岗路”,等等。可他无论怎么念都跟晒谷场三个字搭不上边。

为这,昨晚他跟妻子讨论了大半宿,不,是争了大半宿。他说,城里只有球场、运动场、广场,不可能有晒谷场,也不可能有叫晒谷场的路。而妻子却说得有板有眼,理直气壮,毋容置疑,没听错,就是晒谷场。她说,人家叫你黑皮,你身上的皮就全真是黑的?晒谷场就一定要晒谷子吗?也许人家城里人喜欢这样叫呢?城里人的爱好,哪是你这个老土想像得到的,自已是亲耳听到过小张打电话,他跟人家说,你到晒谷场路口等我,我下班回家会从那经过。这还假得了!

妻子虽然长期有病,一付病歪歪的样子,这会儿说话倒声音洪量,而且还得理不饶人。

无奈,最后他还是听了妻子的,因为争来争去,他自已也拿不出能说服妻子的理由,自已也不知道在哪儿才能找到小张。

前些日子,吴老汉在村里闲聊时,很随意地问过当时也在场的村支书,可村支书也不知道这个来他家帮扶的小伙子究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班。他说,反正是政府派来的。你?你问这做啥?当时村支书说完,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吴老汉心想,你也太敏感了吧,好像人家会去做什么坏事似的。他站起身,边走边解释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今天,天濛濛亮他就起了床。他先来到村后山坡上的棚子里,喂了些鸡食,然后,打开鸡门,把鸡放出来。一百二十八只不同颜色的鸡,像一幅移动的五彩滨纷的画,咯咯地扑腾着翅膀飞出棚子,钻进了草丛里,有几只静静地站在坡上,看着渐渐升起的霞光,像是在运气练功一般。吴老汉最喜欢看着它们飞出鸡棚的样子,像鱼儿游向大海,像孩子奔向母亲。他望着一天天长大的鸡,望着这些起死回生的鸡,脸上荡起了幸福的笑。

这一切全靠小张啊!

他想起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那天下着大雨,小张没回城里。他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都要到棚子里看一看。可那天,他和小张一进棚子,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惊慌得把手中伞一扔,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小张,你看,这些鸡就像吃了安眠药一样,一只只东倒西歪的。它们怎么会这样?吃了什么啦?他回想着晚上吃的饲料跟平时并无异样。鸡瘟?他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两个字,完了,这下完了。他知道养鸡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旦得了鸡瘟,那将血本无归。小张在一旁也紧张地说,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吗?但他很快镇静地对吴老汉说,大伯不要着急,我马上回城里,去兽医站买药回来。可现在下这么大雨,这么远的山路,天又这么黑,很危险的。没事,我会小心的,等着我。话音刚落,人已奔下山坡。

可吴老汉等到晚上十二点多钟,也没见小张回来。

雨,一直在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吴老汉想,这么大的雨,叫人家怎么回呀,来回一百多里路呢,又有十多里的山路。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哗啦啦的雨,无计可施,只能怪自已命苦了,好不容易有了自已的养鸡场,这下全完了。唉,人家已经帮得够多了,就这些水泥沙子,全靠人家小张用摩托车一袋袋从外面运进来,难为这小伙子了。运进来后又是人家亲自设计,即做木工,又做泥工,才把这个棚子搭起来,建了这个鸡场,这大半年下来,吃了多少苦呀,比第一次见到他时,明显消瘦了许多。

有一次,吴老汉问小张,你咋懂这么多呢?小张告诉他,他也是农村的,大学毕业,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便外出打工,几年打工期间,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学,一切从头做起,在建筑队做过小工,在制鞋厂做过鞋,跑过销售,最艰难的时候还捡过废品。他是四年前才考上公务员的。吴老汉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也是做苦力出生的,难怪做起事来这么麻利,又吃得苦。

就在老汉绝望的时候,一束手电筒光从山下照了过来。吴老伯,在吗?是小张。我在,你还真赶过来了呀,这么大的雨。吴老汉急忙走下山去迎接。可眼前的情景让吴老汉吓呆了,借着光,他看见小张满身污泥,瘫坐在地上。小张见吴老汉过来,用尽力气地说道,快,快把药喂给鸡吃,然后,再给每一只鸡注射,我稍微坐一下再上来。你怎么啦?我翻车了,不过,没事,只是耽误了回来的时间,快去。此时,吴老汉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他哽咽地说道,孩子呀,你没摔伤哪里吧,你别这么说,走,大伯扶你上去。

后来,小张告诉他,那晚,不知咋的,去时,没发现路上有一块石头,平时来来去去的也没见路上有石头,回来时竟然有块石头拦在路上,一下没注意,撞上了。可能是下雨从山上滚下来的,也怪自已心急。还好,一棵树救了他,他被挂在一棵树上,否则,这条命在不在还真难说,反正摩托车是掉进深崖里是找不着了。

想到这,吴老汉转过身匆匆回到家里,弯着身子从鸡窝里抓了一只肥大的鸡出来,放进早已准备好了的蛇皮袋里,用绳子扎紧口子,又在袋子中央剪了个孔,透气。这只鸡跟棚里养的鸡不同,它是专吃谷子的,正宗的土鸡。鸡窝里还有一只,快过年了,到时能卖个好价钱。他又从锅里抓了几个红薯塞进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咬了一口,他边吃边对着里屋的妻子说,我走了。妻子走了出来扶着门框说,记住,一定要去晒谷场等。

吴老汉三步二步便走出了村子,急匆匆地朝山路走去,不一会儿,便淹没在山雾中。他要去赶班车。从村里步行走出山,再到候车亭,最快的速度也要近半个多小时,而且每天只有上午一趟车去,下午一趟车回,错过了,就要等第二天,当然,也可以步行去。到城里还有25公里的路程。吴老汉以前常走路去城里。但今天不行,今天是去找人,准确地说是去等人,他必须有足够的时间,因为他现在连去哪里等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妻子说的这么个地方,吴老汉心里没底。

此时,天已经亮了,能听得见村子里吱呀呀地开门的声音,偶尔几声犬吠在村子的上空回响。

(二)

吴老汉所在的村,叫十里村,它座落在大山深处,是一个只有三十一户人家的小自然村,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唯一的一条小路自村口,沿着山腰向外延伸,与乡道连接。平时很少有人进来。这里,仿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样。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村子虽小,却有陈、李、江、吴四个姓氏,这在宗族观念很强的农村是很少见的,特别是,这个村子虽然姓氏多,却能相安无事,团结融洽,一直以来并没发生过什么纷争,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据老一辈人传,这陈、李、江、吴,原本就是异姓兄弟,他们是为躲避仇杀才逃到这里的,却找不到任何记载的依据。但从地理环境来看,这里四面环山,唯一的出口就是这条小路,确实是个避难的好地方。也有传,他们是来自不同地方的落魄的生意人,因为生意亏了,无颜返乡,他们在一家酒店偶遇,也许是他们有相同的遭遇,酒后相约登山消遣,却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而不舍离去。还有传,陈、李是义军,因打仗负了伤,躲在这儿养伤,伤好后,发现这儿景色宜人,便留了下来,而江、吴是与情人私奔到这不肯走的。反正各种版本都有,估计他们的后辈自已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先们是怎么相约来到这儿繁衍散枝的。但不管是哪个版本,就他们承袭下来的那种不是同族,却如同族的亲近关系,这四个姓氏是有故事的。如今在这四个姓氏里,陈、李两个姓氏人丁比较兴旺,而江、吴要差些,尤其是吴氏。他们常年就靠门前屋后的一亩三分田生生息息。当然,他们也常去山里打点野味。所以,十里村大多数人家的烟囱下都挂满了各类野味。只要站在门口,就可以闻到烟熏的野味香了。

这些年,年轻一辈赶上了好时代,他们纷纷走出大山,到城里,到沿海一带打工谋生,以前清淡而安静的生活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据说,一直困扰山里人出行的路,已作为一个头等问题,摆上了乡政府的议事日程,好像是要开山拓路。

一天,几辆摩托车,“嘟”,“嘟”地开进山里,打破了山村的平静。领头的是乡政府王副乡长。他们一下车便直奔村支书家里,说明来意后,又由村支书带路,来到吴老汉家里。村支书介绍完后,王副乡长把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推到吴老汉面前说,这是政府派来帮你脱贫致富的小张,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就由他负责帮你协调解决。

其实,吴老汉,并不老,才50出头。他真正的名字叫吴宝仔,只因他早早就掉光了头上的头发,加上个儿小,皮肤黑,走起路来又喜欢勾着背,像个小老头似的,村里人便叫他吴老汉,以前也有叫他黑皮的。无儿无女,老实而又固执,是吴氏家族里最穷的,也是十里村最穷的。如今,村里人大多数人家都做了新房,只有他和妻子芦花依然住在祖辈留下来的破屋里。去年,四个姓氏的长辈们在一起商量,准备发动村里人捐款集资,帮吴老汉翻盖新房,谁料这吴老汉死活不肯,他说这老房子是祖宗留下来的,拆了就没念想了,房子虽旧,但住着也凉快。

他原本是有一个女儿的,出嫁了,但出嫁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到现在已失踪七、八年了,是死是活,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妻子也就是从那时起,变得恍恍惚惚,你说她有病吧,医生又查不出什么病,你说她没病吧,又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吴老汉自已又没有什么手艺,日子过得天昏地暗……

但自从政府派小张到他家里帮扶后,他觉得死去的心又复活了,沉闷而又灰暗的日子又照进了阳光,生活似乎又有了奔头。特别是小张为他建起了养鸡场后,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蹲在鸡棚里,与鸡为伴。每天他要挑好几担水到棚子里清理卫生,然后,抽着烟坐在山坡上一边看着鸡在草丛里跳跃、啄食,一边等着小张从山外进来。鸡棚搭好后,小张几乎隔一天就要来打个转。他越来越喜欢小张了,他憨厚的笑总是浮现在眼前,他觉得小张就是他的福星,他甚至认为他跟自已很相似。所以,昨晚当妻子说等哪天给小张送只鸡去补补身子时,他立马说,好呀,还等什么哪天,就明天吧。

(三)

没想到吴老汉下车一问,还真有这么个地方。路人告诉他,直走到前面的路口右拐,走100来米,再左拐,就可以看到了,那儿有个牌子。他连声道谢后,便提着蛇皮袋子,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匆匆走去。这时,袋子里的鸡忽然挣扎着跳了起来,好像也知道一会儿就要见到新主人似的。

果然,按照路人的指点,一转弯就看到不远处竖着一个牌子,牌子上有几个字,他认得其中一个“谷”子。就是这儿了,他加快了步子,走到牌子底下,他笑道,这叫什么嗮谷场呀。他看了一下四周,都是高高的大楼,眼前是一个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张是从哪个方向来,又是往哪个方向去呢?他在心里想道。他要找一个尽量能与小张正对面的最佳位置,好让他看到小张的同时,也希望小张能看到自已。他观望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右边路口。他觉得从对面过来的人大多数都像是往家里赶,而且有些人手里还提着菜,身后又都是密密麻麻的住宅小区。他放下袋子,蹲在人行道上,两眼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他知道现在离下班的时间还早,但也不能麻痹大意,万一他有事早点回来了呢?就连他伸手去口袋里掏烟,眼睛也没敢离开路口。

有好些天没看见小张了,咳,那天摔的,别有什么事吧,吴老汉在心里担心着。

时值冬天,太阳刚探出头来打了个照面,很快又躲进云层里去了。蹲了一会儿,吴老汉感觉有点冷,他双手抱紧身子,站了起来,轻轻地在原地走,嘴里衔着烟,一圈圈烟雾不停地从嘴里喷了出来,然后被风吹向了远处。他不停地走着,身子渐渐地暧和了,于是,他把手伸了出来,夹起嘴里的烟看了看,又放进嘴里,猛吸了几口,然后扔掉。

马路上人多了起来,他猜想一定是下班的时间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一个个身影从他眼前走过,他相信,小张从这经过,一定会看见自已的。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人渐渐少了,他始终没看见小张的身影。难道小张不是住在这,不会从这儿经过,还是妻子听错了,这个死婆子,听句话都听不清楚,他又埋怨起妻子来了。

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对面排档里的酒香菜香一阵阵地随风飘了过来,吴老汉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着。他终于把目光从路口收了回来,两眼酸酸的,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弯下腰提起蛇皮袋,先去填填肚子吧。难道是走过身了,自已没看到。他一边走,一边想,又往路口望了望,朝面馆走去。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左边不远处有一家面馆。此时,袋子里的鸡似乎也饿了,也在咯咯地叫着。咳,真是的,忘了带把米出来。

吃完面,吴老汉又站回到原处。他想,如果说刚才是自已没看到,那他上班总要从这经过吧,这回一定要好好盯着。为了不分散精力,他烟都不抽,拿出来的烟又放回了口袋里,眼睛死死地盯着路口。

可是,一直盯到上班的时间过了,他还是没等到。他失望地提起蛇皮袋,往回走。他必须去赶最后一趟车回去。

回到家里,少不了又跟妻子争。我说了是你听错了吧,害得我站在马路上吹了一天的风,眼睛瞪出来了都没等到。妻子争辩道,你是进了城,眼睛不听使换了吧,看别的什么去了吧,还怪我听错了,死没用的,等个人都等不到,明天再去。你瞎说什么呀,去就去。

第二天,吴老汉再一次来到晒谷场路口。他今天换了个位置,昨天站在右边,他今天站在左边,也许是昨天站错了方向。

然而,结果却和昨天一样,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还是没看到小张的影子。他现在确信,是妻子听错了,小张根本就不会从这条路上经过。正当他无精打采地提着蛇皮袋子返回时,突然身后有人叫他,老乡,你袋子里的是鸡吗?卖吗?卖鸡?不卖。说完,他一眼看见跪在马路边的独臂乞丐,便又立马回过头来说,哦,卖。你到底卖还是不卖?卖,卖。多少钱一斤?他想了想说,一百块钱,你拿去,我也没有秤,本来这鸡也不是卖的,这可是正宗的土鸡。那人打开袋子看了看鸡,又提了提,说,行。掏出一百块,把鸡提走了。吴老汉接过钱,来到乞丐身边,他望了望乞丐,又看了看攥在手里的百圆钞,然后,轻轻地把那张百元钞放到破碗里,走时,还说了声,收好。

回到家里,妻子见他空手回来,问,鸡呢?送去了?送去了。送到了?送到了。真的?真的,这还会骗你,死婆子。他边说边往山坡上走。回来!妻子追出门来喝道。怎么啦?你竟敢说假话,老实说,鸡送给谁了?送给小张了呀。刚才村支书来传话,说小张去省城党校学习了,这段时间不在城里,学习完了还要到另一个帮扶点去,叫我们有什么事,先去乡政府找王副乡长。你难道到省城送给小张了?

吴老汉见事已败露,便老实交待。我把鸡卖了,又急忙解释道,我是琢磨来琢去,就算我等到了小张,我估计他也不会收,干脆卖了它。卖了?那钱呢?钱,他吞吞吐吐地说,钱,我给了路边一个乞丐。我,我这也是在帮扶人嘛,是吧。真的假的?妻子将信将疑。真的,我发誓。好了,好了,我信。她知道老伴其它什么本事没有,但有一点好,就是心善,他是一个宁愿自已苦,也见不得别人苦的人。记得有一年,他们俩口子正在吃晚饭,来了一个要饭的,锅里没饭了,他们自已也是吃中午的剩饭。他竟然请人家进门,说,你等下,我给你煮,很快的。把那叫化子感动的不停地叩头致谢。

只是,我们怎么感谢人家小张呀?人家这样帮我们。妻子犯着愁说道。把人家的好记在心里吧,因为人家根本就用不着你感谢。你呀!妻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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