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干部》系列之一
作者:刘文祥
进门时,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过五分。然后,把钥锁往茶几上一扔,便倒在沙发上,泪水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这些天来所有的疲惫、委屈,此刻像诀了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她叫刘红,是几个月前考进来的社区干部。人长得漂亮,好身材,皮肤白皙,大眼睛,一头长长的乌发像一块黑色的瀑布,飘逸、奔放。之前她在私企打工。
其实,她早听说社区工作辛苦、琐碎,工资低,上面千根线,最后落脚点都在社区。且工人不像工人,干部不像干部,没什么身份。过去人们称之为“居委会大妈”,现在叫“社区干部”,但姐妹们却说,她们现在叫“大集体公务员”。因为她们所做的工作与公务员无异。
其实,工人也好,干部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也是当初刘红所看重的。在这里,只要是正常的人,在正常情况下,一般都可以做到退休,没有了在私企里的那份担忧和不确定性。如今就业这么因难,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于一个奔四的女人来说相当不错了,所以,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参加了今年区里组织的招聘考试。
她幸运地录取了,被分在东方路社区。对这个社区她并不陌生,但也不是很熟悉。她原本就是这儿的居民,只是平时来得少,对社区的事耳听得多些。什么低保、计生、卫生、食品安全、党建、综治、武装、招商引资等等,反正政府有的,社区都有。要不怎么说是“大集体公务员”呢。办公的地方就在路边,是由两个门店连起来的。多年前,她来这儿办过事,一次是开未婚证明,一次是领生育指标。说来也怪,她就是到这办过两次事,而且时隔多年,她既然对分管计生工作的周副主任印象如此深刻,还记得住她的名字叫周小芳。她说,那时,她就感觉和她有缘,总觉得两人早就认识似的,有一种亲切感。果然,有缘总会相会的,如今两人成同事了。所以,第一天报到,当社区王主任给她介绍时,还没等王主任开口,她便走到小芳面前说,她就不必介绍了,我们早认识了,对吧,并对周小芳说,周姐,你以后可要多帮帮我。她甚至知道周小芳比她大二岁。
今天若不是小芳帮她,后果还真不知道怎么样。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她没想到,她才上了两个月班就遇到这么件大事:全市创建全国文明城!
这些天姐妹们一个个累得哭爹喊娘!没日没夜加班加点,除杂草、掏阴沟,清理垃圾广告,拆除违章建筑,挨家挨户上门宣传等。姐妹们说,这哪叫上班呀,每天7点出门,晚上十点多钟到家,简直就是拼命嘛。如果顺利通过,建议领导给我们放假,好好地睡它一天一夜。叫得最响的要数解放路社区的周红梅了,她叫完后又拿着一块随身带的小镜子在眼前晃了下,天哪,我脸上又多了一条皱纹了。
最紧张是刘红,自从市里发出创全国文明城的号召以来,她的神经就开始绷得紧紧的,尤其是在参加街道召开的动员大会后,书记、主任那严肃的样子,时不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谁出问题,谁就卷铺盖走人!让刘红整日里忐忑不安,惟恐自已负责的小区出问题。她从没见过这阵势,虽然以前在企业加班赶任务,也是常有的事,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已的工作与全市的荣誉捆绑在了一起。那个责任可不能与争几块钱奖金相提并论的。
那天从街道开完动员大会回来,王主任当即跟姐妹几个分配任务,每个人负责哪段路,哪块小区,哪几幢楼,清清楚楚,分片包干,责任到人,严格贯彻上面的指示精神。一句话,就是严防死守,不留死角。要让创建全国文明城之风,吹进每户居民家中。
刘红接到的任务,是负责五里坡小区,那个小区靠近郊外,有380户居民,十多幢大大小小的居民楼,有些小巷子还没有硬化,垃圾、污渍,随处可见,脏乱差现象十分严重,而且多数居民素质也较低,尤其是那几户“钉子户”,更不好说话,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甚至还会动粗,是一个老大难问题,谁都不愿管的地方。以往省市来检查卫生,区里包括街道最担心出问题的地方也是那。
刘红如同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她不知道王主任为什么要把一个最容易出问题的小区分给她?她可是一个新手啊!但她又不敢抗命,大会上说了,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不准讨价还价。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心里却隐隐觉得王主任对她有意见。是不是因为平日里自已与周小芳走得太近?还是……不会吧,她使劲地摇着头,她不愿把姐妹之间想得那么复杂,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先完成任务要紧,别还没上几天班就真的卷铺盖走人,那多丢人呀。再说,事情总是要有人做,不是自已做,就是别人做,社区就这么几个人。太计较了怎么能共事?!她不怕多做事!
也不知老天爷是在帮她,还是故意在折腾她。这几天,雨没完没了地下,好像要把整个城市冲洗一遍似的。这样也好,省了不少事,雨水可以帮着冲洗地面,还可以把地下的浮物冲在一边,也不会扫得到处尘土飞扬,只是脏物刚刚被冲走,刚刚扫掉,马上又有居民将垃圾随地抛下,甚至有人从阳台上往下扔。无奈,刘红也只能站在雨中叫道,别乱扔垃圾喽!
其实每个楼道口都备有垃圾桶,路边上也有,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愿多走那么几步路,不愿稍稍抬其高贵的手。习惯,人们就是习惯了顺手一扔!
其实,叫也没用,即便在雨中叫破嗓子也难感动他们。
他扔,我拣就是了。她不怕吃苦!
她知道,人的素质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因为你发了一张宣传单而有所提高,人与人始终是有差距的。
这该死的气温也陡然间降了许多,凛冽的北风夹带着雨滴一阵阵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吹得她脸上仿佛有刺划过一般,有几次手中的伞都被风吹落到了地下。鞋子里早已渗进了水,湿湿的,像踩在浸了水的海绵里,脚趾头都在鞋子里面勾着,不敢伸直,丝丝凉气从脚板里直往心窝里窜。她手拿钳子和塑料袋,保洁员推着垃圾车,小张扛着铲锹,冒着雨从小区由北向南一路清扫过去。
谁家在这养鸡?一股刺鼻的鸡屎臭从通道里扑面而来,保洁员告诉她是李金狗家。李金狗?就是这儿的“钉子户”。保洁员说。
她们来到五栋301单元楼梯口,通道里有一个用砖块垒起的鸡棚,大约有一米高,臭气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昨天晚上来时也闻到一股臭气,但因为天黑没看清在哪。她想起昨晚她和街道一名干部挨家挨户送宣传资料,来到这家时的情景:“创,创,创个屁呀,你们创文明城关我屌事,去,去,去。”砰地把门关了。她还没看清对方是什么样子。但听街道干部说,他就是李金狗。前些年搞卫生检查,也是这样,任凭我们在门口喊破嗓子也不会开门搭理你。好在那些年检查都没检到这儿来,算是运气吧。但这回如果来了呢?运气不可能时时有的,这可是全国性的,万一在这里搞砸了,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刘红不敢赌。她对身边的两位工作人员说,走,我们去他家!心想,就不相信,还有如此不讲礼的。但想到昨晚的那幕,她心里也不免发毛。
“谁呀?”开门的正是李金狗。“怎么又是你们?有完没完?”
刘红耐着性子温和地问道:“请问楼道里那个鸡棚是你的吗?”
“是呀。我养鸡也犯法了?”
“法倒没犯,但你这样会影响环境卫生的。”
“我在自家门口养碍到谁了?影响什么卫生了?”
“你的鸡四处跑,随地拉屎,还不影响卫生?麻烦你拆了好吗?现在正在创全国……”
“放屁。拆了你给我钱买鸡吃呀,谁拆了我把他娘的手都剁掉去,妈的x的。一天到晚搞这搞那的,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你怎么骂人呢?”
“骂你又怎么样?再说,老子一巴掌劈死你。卖x个。”
“你……”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她不怕吃苦,不怕多做事,但怕受污辱,受委屈!
这时有几个居民从此地经过,看不惯:“金狗,你怎么欺负一个女同志呢,人家也不容易,再说,你在这养鸡确实臭死人。”其中有一个彪形大汉接过话说道:“你还是赶快拆了吧,到处都是鸡屎臭,老子经常踩到鸡屎,你不拆,逼急了,老子哪天来帮你拆掉去。”
刘红正要开口,突然手机响了。是周小芳打来的:“刘红,你在哪?你赶快到你们小区路口来,这儿有个化粪池外泄了。”
“什么?刚才我们过来时也没发现呢。那怎么办呢?”刘红对着手机不知所措地说道。
“别慌,检查组现在高家塘社区,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我马上打电话给我朋友,他是疏通这方面的,看看有没有好办法。你过来去通知这儿的居民,要他们暂时不要用卫生间。”
“好,好。”她一边交待保洁员她们留下继续做李金狗的工作,自已急匆匆地着朝路口跑去。
刘红通知完所有的居民后,便来到化粪池外泄的地方。周小芳正和她的朋友说着什么,两个掏粪工模样的人,一个在旁边舀,一个正挑着粪桶往郊外走去。
小芳说,目前只有这个方法是最快捷的。弄完后再用水清洗一下便没有痕迹了。
刘红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动地说:“周姐,这回多亏了你。不然,在这种紧急状况下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周小芳说,她也是不放心才到这儿来看下的。
最后,她又像老大姐一样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你也不要多想,我们是一个整体,虽然分工,但还要合作。”
这时保洁员高兴地跑过来,大声叫道:“拆了,拆了。”
“什么拆了?”小芳不解地问。
“是李金狗的鸡棚拆了。”刘红说完,两腿颤抖了下,她强打起精神,抬头看了看天,几颗星光从云层里爬了出来,什么时候雨停了?哦,我的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