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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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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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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那些事

张明挤着长途班车赶到乡下时,他母亲早已坐在老屋前等候多时了。

老人家今年八十有六,虽然年纪大,却不糊涂,脑子清醒得很。她知道,今天是轮到去老大家住的日子,并且她算准了老大今天会回来接她。所以,她早早地收拾好,然后,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大门口。

老屋正对着马路,只要有人下车,就能看见。这不,张明刚下车,人还在巷子口,老人家便指着大门口旁的水龙头说,快去把水龙头卸下来喽,再找个东西堵住,别等人走了,这水都成公家的了。水龙头怎么就装在外面,不装在屋里呢?死没用的,啥事都做不好,遭雷打的……母亲又开始唠叨,开始骂老二了(水龙头是老二请人装的),而且越骂越难听,一连串的骂词,像背书似的,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张明走过来没搭理她,他已经听惯了母亲骂人的话。特别是今天,害他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就因为她非要从老二家跑回乡下来住。他满肚子的气还没消。所以,当他从母亲身边走过时,并没有叫她,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然后,瞥了一眼门口的水龙头,便直接进屋,准备去找只板手。可一进门,他突然立住了,一股异味直冲鼻子。

他站在那儿,环视这十多年没人住的房子。墙面多处开裂、墙皮大块脱落,大门两边的角落里,虽然看得出洒过石灰,但还有残留的青苔,或是又滋生出了新的青苔,在阴暗处发着绿色的光。那霉味夹杂着潮湿的异味,似乎是从那漂过来的,又好像是从各个方向漂过来的。张明耸了耸鼻子,四下张望着。门窗、空中、吊着的灯线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或一根根悬着的稻草。他抬头,看见天花板上一个圆圆的蜘蛛网里有三只虫子在拼命挣扎,看情形是出不来了,除非网破。他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下来。地面靠墙有几处凹下去了,像老鼠打的洞,好在这些洞不是在大厅中间,不影响行走,不然,光线不好时,特别在晚上,一不留神就会绊倒摔跤。

母亲竟然在这住了四个月!张明嘴里嘟噜着,向前走了几步,目光仍在四处游移。

挂在上席的八骏图,泛黄,蒙了厚厚的灰尘,但图案还依稀可见,只是看上去,八匹骏马仿佛从沙漠里飞奔而来,整个画面像被一层狼烟笼罩着。画两边贴的对联,记得还是出自妻子之手,也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几只碗洗好放在供台的柜子里。柜子的纱门坏了,有一大半耷拉下来。他想起几年前,不知从哪里飞来上百只蜂,在柜子里筑窝,邻居打电话来说,赶快回来取走,否则指不定哪天噬到人。可能是那时把纱门弄坏了。此时,两只苍蝇正围着它飞来飞去,好像上面还粘有蜂蜜似的。炒菜的锅挂在墙上,煤球炉封了,他上前用手烤了下,有一丝余温,估计早早就把火熄了。炉子旁边仅剩一个煤球。这老二也真是的,多卖几个煤球又花得了几个钱呢?!倘若今天他没来接母亲,恐怕连火都生不起了。张明心里陡生一股怒气。方桌上堆放着几个陈旧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全是母亲的衣物。这些年,母亲就是提着这几个旅行包在三个儿子之间来来去去。不知为什么,张明每次提着这几个包,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总觉得母亲不是去过日子,倒像在逃难。

可他们又不得不这么做。

谁要她有三个儿子呢?什么多子多福,儿子多未必是好事。要我看,多子多麻烦才是。张明想,假如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绝对不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母亲理所应当地要跟他过,妻子也断然不会有意见,可他有三兄弟。

既然都是儿子,那应该都有责任和义务吧。妻子的话在理。她说平均分摊照顾老人是最公平,最合理了,况且大家都有这个能力。所以,从那年开始,三个儿子对母亲的赡养问题再次达成了一致意见。每个人负担四个月,一轮正好一年。本来皆大欢喜,可老人家不同意,她说,她不去老二家。为什么?张明和老三几乎同时问,他不是你儿子吗?不去就是不去。老人不说原因语气却很坚定。

咳,他叹了叹气,走到桌子旁边,手摁在桌子上,摇了摇,还挺扎实的。这张桌子还是他当年在县城上班时请人打的,有二十几年了吧。只是四条腿上布满了岁月的斑斑点点,有几处裂开了小口子。

看着这一切,张明心里明白,母亲其实是不愿回来住的,不然,依她的脾气绝不会把这里的事儿准备的妥妥当当,然后坐在门口等他来接。她也想早点离开这儿。看来母亲真是迫不得已,才跑回来住在这样一个充满湿气和霉味的屋子里。

这些年,每次轮到去老二家,母亲就像被人捉去刑场一样恐慌、愤怒,一路咒骂。她骂老二夫妻的恶毒,又骂他和老三,没良心,没有度量,非要把她往死里送。

你们俩为什么不可以让我多住几个月呢?我又能多吃你们多少呢?每次去,母亲都这么说,仿佛是在乞求,希望能在他和老三这儿住,不要去老二家。可老三说,这不是多吃少吃的问题,这是每个儿子都必须尽孝的问题。你不去老二家,那不是好了老二。

所以,不管母亲如何不情愿,最终他跟老三还是铁着心,在他们的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下,把母亲送去了。

但每一次去,张明都看到母亲目光里的无奈和绝望,总觉得自已太残忍了,像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心里特难受。尤其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接到老二的诉苦电话,唠唠叨叨,尽说母亲的不是,听着都烦。还有几次母亲跑到亲戚家去了,亲戚也打来电话说,你母亲来我家住了有一段时间了,身体蛮好的……他听得出话里的意思,这是在下逐客令呢,只是人家不便明说。他只好通知老三开车去接。老二是不会去接的。虽然他离得近,但他忙。如果时间差不多满四个月了,就直接接到张明这儿来,相差个三五天妻子是不会计较的。如果时间还早,只能又送回老二家了。这些年,基本上都是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一次能让张明舒心过。

张明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果然,这次,母亲宁可独自回乡下来住,也不肯在老二家住了。

他也曾想,让母亲在自已家里多住四个月。可妻子说,如果哪天老三家她也不去呢?你是不是要全揽下来?

他无言以对。他知道,这即是妻子的一种担忧,更是一个借口。

好不容易找到一只生了锈的板手,他一看水龙头,取下来,还必须要有一个螺帽才行,不然是堵不住水的。于是,他又急匆匆地跑去镇上五金商店买螺帽。

村离镇只有五、六分钟的路。

老二把母亲送去乡下,张明当时并不知情,为此事,兄弟俩在电话里又大叫了一通。

老二在电话里说,不是我要送她去乡下,是她不愿在我这儿住,她死活要回去,我有什么办法。不答应她,过几天又跑到亲戚家去,丢人现眼,这么大岁数了,人家很讨厌她都不知道。谁愿意大热天跑到乡下去,到一个十多年没人住的老屋里打扫卫生,刚进去的时候熏得要死,装电装水,重新购置生活日用品,花了几千块钱事小,心里憋得难过,谁愿意呀?!她是存心要折腾我们。老二在电话里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就差没哭出声来。

但不管是什么理由,老二不该不经商量就送母亲一个人去乡下,母亲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而且十多年没在乡下住,出了事怎么办?连个知晓的人都没有。所以,作为老大的张明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把老二骂了一通。

老二不服!在电话里吼道,她在这整天吵吵闹闹要回去,骂这个,骂那个,家里大大小小都被她骂遍了,一个家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我这家还要不要了!左邻右舍还以为我虐待了她,今后我在这还怎么做人?

你把她送到乡下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能好好做人了?你想过这个后过吗?张明也在电话里吼道。但他冷静下来后又有点后悔,不该对老二吼,觉得老二也是无奈之举。

老二在县城开早餐店,生意虽好,却很辛苦。每天四五点钟起床,一直要忙到十一二点,下午又要备料,天天跟打仗似的。他说,母亲不在的那几个月,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喘着粗气,那是肉体上的累。母亲一来,不光是肉体上累,精神上还要倍受折磨,连狗都不如!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从五金店里出来,张明正好遇到母亲的老姐妹。婶,张明热情地打着招呼。张明呀,回来接娘吧?是要接走喽,一个人在这好可怜哟。你们打小都是懂事的孩子,可不能让娘受这样的苦,这么大岁数了。是,是。张明的脸火辣辣的。他一边说着,婶,您要保重身体,一边急忙转身离去。他知道再听下去,他就要找条地缝装进去了。

这一切都是老二造成的。张明在心里埋怨道。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不孝之子了。可他转眼又想,这难道真全是老二的责任吗?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排斥老二,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喜欢骂人,而且还是那种咬牙切齿的骂,那种有着深仇大恨似的骂,让人听了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的那种骂。在他家也是这样,在老三家也是如此。

有一次,张明在书房正赶一份材料。突然,妻子大叫着从客厅里走进来。张明,你妈妈骂我。骂你?干嘛骂你?骂你什么了?我在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吃,她骂我吃了去死。不可能。真的,这句话我听得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盯着我多夹了几次菜,她也骂我吃了去死。那会儿,你正好去添饭了,我忍着没说。我现在警告你,如果我再听到她骂我,她就不要到这儿住了。不然,我就搬出去住。

其实,骂人的事他早已知道。好几回,张明从洗手间门口经过时,听到母亲一边洗着脸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而且,还不光是骂一句吃了去死,骂得更难听,骂得更可怕。还有一次,那天,张明晚餐多喝了点啤酒,半夜起来撒尿,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房间里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觉得好奇,便走过去,站在门口,仔细一听,吓了他一跳,原来母亲在半夜里咒人。听得张明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在妻子没有起夜的习惯,不然,这个时候,如果让妻子听见,那这个家真会闹得天翻地覆。事后,他说过母亲,他想告诉她,你这样搞得我们做儿子的很难做,但母亲矢口否认。你,你怎么这样冤枉人,我怎么敢骂她呢?我怎么会骂人呢?张明多说了几句,母亲便生气地说,你们是不是变着法儿不想管我了?是嫌我吃了你们的是吗?张明只好作罢。他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些话千万不要让妻子听见。

有时,张明想这是不是老年人的一种病?是不是无意识的?她骂过了就忘了?或是她自言自语,并没有针对谁。他知道有老年痴呆病,但没听说过有老年骂人这种病。母亲其它身体状况一切都很正常。

据老三说,她骂老三的老婆就更难听了。老三的老婆也是外地人,他们是在生意场上相识的,人长得漂亮,身材颀长,柳叶眉,丹凤眼,一肩披发飘逸大方。母亲看不惯她整天花枝招展的样子,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好在老三的老婆不与她计较。她说,不管母亲怎么骂,我都只管她四个月,一天都不会多管。说话干脆、冷峻,不愧是生意场上的人。

只是在他和老三家里闹归闹,骂归骂,却从未提出过要回乡下去住。

有一次,张明问母亲,你为什么死活不肯去老二家呢?母亲说,我去他们家送死呀?他们俩个人都想害死我,一个说要掐死我,一个说要用毒药毒死我。你知道我在他家是怎么过的吗?天天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天他们把我弄死了,就见不到你们了。当然,你们也高兴了,没有负担了。你们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母亲用手揩着眼睛,一脸的委屈、无助和可怜。但张明知道这不是原因,母亲是在胡说,在编瞎话,找借口。他又问,你就不怕我跟老三害你?你们不会。就是他们会。张明摇着头,觉得好笑。觉得母亲有时又像是小孩。老二他们怎么会害她呢?

但母亲不去老二家,一定有其它原因。他想。

此时,张明已拆掉了水龙头,装好螺帽。他又从厅后面扛出一架长梯,靠在大门口的墙上,爬上去拉下电源刀闸,然后把梯子放回原处。他做完这一切,又朝屋内四周看了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便提着包,锁上门,带着母亲到马路上等返城的长途班车。走之前,他给老二通了电话,告诉他,母亲接走了。老二却在电话里说,明年不要送来了,建议送她去养老院吧。

什么?送养老院?张明简直不相信自已的耳朵。亏你想得出,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有三个儿子,竟然要把老人送进养老院,亲戚朋友知道了会怎样说我们,你想过吗?良心过得去吗?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实在拿她没办法。老二坚持道。我是不会同意的。张明说,其实,你们自已也要想想,造成现在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母亲为什么不去你家?问题是不是出在你们身上?我哪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又不是不管她,是她不愿来,要不……

这时,车来了,张明急忙把电话挂了。

从乡下到市里坐长途班车要3个多小时。张明担心母亲晕车,把事先买好的晕车药给母亲吃了,又给她找了个前一点靠窗的位子坐下。母亲眯着眼睛,身子随着车的颠簸晃动着。张明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母亲。母亲一脸的疲惫和憔悴,比上回在自已家里时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灰濛濛的,毫无光泽,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仿佛隐藏着无尽的辛酸,丝毫看不到晚年的幸福。母亲啊,这么大岁数了,何苦呢?张明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说人老了,会变得莫明其秒,变得不可理喻,可像母亲这样……张明真的无法理解。想想平时母亲说的那些话,那些骂人的话,就连自已都难以忍受,不要说做媳妇的了。这些年,她把几个媳妇都得罪了。人家凭什么让你骂?你又没有生养人家,又没有吃你的,你凭什么呢?自古婆媳难相处,他现在算是真正有体会了,而这种体会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识。以前他认为,婆媳之间的的矛盾,责任在媳,现在看来,未必全是。

张明坐在车上,目视前方,这条即熟悉又陌生的乡道,比以前宽敞多了,而且全铺上了水泥。他望着窗外的田野、树木、村舍,从他视线里一晃而过。耳朵里充塞着嘈杂却又亲切的乡音。他的思绪有点乱。他忽然想,把母亲从乡下接出来,是不是一种错?又或是因为母亲长期的孤独和到城里来以后的钢筋水泥封闭式生活,让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变化?脾气变了?以前母亲可不是这样的,更不会这样恨老二。

他记得当年提出,要母亲把家里的责任田转给别人种,让母亲从繁重的农活中脱离出来,安享晚年,大家都很赞同,尤其是老二,还是他主动第一个把母亲接到身边。他说,老大,你在市里工作,嫂子又是外地人,语言不通,相处肯定不方便,再说,你丈母娘还在你那住着,还是让母亲到我这儿吧,也顺便帮我照顾孩子。当时,老二俩口子在本县城经营副食品,弟媳正好生产不久,让母亲帮着带孙子,这是一举两得,再好不过的事了。张明当然同意,而且还心生感激,感谢他还考虑到了他的难处。

那是他母亲第一次从乡下出来。他以为,从此以后,母亲就可以跟着他们安享晚年了。他们也不需要隔三差五地往乡下跑了。可事情并没有朝他所想的那个方向发展。

那天,张明问老三,你说母亲不去老二家,对老二一家苦大仇深似的,是不是那年她和老二媳妇吵架的缘故?

老三沉吟了片刻,说,肯定是,应该是女人之间的记仇。

张明想了想又说,不至于吧,她们不是会说话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还记着仇?再说了,如果是女人之间记仇,那老二应该从中调解才对呀。

你认为老二说话管用吗?老三轻蔑地说道。因为母亲的事,他现在对老二很是恼火。他说,他们俩个只要有一个对母亲好,有一个能包容,母亲就不会这样,母亲就不至于在那儿站不住脚,不至于跑到那破房子里去住。俩个都不是东西!

张明又说,现在是母亲自已不愿在那住,又不是老二不让她去住。老三说,那也是因为那次吵架,母亲面子上过不去,而他们俩没一个给母亲好脸色。你没发现,我们每次送母亲过去他们都是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母亲当然不会去住了,母亲本来就是个好强的人。

他觉得老三说得有道理。

他想起了她们的那次吵架,那是老二带母亲过日子的第二年。

有一天,张明正在办公室里做报表,他接到老二打来的长途电话。老大,你赶快回来吧,她们俩个吵得房子都要塌下来了。她们?谁跟谁呀?张明一时没听明白,母亲跟……哦,为什么事呀?咳,你快回来吧。

母亲和二媳本来相处很好。刚嫁过来那会儿,母亲见人就夸,二媳妇好,二媳妇体贴。母亲一到县城,二媳妇就给她置换了几套新的衣服,买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先给她吃,叫妈妈也叫得甜甜的。不像老大的媳妇,结婚这么多年,儿子都打酱油了,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更不要说买什么东西给她吃了,穿的就更不要说了,一寸布也没见过。而且回来一趟,大家还要像侍候公主一样服侍她。当然,这些她不会对外人说。

二媳妇是本县城人,长得皮肤白净,适中的身材,一双大眼睛,一头短发,显得精明能干。据说她在认识老二之前,打过工,贩过菜,开过煤球厂,与老二结婚后,俩口子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专卖副食品。刚开始时,生意还可以,可那一年下来,竟然还亏了几千圆,老二心里也犯着滴咕,这死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就亏了呢?

不料,母亲道出了赔本的原由。她说,傻儿子呀,你是天天在跟你老丈人一家打工呢,你媳妇把进的货一袋一袋地往她娘家扛,怎么不亏呢?她们家的七姨八姑的经常到摊子上拿了东西不给钱,你能赚得到钱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看到了?老二急忙制止道。还要看到,这不明摆着的事,卖这些干货怎么会亏本呢!你去问问人家,有谁做这卖买的会亏本?即便是老鼠吃了,也不会吃这么多呀!

谁知,这些话让二媳妇听见了。这下好了,俩人当场就大吵起来。媳妇要母亲拿出证据来,不能凭空乱说。而母亲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俩人越吵越烈,最后发展到人生攻击,什么话都骂出来了,女人最难听、最不能容忍的话都从她们嘴里骂出来了。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简直像疯了似的。张明赶回来时,还没休战。

张明见屋里一片狼籍,小孩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老二也不知跑哪去了。便呵斥道,你们嫌不嫌丢人呀,不嫌丢人到马路上去吵,别吓着孩子,俩人这才摆手。只见二媳妇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扔下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饶过你!

第二天,母亲便提着包回乡下了,无论张明和老二怎么劝都没能留住。走时丢下一句话,这儿我是不会再来了,就算去讨饭我也不会来了,你们有良心,就给我点生活费,我自已过。不给,我也饿不死。他们知道,母亲每个月有父亲单位上发的抚恤金,所以才说这句话。

那年,母亲六十刚出头,身体硬朗得很。他们想,只要不做农活,母亲独自在乡下反而更清闲自在,等岁数大些了再接出来,便随了她。

一直到母亲72岁,实在放心不下了,三兄弟才再一次商定,把母亲接出来。没想到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曾几次想找个时间跟老二他们好好聊一聊。

班车在蜿蜒的公路上缓缓行驶。快到中午时分了,车厢里乱烘烘的挤满了人。乘客大多数是短途,一会儿下去几个,一会儿又上来一些,走走停停。这时,母亲醒了,张明问要不要喝点水,母亲说不要。说完,她移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头轻轻地靠在窗上,然后,用一只手托住,继续眯着眼睛。看着母亲精神状态好,张明的心情也稍微舒展了些。但一想到明年,还要跑到乡下去怎么办?是该要想个什么办法了。

送福利院?他突然想到刚才老二说的话。不行,这绝对不行,母亲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依她现在的脾气,如果知道她的三个儿子要把她送养老院,那还不跟你闹翻天,还真不知道会用什么恶毒的语言来咒他们。要知道,在乡下,去福利院,那是无子无女的孤寡老人才会去的。想到这,张明的两道眉又紧锁到了一起。

母亲是个好强的女人,即便在乡下做农活时,她也不比男人差。一百多斤重的谷子挑在肩上,光着脚,走在山路上,健步如飞。他和弟妹们是赶不上的,每次等他们挑着半筐谷子回到家时,母亲已做好了饭菜。

父亲不在了的那一年,母亲才55岁,这个家就靠她一人撑起,真是不容易。他侧过头又望了望母亲,望着她的白发,望着那张浸染了岁月风霜的脸,和那双布满了青筋的手。怎么忍心送养老院?混帐!他在心里骂道。

好在那时,张明顶替了父亲参加了工作,并带着老二、老三在身边,供他们读书,才缓解了家里的经济压力。他还记得当时老二读初一,老三读小学二年级。家里就只剩小妹和母亲。不久,小妹也出嫁了,母亲便一个人在乡下。事实上,母亲很早就过上了孤独的生活。只有寒署假的时候,老二、老三才会回来陪着母亲,帮母亲做点农活。平时,张明每个月会回来驮一二次米,也是来去匆匆。

其实,张明还有俩个姐姐。一个姐嫁到外地去了,大姐和小妹就嫁在附近。

他们也曾想过,让母亲去大姐或小妹家里,他们出钱。但母亲也不愿意。她说,我有儿子,我去女儿家里,人家会戳我脊梁骨的。大姐和小妹也不是很情愿。她们说,住几天倒可以,长期恐怕……。

在农村,女儿嫁出去了,真的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她们的责任和使命已完全转移到丈夫家里,相夫教子,侍奉家公家婆,对娘家反倒成了一种走亲戚的关系,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当然也有些例外。比如,他听说,住在马路边的大毛家,俩个女儿对父母的照顾就比儿子还孝顺。那草包家,一个独苗,照顾瘫痪的父亲十多年,不离不弃……咳,他很羡慕这种亲情关系,他觉得人世间正是有这种亲情,才会有温暧。即便在艰苦的日子里,也会有种力量支撑。他也有过,但现在他感觉不到了。他很怀念这种亲情关系。

他常常想,还是小时候好,或是未结婚的时候,那个时候,兄弟情真是浓于水,很融恰,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不分彼此。特别是,他带着俩个弟弟读书的那段日子,虽然苦一点,一个学徒工资,带着俩个正在长身体的弟弟生活,其艰难可想而知,但他很开心,很充实,长兄如父,这是一种责任。从那时起,他就像一个父亲一样无私地给予他们爱,给他们洗衣弄饭,无怨无悔。包括老二高考落榜后外出打工,每次出远门,他都要给足了盘缠,他才放心,所谓穷家富路。

他还记得老二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老大,你在城里过日子,一定要过得好一点,别让人瞧不起,结婚时一定要买一台大彩电,不够钱我打工给你去赚。这些话让他听了很感动很温馨,让他觉得这些年他没有白疼他们。那时一台彩电要他二三年的工资呢。

那个时候,三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好,从未拌过嘴,红过脸。

可是,长大后,特别是结婚后,各自都有了自已的小家庭,这种感情就渐渐疏远了,淡了,甚至变得斤斤计较。是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个女人吗?是女人让这种血缘变得清淡了吗?这个女人真比兄弟情还要亲?张明常常想着这些莫明而又幼稚的问题。

二年前,同样是老二说的话,让他的心冷到冰窑里去了。

老二说,老大,按理,母亲要你一个人照顾。为什么?张明瞪着眼睛莫明其妙地望着他。因为你顶了父亲的班,不然,你能坐在办公室里,过这么好的日子?顶了班就要一个人承担照顾母亲的责任?突然间,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想到这些话是从老二的嘴里说出来。是他的意思,还是他身边女人的意思?

后来,老三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他不像老二说得那么直接。老三说,我也不要你管我这四个月,你就再管好老二的四个月吧,既然母亲不愿去老二家,现在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从哪个方面你都要担起这个责任。

张明大怒,放屁!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担起这个责任?哪有这样的规定?

他没想到他们俩个竟然都有这种想法,都认为自已占了家里的便宜,理所当然地要付出更多。

其实,从情感上说,他早就想把母亲接到自已身边来照顾,尽管他知道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每次看到母亲提着那几个包,像逃难似的,他的心就特别难受。无奈妻子不答应,为此事,他已经跟妻子吵过几次架了。妻子说,我只承担我的本份,你如果执意要帮老二照顾这四个月,那我们就分开过。

如今,他们竟然以这种理由要他担负起这个责任,他反而接受不了了。心里更有一种难言的苦。

是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人要凭良心,你现在的一切是父亲给的,你理应该照顾好他的妻子。老二的话时时响在他的耳边。

虽然,之后他们没再提起,但在张明的心里已经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今天,老二说送养老院,后面一句话没说完,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不送养老院,你就自已担着吧,反正不要送他这儿了。

车到站了,张明提着包,牵着母亲下了车。然后,又叫了辆的士回到了家里。妻子不冷不热,更不会跟母亲打招呼,这些年都是这样的,张明也习惯了。但他知道,这四个月是平静的,如果母亲安份点不骂人的话。

张明突然决定,实在不行,他只能到外面和母亲一起租房子住了。他不能让母亲再受那份罪了。他原本想找个机会劝一下二媳妇,这么多年的事,何必记恨在心呢?给母亲一个台阶,也给自已一个台阶,现在想想,算了,没这个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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