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小说节选）初恋

作者：刘文祥

“咦，你住院表上填写的是电厂工人，怎么还看高中的书呀？”护士好奇地问。

“昨天好象不是你给我打针？”尹光明答非所问。

护士歪着头想了想，说：“昨天给你打针的是邓小红，她今天值晚班。你们认识？”

“哦，不认识。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尹光明指着放在枕边的高中课本说道。

“你在复习考大学？”护士边问边用棉签在他屁股上的一小块地方做消毒处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针已扎进了他肉里，动作快而轻，象蚊子的羽翼从皮肤上滑过。一根温软的手指在他屁股上轻轻磨擦，让尹光明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她打针的技术比那姓邓的好。他禁不住回过头想仔细看看她，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对，只见她脸带微笑，大大方方地问：

“疼吗？”

“不疼。好舒服。”他的确没感到一点疼痛。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地他会脱口说出，那几个带有几分俏皮的字。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呵呵……”她的笑声极好听，如从遥遥的太空飘来的一缕天籁之音，在这缺少生机只有呻吟的病房里轻轻荡漾。

尹光明不知道，她这一笑，是为她自己娴熟的技术，还是为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这让尹光明青春的心第一次感到害羞，他忽然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心跳也加快了许多，他急忙低下头，保持原来的侧卧状。

趁她收拾器械的时候，他偷偷地看着她，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很端庄，很娴静，很高雅。有一种内在的美。园园的脸蛋红朴朴的，象一只熟透的苹果，散发着青春健康的气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透过这双眼睛，仿佛能让人感觉到她心灵的纯净和欢愉。

此时，她一边收拾，一边轻轻地哼着一支尹光明从没听过的小曲，那细细的不带一丝杂音的旋律，宛如一弯从静静的山间流淌出来的小溪，在尹光明年青的心田里愉悦地流过。尹光明的心突然间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就象一间长年紧锁的屋子，霎时间照进了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屋子顿时亮堂了起来。

那年，他二十一岁。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一个姑娘，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陌生姑娘说话，他的心还在“扑扑”地跳。

护士收拾完后，朝他莞尔一笑，然后，推着工具车离开了病房，留给尹光明一个天使般的背影。

后来，他才知道，她和小邓都是卫校实习生。她姓肖，叫肖莉。

这天，又是小邓值班。与肖莉相比，小邓显得更加活泼。她长得比肖莉略高，皮肤有些黄，身材不胖不瘦，高高隆起的胸脯，显示着女性的骄傲。她说话的嗓音特别大，走起路来也是风风火火，全身上下迸发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两个纯情少女，一个娴静、端庄，深沉，内涵。一个活泼、大方，天真，直率。

“有了工作还想着要去考大学，你蛮有理想的嘛！”她边说边把针猛扎进尹光明的屁股里。尹光明“哎哟”，大叫了一声。

“好痛呀？一个大男人，这点痛都受不了。”她说。言语中透着篾视和不屑。

他望着她，同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不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吧。他想起肖莉跟他打针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感叹道。

尹光明最怕打针，也从未住过院。要不是这次吐血，被邓师傅发现，姚主任调车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又说必须住院观察，打死他也不会住在医院里。这地方阴森森的，一天到晚听到的就是哭声、呻吟声，看到的是一张张痛苦、紧张和焦虑的脸。自打住进来，那种恐布的心理就没有消失过。

“听说你们电厂福利好，工作又轻松，是吗？”小邓问。

“福利好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山沟沟里。谁瞧得起？”尹光明故意这样说。

“你不喜欢山沟沟？”

“谁会喜欢？大城市多好。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山沟沟空气好。”

“那你毕业后可以到那去工作。”尹光明很随意地说道。

“那也要有路子，或有什么理由呀。”说完，眼睛直瞅着尹光明看。表情怪怪的，弄得尹光明有点不好意思。

尹光明想岔开话题，便问道：“你们肖护士呢？好几天没看见她了，她是不是到其它科实习了？”

“怎么？几天不见想人家了？”看似说笑，但尹光明发现，她微蹙的眉里藏着一丝不愉。有人说，女人最不喜欢男人在自己面前提别的女人。

原本是正常的询问，但经她这么一说，尹光明的脸反倒红了起来：“你说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说完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书翻着。

“呵，既是说笑，你脸红什么？告诉你，她回家了，明天会回来上班。”说完推着工具车急匆匆地走了。

小邓走后，尹光明坐在病床上，心神不宁，摊开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种现象以前从未有过，以前只要一翻开书，所有的注意力就会全集中在书本里。可今天，不知怎么啦，尤其是小邓的话，好象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使他烦燥、悄然若失。书上的文字、数字也突然间变得象一只只小蝌蚪在眼前跳来跳去，眼睛根本控制不住，而脑子里竟然全是肖护士唱歌的情景。

他想起前几天肖莉值班，她又哼着尹光明未听过的那首曲子。

尹光明好奇地问：“你唱的什么歌？我怎么没听过？”

“好听吗？”她微笑着问。她笑的样子也特别好看，少女的娇羞尽在这一颦一眸里。宛若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绽放在早晨清新的曦辉里，那样妩媚，那样动人。

尹光明慌忙低下头去。说：“好听。没听过，歌名是什么？”

“《毕业歌》。是我们学校自己编的。”

“哦。难怪你天天唱这首歌，因为你要毕业了。”尹光明看了看枕边的高中课本，叹道：“也难怪我没听过，因为我从没有这种激动的体验。”

“你肯定没听过，这是我们学校自编的。”她停了下又说：“你一定也会有这天的，你不是在复习考大学吗？”

“谈何容易？”尹光明的目光里充满了渺茫。一想到自已在自学的路上没走几步就倒在了病房里，觉得自己很没用，不由得心灰起来。

她没注意到尹光明内心的变化，也不知道尹光明只是初中毕业，现在正在自学。便鼓励道：“你一定行。”

他摇了摇头，又幽幽地说道：“毕业的感觉真好。”他想起他初中毕业时的情景。但那种毕业与眼下肖莉她们即将走向社会一展宏图的毕业是绝然不同的。

“你喜欢吗？我再唱给你听。”她忙完了手上的活，说道。

还没等他回答，她自己先唱了起来。

于是，病房里又回荡着她天籁般的歌声。

尹光明如痴如醉地听着，优美的旋律在他心海里起伏激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如一丝细细的暖流在他全身曼延开来。起初他还有点放不开，但到后面，便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节拍哼起来了。

她唱得很投入，很深情，唱出了一份依恋，一份憧憬，几遍唱下来，脸更加红朴朴的。

唱完了，她又甜甜地对着他，笑着说：“喜欢的话，哪天我再把歌词抄来给你。”

可是自从那天唱完歌以后，尹光明有好些天没见着她了。自已也莫名其妙地象掉了魂似的，在病房里坐卧不安，一双眼睛不停地望着病房门口。起初还以为是自已的病引起的情绪上的躁动。却不知道自已在不知不觉中已坠入了一张相思的网。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尹光明这些日子的烦躁，今天终于在小邓的话里找到了答案。刚才邓护士说的话，他不但没有不高兴，相反的，心里却有一种甜甜的感觉，浮荡的心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依靠。仿若一个走进迷宫的人，在绝望的时候，突然找到了出口，眼前豁然一亮。此刻，他干脆把书丢在一旁，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想着，痛痛快快地想着，那悦耳的声音，那迷人的笑靥，那优雅的神态，象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巡回播放。他越想，心里就越有种迫切要看到她的愿望。她说过要给自己带歌词来呢。

他在心里盼着，盼着外面的日头早早落下去，再早早升起来。

爱的门窗一旦打开，幻想的翅膀就会在爱的天空里随意翱翔。

他真的爱上她了。

第二天，天一亮，尹光明就起床，处理完一切后就躺在病床上等着。一颗心扑扑地跳个不停，他想，难道这就是爱情？他第一次体会到喜欢一个女子的幸福。

她来了，象一只翩翩飞舞的白鸽轻落在尹光明的眼前。又象一朵绚烂的玫瑰在这病房里快乐地绽放。红红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展显出她高贵和典雅的气质。

她柔柔地问：“好些了吗？”一声软语如一缕和风，在尹光明心里吹起一池爱的涟漪。

“哦，还好。”他红着脸，抑制不住一颗狂跳的心。

然后，还没等她开口，他便乖巧地松了皮带，退下裤子于腰间，一只手抓着裤子前面，一只手抓着裤子一侧往下移，露出三分之一臀部，侧卧在床上，等着她温软的小手在他的臀部轻轻地抚摸。这感觉太美妙了，象有人用羽毛在心口上轻轻地摇着，痒痒的，酥酥的，整个人象在空中飘一样。难道这就是书中所描写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么？尹光明还在痴痴地享受着，幻想着……在脑海里搜寻着曾经看过的爱情文字。

“打完了。还不穿好裤子。”声音还是那么轻，那么软，象一片花瓣飘落在碧波微漾的水面上。

“哦。”尹光明一脸通红。慌忙站起身，低着头，系好裤子。

他想和她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但她却准备走。

走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歌词忘带了，晚上给你送来。”脸上依然是灿烂的笑，笑得那样阳光，那样明媚，那样楚楚可人。

他有一点点失望，但很快又想，也许她回了趟家真的忘了呢，她不是说晚上会送来吗？

他又焦急地等待，一个漫长的白天，这个白天好象特别长……

晚上，她真来了。脱去了白大褂，换了一身学生装，一头长发披在肩上，显得更加清秀，像出水芙蓉。她把歌词给他，却说：“难得今晚天气好，到外面走走，别老闷在病房里，对你的身体恢复不好。歌词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傻愣在那，半晌没回过神来。

“走呀，护士陪病人散步很正常的。怕什么呀？”她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他跟着她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

这是医院专为病人们设计建造的。当然也是为了绿化医院的环境。面积虽不算大，但有亭子、石凳，健身器材，周边栽满了叫不出名的花草。尹光明住院也有一个多月了，但他还是第一次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姑娘散步。他有点紧张，不敢和她靠得太近，但又抵止不住从她身上飘来的女人的芳香。他壮着胆走近了些，又走近了些，直到他的肩可以挨到她的肩。

此时，只听见她说：“恭喜你，过二天你要出院了。今天听钱医生说的。”

“那好呀，在这快憋死了。其实我早可以出院了，是医院了解我们单位有钱，故意要我住这么长时间的。”尹光明一阵高兴后，又很不满地说道。当时的国营单位都是实报实销，尤其象尹光明他们这样有钱单位，医院巴不得有人来住院。

“我们过些日子也要离开这，实习的时间结束了。”她说。眼睛看着前方。

“你们也要走？那，那……”尹光明吱唔着，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那，那什么？”肖莉侧过头，低声问道。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更加妩媚迷人。

“哦，我，我是说，你会分配到哪里？”尹光明手抓着后脑勺，结巴地说道。其实他心理原本想说：那我们就见不到面了。

“不知道。”她有点失望。说：“只能是听天由命。如果没有关系的话，分到乡卫生院的可能性大。我是从农村来的，父母都在乡下，也不认识什么当官的，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说得很无奈，也很无助。仿若自已的命在这一刻已不属于自已。

她伫立在夜空下，看着远方，目光深沉而凝重，与平常病房里的她判若两人。尹光明看着旁边的一棵棵梃拔的大树，他忽然感觉，她就象一株随时有可能被风刮走的树苗，那样娇小，那样柔弱，需要有人呵护，需要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可这些心里的感受，他却不知如何表达出来，他只是傻傻立在旁边，当他抬眼看她时，他从她身上再一次看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

他的命运是父亲安排的，是在走父亲没有走完的路。而她的命运呢？却要交给别人，任由别人来安排。人，什么时候可以自已主宰自已！？

“那，那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尹光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见面又怎样？还不是天各一方。”她幽幽地说道。眼睛看着尹光明，这才发现，她的眼眶里装满了雾水，噙满了迷茫。

尹光明心里更慌乱了。此刻，他好想说，他爱她，有了爱，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的。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依旧呆立在那，茫茫然不知所措。

她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抬眼望着广袤的夜空。

沉默。

起风了，月亮躲进了云层，一会儿又出来了，但瞬间又被另一块云层覆盖。阵阵晚风吹乱了她秀美的长发，她用她纤细的手指梳理着，空气中弥漫着她淡淡的发香。

许久，她转过身来，说：“认识你很高兴。虽然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看得出，你是一个有进取心的人，将来你一定会成功的。只是以后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暧流。他很想说，认识你是我的幸运，我愿用一生来珍惜你。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谢谢！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将来是什么，我们这些人谁也说不清。命运从来都不是掌握在我们自已手里。”说完鼻子酸酸的，自已也伤感起来，不知是为自已的命运，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别离。

几个月后，他为自已没有说出心中的话懊悔不已。

第二天，小邓高兴地跑过来说：“尹光明，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现在要你去办出院手续。”

“今天？”尹光明问道。心里想，肖莉昨晚不是说过几天吗？

“怎么？”小邓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走过来，拍着他的肩旁问道：“你是不是不愿出院呀？舍不得这里是吧？”

“哦，不是。早盼着这天呢。走。”他嘴上这么说，可此时他心里还真有点莫名其妙地慌，更没有那种病愈出院的喜悦。特别是一想到昨晚和肖莉的交谈，更使他感到怅然若失。他现在才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对她说。难道这份感情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要结束？他一边跟着小邓朝医生办公室走去，一边在心里想着，要不要找她告别下呢？可怎么找她呢？她在上班吗？也不知道她住哪里。

这时，小邓却在他耳边唠叨着：“你出院了，什么时候约我到你们单位上看看？我还没见过电是怎么发出来的呢？”奇怪，她始终没说她们实习即将结束的事。

他无暇细想她说的话，便客套地说：“你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此时，他脑子里正想着，如何才能再见到肖莉一面。

小邓很热情，她全程陪同他办完了所有出院手续后，又跟着尹光明回到病房，帮他整理衣物。尹光明执意不肯，她却说：“这些事你们大男人做不好的，还是让小女子来帮你吧。”她边说边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旅行包里。整理完后又说：“走，我送你。”

“使不得，使不得。你太客气了。”尹光明急忙抢过旅行包，说：“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欢迎你们到我单位上来玩。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耶，你怎么老说“你们”，这分明就我一个人呀？”小邓不解地问。其实女人的敏感使她意识到了，尹光明说的“你们”还另有其人。

“我是说感谢这儿的所有医生和护士。当然，最主要还是要感谢你和小肖，你们俩给我的照顾最多，陪我聊天唱歌，解闷，这精神上产生的效果是药物所不及的。”便趁机说：“请代我向小肖致谢。”他知道他今天是见不到她了。改天再来找她吧。反正她们也不会这么快走。他本想问小邓她们离开的具体时间，但一想，她自已都没说，还是别问了，问多了怕小邓产生误会。

“好。那我送你到医院门口。”心里却在想，原来肖莉还陪他唱歌。一丝醋意悄悄地爬上了眉梢。

十天后，当尹光明再次来到县医院时，肖莉她们已经走了，她们实习结束了。那位送饭的阿姨告诉他说：“早两天来她们还在。”说完还朝尹光明善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