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痴且愚,作城东、城西、城南和城北四赋,意犹未尽,于是以长安赋为十三朝都城概要。虽知文赋万言,不若一囊铜钱,然亦悲亦乐,自觉是于非,智于惑,过耳风也。
有风徐来,悄然而问长安之土地神曰:尔域水黄流浊,土贫地饥,何以自鸣皇天厚土,自夸为丰水宝地。
长安土地谢而答曰:予之地,秦岭横空,地阻南北,千百生灵寄命于长坡短涧之间,万千绿荫荗盛于南阳北阴之表,亿万珍品深匿于穹谷幽林之央。
予之位,大地原点,国之中正。上隔气象,辽邈方见沃野千里,下分群人,勤勉而获蓄积饶多,中矗南北,驰骋才得形利地便。浮云游,旋流因我而滞,人群众,习俗因我而异。源泉细出,解道曲水拍南岸,诸水绕绿,又闻灞水浪东翻。沣河涓涓,滋人民生计,滈河弯弯,润万倾良田。渭水黄而朝流,泾河清且暮卷。长安富饶,何以八水,关中豪情,何以秦腔。
沃沃平原,浩浩“黄壤”,桑田发于秦牛之耕,五谷长于后稷之手,秦铁器,汉造纸,唐之鸣琴,亦仙若云,游乎,乐乎。
华岳仙掌,草堂烟雾,灞桥风柳,太白积雪,雁塔晨钟,钟楼暮鼓,骊山晚照,咸阳古渡,曲江流饮,况十里凤城,百里川洲,此不为十三朝都城,何以为乎。
风欣欣而笑曰:尔说是也,然既为都,其治何以加焉,亦若我之拂柳嫩叶也。
土地顿而思,慨而答:长安都城,左崤函右陇蜀,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以一面束制诸侯,此亦槛天下之九元而拊其被也,被山而带河,四塞而为固。周公凭此出岐塬以治礼乐之仪;强秦一统,借彼而成中国之形;汉武圈地,依其而有汉人狼居胥之封;唐高盛阔,托此而树举世瞩仰之功。乃尔周镐京,秦阿房,汉未央,唐大明;况长乐,掖廷,兴庆诸宫,巍峨耸立。太和,朱雀,玄武,阁老诸门,门门洞畅,朱红金黄。太液,曲江、昆明,华清诸池,池清莲动,榭台亭廊;百花,麟德,三清,太福之殿,殿大堂雄,燕泥落香;十里凤鸣,百里鸿胪,千里疆域,万里贡享。
文王创分封与宗法之术,秦赢治中国以为衡度量,汉帝倡中庸之道,唐皇荣登世界吉样。东鲜鳜鱼,西走汗马,南来荔枝,北飞雁窝,物丰而民安,规矩而行谦,所谓:“冲天香透阵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最是一年春好处,绝盛烟柳入皇都。”
太公治军,商鞅变法,张良助朕,房谋杜断。周易出,铜鼎冶,铸甲骨篆文,扁鹊医名,疗百姓之病,秦俑战国,领世界光芒。汉书《史记》规则丝绸之路,刘德修黄老之术,描摹千里之驹。思想者王充,天禄阁留文化传承,是校书者刘向。道教、佛教、黄教、景教、基督、天主、全真、伊斯兰教各教派建堂立寺百八十所,助国安民,开拓性灵,发展思想。张衡发地动之仪,灞桥纸新制,解题有算数九章。大运河,隋帝方便去江南游逛,诗仙放歌,后人无以攀模。乐天哭一车木炭半匹红绫,香山居士抱琵琶而遮面。韩昌黎为文章,令皇汗淌。隐士孟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萧萧洒洒把长安花赏。相国韦庄做典,颜柳书法,王维师法自然,行山水,云画像。瓷有三彩,舞有羽衣霓裳,更骚人酿酒,墨客熬糖……。
风飒然,浮尘而问曰:尔之涚虽然,奈何以明哲之帝,盛世之治,子才豪杰,丰饶之地,独不以一世一朝一姓之雄傲居万邦,宛如秦皇之思,立子孙后代万世之业想,却灿烂辉煌,转瞬即逝,继之以伐兵列阵,血腥庙堂,十三朝更叠变换,颠沛流离,阴阳反复,上下跌荡立于世哉。
我闻之,“功成则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盖寡,岂其取之易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
尔等三千年历史,万万个日月,国都始于乱而成于乱,毁以乱而兴以乱,乱毁而兴建,兴兴乱乱,毁毁建建,复复反反,焉不悲哉。
莫若幽王戏诸侯,赵高矫诏书,项羽烧宫房。王莽篡政,女皇弑子,玄武灭兄。谋算吕不韦,凶手董卓,奸臣杨国忠。正所谓帝王无度,变生肘腋,祸起萧墙。臣子异心,成患美人,李华有文曰:“野竖旄旗,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征马踟蹰;堕指裂肤,枕骸遍野,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长安土地泣而曰:予悲矣:强则兼并,弱则败亡。十三朝,数百帝皇,尚有几多孩童,童子无道,涕流龙中,困于家奴。万万黎民,为吾皇而生,为吾帝而桑农。千千士卒,为建朝而兵刃,为灭朝而冲动。黄帝伐涿,文王伐崇,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无不为一朝私命。秦岭虽险不阻汉王暗夜箭锋,周秦,汉唐足够長,不及宣武节庋朱全忠,驱民东往,凄惨途中,千万人口仅余三成,毁民间庐舍,拆百司殿宫,掠其材,浮渭沿流而下,致我三千年長安遂为丘墟,把二千年发展废荒。
风飘忽,搅砂舞屑而道:如尔此前所言,有一代雄主,百千良臣,千万忠厚百姓,能创五千年文化,能造三千年文明,何不能安民制君,克己奉公,令人皆畏法度而阳谋事君,人皆阴谋而备祸患滋生。或若周人明德,穆公罪己;武帝颁“轮台之诏”;或若孔孟复古,韩非法术,董仲舒制新儒;或若玄城先生谏太宗十思;佛道理国,无为而治,四大皆空;或如国人暴动,马嵬兵强……。
土地凄凄,断风声曰:“竭诚则吴、越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重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服心。”
人心本有见利忘义,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恶,有阴善西伯,垢面王莽,无字媚娘。私己之心,私己之事,焉有节之。周公制礼,贵贱俞越,然居高亦至极,弱蚕仍欲破茧,何必节之以礼,制之以权乎,既不能节,此番雄心谁阻扼。科条既备,心多伪态,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不服,战攻不息,行义约信,天下不亲。即使修齐治平,孔孟复周礼,黄老宗教新儒,依然难阻兄弟强权杀无赦。况君主图长生,仙丹仙蛊惑,岂信义,道德之约能止?能治哉?
盖盛世之策方法殊异,十有二三:重法度,轻遥役,用贤哲,除强藩,稍征战,兼容并蓄,开放文明。
衰亡之际,其朝其人虽是不同,十有七八:重私欲,轻民利,钳思想,愚臣民,行欺诈,强暴不仁,外戚宦官,奢侈腐殃。
所谓文明:“朝餐一味人肝脍,黄巢机上封人肉。”所谓文化:”内库烧为锦锈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偶尔清明,裹之以盛世华裳,粉饰以滋民之衣。关心则乱,有求则疑,我慨而问曰:四百多年周朝,昌盛几年,三百多年汉皇,清明几天,大唐二百多年,有几个皇帝善良。
那位皇尊贵天命,无非利刃,酒毒,乱政。内臣外戚,堂朝宦官,奸邪佞谄,宛若走狗饮血,狮王替换,何以甘居下曹,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
至于扶幼临殿,织蛛结网,莫非挟天子,令诸侯,欲取尔代之,终取而代之,悲亦不悲,其实坦然,反之则不为常也:人皆喜阿谀之奉,有权利之想;希纵耳目之觉,欲恣肉体之适。私心无限,肤肌贪欢,口福想念,且雄居傲物,此基因镌刻,生俱始终,无时不在激昂。君子节而度,小人挥而发,于是权做利己之柄,无计生民之望,法禁屈桡于权臣,恩泽不逮于单门。
是以黄渭之浊、其源本澈,流域之所害尔,长安凋零,其地本土肥物丰,所都之人祸也。
风徘徊,渐次而安曰:我自西来,或知它土,民枪而治,众选而当,以图百年平和,何不类乎,或若我风,不择贵贱高下,普畅天下而加也?
土地舒而对曰:尔等膏腴之地,五千年依然山青水秀,物丰质盛。倡民主,布衣乃有思维言论自由,重民生,黎民享受吃穿读书工作游乐之途。我民当家做主,不若历朝历代把黎民当牲畜,为展民族雄风,乃求实科学、思想大统,楼宇高耸,赤旗飘飘,百姓乐业,税平费少,物价稳定,国泰民安,不见咸阳马啸车辚,兵桥尘,不闻《石壕吏》,翁老夜翻墙。
风啸而雨卷,凄沥而激飏,其状若唢呐伤伤,胡琴悠悠,岁月长长。
土地叹晼,自语而言:物信美亦非我哉,楼信高亦他人,予山忠水慰,不为一朝一帝峥嵘,物产丰盈,福祉于青草黎民。只要尔等辛劳,我自倾力给予,给予之意无非珍重生命,此我长安土地职责。至于修典章,谋权人之事,发狱吏,罚善恶,跋扈张扬,骄狂放纵,奸伪愚人,行鬼神之术,世轮时换亦若疾风霜寒,奈何我长安土地考量。
赋者曰:古都十三,相依相散,相生相克。势不可倾,倾则必败,寄不可专,专则必亡。赋值千金,纸贵洛阳,典藉满腹,不如一柄柺杖,悲而吟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二零一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