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从县城的城墙边经过的时候,不经意之间,突然看到了王“八字”。
他的头发拖的长长的,把脸都遮了一大半,脸上瘦的皮包骨,好像饿饭的人一样;身上穿着很多年以前的衣服,补巴重补巴;脚上穿着一双解放牌胶鞋,已经退色,而且鞋帮都是破了。
他是挑着二、三十年前挑的那一担菜篮子,边走边吆喝,沿街卖菜。里面放着两把葱子,三把蕹菜,还有一把蒜苗,焉巴巴的,像是打了三天三夜麻将,输得溜光的没有精神的人一样。上面还隐隐约约地有一些水珠,一定是他在上面洒上了水。
好多年不见了,几乎都把他给忘记了,我有时候偶尔想到他,还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本事上街卖菜,生产队里与他同龄的人,早都没有卖菜了。
四十多年前,据说是我们省南边部分县的人多土地少,生产的粮食近乎到了养不活当地人口的地步,那些地方每人只有两、三分土地,为了生存的需要,就大量种植产量高的红苕和青菜,红苕和青菜就成了那里农民的主食,而且还是不够吃的。政府为了改变人与地不平衡的状况,以有利地多人少的地方发展生产,就对那些地方的农民实行移民,“王八字”就是那个时候移到我们生产队来的。
他来到我们这里落户后,没有房屋住,在生产队住了一间集体的公房,没有家具用,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就给他凑了一些。他来我们这里,有一种来到天堂的感觉,土地比他们那里肥沃,山林比他们那里宽阔,水比他们那里清纯。仅给他们家分的自留地,就比他们那里人平土地面积还要多。把他们迁移到我们这里来,他感到是很幸运的。
“王八字”姓王,名字本来不叫八字。只因他的两只脚都向外拐,立正时正好像一个大写的“八”字,生产队里的人们在观察、分析、研究之后,以形象给他取名为“八字”。自从有人把他叫“王八字”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喊他本身的名字了。
他的长相有些怪异,额头尖,鼻子尖,下巴尖,高高的眉棱骨下,是两个深深的眼窝,眼窝里嵌着一对夜以继日地散发出智慧之光的小灯泡,那就是他的眼睛。他浑身精瘦,要是把衣服脱光一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医学实验室里的教具。这还不算什么,最厉害的是他那伶牙俐齿地与人说话,认死理不饶人的样子,不论你是谁,只要与他说话,都莫要想把他说赢。
他独特的性格,把他造就成了一个生财和聚财的能手。他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他觉得时来运转了,从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生财的机会。
在食堂吃饭的那两年,“王八字”在河边耕田逮了一只王八,有一斤多重,拿到城里去卖,人家只给他一块钱,他嫌太划不着了,他要一块一,少了一分他都不卖,结果没有卖,拿回了家里。第二天不知什么原因死了。恰好逢五月端阳节,往年他都要上街买上半斤烧腊回来过节,今年他叫老婆把死王八煮熟,又把在食堂称的半斤米煮成干饭。到了晚上,他把王八和干饭摆在灶沿上,正经其实地与老婆讨价还价地说:“你要吃王八吗?吃饭?”老婆没有理他。结果,他把王八吃了,又吃了一半的干饭。过后,老婆在外面与人说了,生产队里传为笑话,有的人见了他开玩笑地问:“你要吃王八吗?吃饭?”
他说:“王八、饭都要吃”。
集体分的口粮,他要拿一半到市场上卖成钱,自留地里种的蔬菜卖钱,圈里养的猪卖钱,院子里养的鸡卖钱……总之,只要可以卖钱的东西,他都要想方设法把它卖成钱。与此同时,一年四季,玉米面加青菜煮成的稀粥为主食。热天光着身子,穿一条长裤穿旧了改成的短裤;冬天光着脚,穿一双谷草板子草鞋。他的这些做法,目的只有一个,都是为了节约攒钱,一分一角地积攒,一角一元地积攒。够一角就换成一角,够一元就换成一元,够十元就换成十元。当时最大的票面值只有十元,所以他攒得最大的钱是十元的,把它们放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再多,他也不去银行存。
在农村普遍都认为“养猪肥田,养鸡买油盐”的年代,“王八字”却是为了攒钱。他老婆生头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买了几只母鸡说是生了蛋,给老婆生了孩子吃。老婆生了孩子后,他看到那白晃晃的可爱的蛋,心里又想到了拿去卖钱。他就和老婆商量,要把蛋匀一半去卖钱,老婆听了很不满意他的想法,坚决不答应,她说:“卖钱,卖钱,你总要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他见老婆不同意,就没有再和老婆商量了,趁老婆不注意偷了一些去卖了。后来老婆发现了,和他争吵,他一口咬定不承认,老婆也把他没奈何。
集体生产时期,农户不种花生,集体种的花生卖给国家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分给农户。一般的农户把分的花生拿来给孩子吃,或用来待客,“王八字”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把集体分的花生晒干,再在河里背了一些河沙回来,在锅里把它炒熟了,拿到街上去用报纸摊开,摆在街沿边上卖。他没有称,就用手抓堆堆卖,一角钱一堆,他怕堆堆分得不均匀,一堆多少颗,他都要逐一细心地数过。有一次,他感觉有一堆花生有一点儿大,他又数了一次,颗数并不多,他不放心又数了一次,在数的过程中,发现里面有一颗三节米花生,立即把多的那一节摘下来,这下他才放心了。
“王八字”参加集体劳动也很积极,为了多挣工分,天晴下雨,他从不缺勤,经常出满勤,一年下来,他在社员当中挣得工分总是比较多的,只有在他的工分比别人多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感到满意。有一次,生产队的记工员把统计好的工分在社员大会上公布后,他立即站出来说:“我的工分为什么少了一分?”
记工员说:“不会吧”。
他说:“你算一算看”。
记工员一算,原来算少了五厘。记工员说:“只少了五厘”。
他说:“四舍五入,你懂不懂?总不会是‘五舍四入’吧?”记工员说不过他,只好把少了的那五厘工分收成一分给他统计上。
他说:“这还差不多”。
自来到我们这里,过了十多年后,“王八字”确实攒了不少的钱。
由于他的嘴巴灵活,交往的朋友也不少。其中,有一个朋友看到“王八字”有钱,就对他说:“像你那个样子挣钱多不容易,我给你介绍一笔赚大钱的生意,你做不做?”听说赚大钱,“王八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如同一直电压很低不亮的灯泡,一下子电压升高了一样的明亮起来。
忙问:“要多少本钱?”
“不多,不多,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千儿八百就可以了”,那个朋友现出一幅笑脸,很轻松地说。集体劳动的年代,在农村要攒钱达到这个数的人家,还是凤毛麟角。别人不知道“王八字”攒了多少钱,他自己心中是有数的,他对朋友说的那笔生意充满了信心。
“你说,做啥子生意?”“王八字”非常热心地问道。
那个朋友看到“王八字”对他说的生意很感兴趣,便说:“这笔生意,也是有个朋友给我介绍的,他说买丝卖丝很有赚头,一元钱可以赚一到两元钱。我现在已找到了货源和销路,看你愿不愿意做,本钱是你的,老主义要你自己拿”。
“看你说的,你的话我还不相信?你要去的时候,没要把我搞忘记了”。
“那,要去的话,我就通知你嘛”。
隔了一天,那位朋友带信来了,要“王八字”当天带上钱去。“王八字”从墙脚下、柜子脚边把多年没有见过天日的钱都找了出来,连老婆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就火速去找朋友去了。
过了半个月,“王八字”像热天里卖不掉的蔬菜,焉巴巴的回来了,乡村里的人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去干啥子去了。只见他回来,从前的笑容没有了,话也少了,精神也没了,简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了第二年,有人才在外面听说“王八字”是做生意做亏了,有的人就说:“他那么精灵的人,还会做亏?”
原来,“王八字和他那个朋友到一家私人家里合伙买来了一批生丝,拿到外县去卖。他们到了那个县城,天快黑了,他们找到一家收购生丝的店铺,问老板要不要丝,老板说:“要是要,现在拿不出来钱,明天再说”。
他们怕把丝带在身边,被工商管理人员查收,就对老板说:“我们把丝放在你这里,如何?”老板说:“放是可以,我这里也不安全,看你们放不放心?”
他们两个想,总比我们带在身边好,就说:“给我们找一个地方放一下吧”。
那老板给他们找了一个屋子,他们把丝放在里面,又给了他们一把锁子,他们把门锁了带上钥匙到旅馆去住了。第二天,他们到放丝的那个地方一看,两人惊得目瞪口呆,锁被撬了,门大打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立即去找老板来,老板来一看,他自己的店铺也被撬了,急得不得了。立即去报派出所,“王八字”和朋友还求老板不要告诉派出所他们两个丢了丝。因为当时私人贩生丝是违法的,老板说我懂。老板告诉他们,派出所要给他查。他们在那里等派出所的消息,一天没有消息,两天没有消息,三天还是没有消息。他们身上已经分文没有了,吃没处吃,住没处住,无可奈何,只好偷爬货车跑了回来。
在路上,他们回忆当时的情形,怀疑是店铺老板捣的鬼,然而没依据,即使有依据,他们也不敢声张,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吃一个哑巴亏。
又过了十几年,即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了,允许农民公开做生意了。
“王八字忍都忍不住,他听说贩牛赚钱,他就叫读中学的儿子停了学,在信用社贷了五千元贷款,跟他去做牛生意,头两趟还赚了一点钱。他掌握了牛的价格,又联系买牛的那个地方的牛贩子,就叫儿子单独去买牛,他在家里卖。
儿子去买牛,三混两混,和牛贩子的姑娘混上的了。牛贩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让他们混。有一天夜里,“王八字”了儿子正在牛贩子的姑娘的房间和姑娘抱成一团,牛贩子闯了进去,抓住“王八字”的儿子不放,要收拾他。“王八字”的儿子不停地求饶,牛贩子说:“牛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把钱交了,把牛赶上走,不然,我叫你走不了”。
“王八字”的独生子吓得屁滚尿流,交了六千元,赶了五头牛,连夜就走。
把牛赶回家,“王八字”一看,全是老弱病残牛。“王八字”问儿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子不敢说真话,就说是晚上赶牛没有看清楚。“王八字”卖了一个月,一头也没有卖出去,并且一头接一头地死去。那时候,没有人到乡下买死,加上是夏天,只好埋了。眼看损失了那么多的钱,不但蚀了本钱,还欠了一屁股债,“王八字”气得大病一场,险些丧了命。
连续做亏了生意,“王八字”确实有些不甘心,他的心理几乎变态了,他随时都在瞅机会,总想把失去的钱捞回来。他攒钱的心越来越急切,正想急于求成的时候,有一个朋友给他送来一条生财之道。
有一天来了一位神秘的朋友,把“王八字”叫到屋里,给他暗授了机密。
第二天,“王八字”也神秘地失踪了,连他老婆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
那时候包产到户了,生产队对社员管得不严了,社员想干什么都可以。“王八字”感到很自由,便自己出去了。
“王八字”出去,一天不见回来,两天不见回来,三天不见回来……过了十多天,县上有几个穿公安服装的来到了生产队里,对“王八字”进行政治表现方面的调查,生产队的干部群众还帮他说了很多的好话。那些公安人员调查取证后就走了。
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人听到“王八字”在外面的消息了。家里的人不放心,想去找他,可是没有任何线索,又找人到公安局去问,公安局的人说现在没有弄清情况,不能走漏消息。家里的人估计可能是让公安局给关起来了,无可奈何,也只好不管他了。
过了半年,“王八字”突然回来了。他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别人,只给自己的老婆说了。
原来,他的那位朋友,叫他去贩卖古画,说是投资少,赚钱多,赚钱快,是一本万利、千载难逢的买卖。他听了信以为真,心里马上热乎起来,第二天借了1000元钱,跟那个朋友去贩卖古画。他的那个朋友,找了一个地方花了1000元钱买了三幅古画。买到手后,那个朋友说要到外省去,才能找到买主。于是,他就跟朋友到外省去找买主,在火车上被公安人员发现了,一查人赃俱获,说他们是倒卖的文物,就把他们抓去关到县公安局里,说要派人调查他们犯罪的情况。一关就是大半年,现在情况调查清楚了,幸好那画是假的,没有判刑,把他们放出来了。
“王八字”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后悔莫及。从此,他万念俱灰,就是叫他去拿现钱,他也不敢再去做生意买卖了。他只好呆在家里守着土地,在泥巴里面找钱,他信奉并念着一条古老的经:“千买卖,万买卖,不如扛上锄头挖土块”。
二、三十年过去,王“八字”已经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家庭情况变化了,社会形势变化了,从前的一百,而今在有些人手里只当一元了。但是,他攒钱的习惯却没有改变,生活的习惯也没有改变。了解他的人,有的说他有不少的钱,有的说他没有多少钱,他到底有没有钱,已成为一个不解的迷。
不过,从我昨天看到“王八字”的那幅样子,不象有钱的人,可是他还在坚持不懈地继续挣钱、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