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庄
那个叫“花庄”的村庄坐落在东山脚下。山不大,也不出名,因为在东面,所以就叫东山。山顶上没什么奇珍异草,只有一棵棵的松树,夜晚睡在家里面,听得到阵阵松涛,像一只巨大的手温柔的抚摸你。山坡下是一块一块高高低低的田地,站在山顶望过去,那一块块的梯田变成了一个个绿色的小方格,大地像一张被划分好却不怎么整齐的巨大的棋盘。一条白茫茫的小河从山间的泉眼里牵扯过来,绸带一样漫过田野和村庄。
在棋盘的空隙里,生长着茂密的野草:金色的茅草,爱纠缠人的拉拉秧,毛茸茸的狗尾草,车前子,扒根草,还有酸枣树、野草莓等等等等。偶尔,静静的草丛中会有一只小野兔“倏地”匆匆跑过,或者一声大喝让一只山鸡惊慌地飞起。
槐花就出生在东山脚下的这个叫“花庄”的小村子里。“花庄”里其实并没有多少花,传说在古代,这儿是百花仙子降临的地方,那时的这里,百花怒放,竞相争艳,热闹非凡。如今却是土地贫瘠,种不出丰硕的庄嫁,也开不出富贵的花来。但村子里的人,还是喜欢以“花”来给女孩子取名,如“桃花”、“杏花”、“葵花”等。槐花家姓白,“花庄”的大都姓朱,杂姓很少,槐花家的这个“白”姓就更是凤毛麟角,方圆几百里,仅此一家。
“花庄”的人大都务农,祖祖辈辈是农民。这一点槐花家又和别人不同,槐花的爷爷是个老矿工。槐花的爷爷不是本地人,家乡逃难流落此地,恰逢日本人的煤窑开工,槐花的爷爷就给日本人下窑了;共产党打了天下后,煤窑归共产党管了,槐花的爷爷就跟着共产党下窑。
槐花的爷爷木讷老实,一天说不了三句话,只知道默默地佝偻着身子干活,用乡人的话说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所以一直没有娶上媳妇。直到四十岁那年,槐花的爷爷才在一个远亲的撮合下娶上了槐花的奶奶。
槐花的奶奶是改嫁来的,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嫁,只知道那天她颠着小脚,左手挎个布包袱,右手领了个丫头,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脑门子精亮,利利落落地来到槐花爷爷家。
后来槐花的奶奶就生下了槐花的爸爸,此后再未生育。槐花的爸爸自此成为白家三代单传的一脉独苗。
槐花的爸爸读高中那会,闹文化大革命,没能好好读书,恢复高考想考大学时被槐花的爷爷从学校揪出来,跟一个邻村的女子见了面,再不久成了亲。
一年后,那女子生下一个女娃,就是槐花。槐花长大后常听娘说,她是坐着马车嫁到白家的,那时正是五月,村子里开满了槐花,一兜兜、一串串,雪一般白,整条小街弥漫着槐花的清香。娘穿着大红的棉袄,马头上系着一块红绸布,马车上放着一只红色的木箱子,一路叮叮当当,喜气洋洋地走来。
奶奶掀开那只木箱子撇了撇嘴,那里面放着娘的全部陪嫁。村里看热闹的人看了看奶奶,又盯着羞答答的新娘子看,有人小声说:“这可是嫁到了方圆几百里有名的人家。”
娘当时并未能准确地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伴娘是娘的干妹妹,却比娘精明许多,一回到家就跟姥姥说:听着那不像一句好话。
新婚的第二天,娘一大早起来去井边提水,红肿着眼睛。新娘子才过门怎么就哭红了眼?邻居们问。娘低下头,不说话。父亲那年才十八岁,还像个孩子一样,却被老爷爷逼迫退学、成亲。娘个头高挑,双眼皮大眼睛,梳着两条大辫子,又能干又漂亮,爷爷一眼就相中了,父亲却不喜欢,新婚之夜,理都没理娘。娘哭肿了眼。
娘生槐花的时候是难产,胎位不正,横着,先出来一只脚。村里的接生婆把小脚硬生生给塞回去,拿一根赶面杖在娘的肚子上赶来赶去,左右推搡,娘在家里北屋的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把槐花生下来。
槐花的奶奶嘴里叼着长烟袋侯在外屋,一听接生婆说是个女娃,哼了一声,把烟袋在三寸金莲的鞋底上磕磕,颠着小脚,悻悻地走到南屋,走到槐花爷爷的病床前,说:“生了,生了个丫头片子。”
槐花的爷爷猛得一阵咳嗽,然后就“喉喉”地喘着。槐花的爷爷下了一辈子窑,落下了严重的肺气肿,喉咙里每天都在“唿哧唿哧”地跑着风,破风箱一样苟延残喘着。
槐花的爷爷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想在临走之前看到白家的香火顺顺利利地传下去,所以他让才十八岁的儿子早早娶了亲。可没想到头一胎生了个女娃。
(二)生死
这一天,全村的孩子都在喊着:“走喽、走喽,看杀猪喽。”
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到姑父家看热闹了,姑姑嫁在本村人,是个富户,因为姑姑生了个大头儿子,姑父便大办特办。
表姑父抱着槐花也去看热闹。姑父家的大肥猪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猪捆了起来,从外面请来的杀猪倌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声,神气地指挥着,肥猪被架到一个石滚子上。一个大盆端了过来,里面还有一点水,等着盛猪血。
让开!随着一声吆喝,嘴含尖刀、手挽袖口的刽子手走到了猪猪面前。他用手摸了一下下,对准猪脖子的某个位置,扬起了手里的尖刀。
槐花吓得闭上眼不敢看,四周的人听到猪绝望的、悲惨的叫声,却是一片叫好声,还有几个孩子“嗷嗷”地叫着。表姑父后来给槐花讲过杀猪的情形,说那杀猪老头看到猪头已经耷拉下来,彻底断气了,就用刀尖在猪蹄子上剥个小口,用一根长约两米的钢筋,从小口插进去,一直插到猪的前脖,再拉出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把嘴对准猪皮破口处,开始“吹猪”。不一会,猪就变得肚大腰圆了。杀猪手不慌不忙地停下来,用麻绳扎好进气口,命令:用棍擂!
槐花问为什么要用棍擂,表姑父说这样肉更好吃。槐花想:可怜的猪,死后也不得安宁,被几个人用碗口粗的木棍擂得死去死来的。
表姑父说,那场杀猪表演,真是比马戏团还要精彩。旁边一口大锅里,水已经烧得滚开,猪被抬进了滚水里烫。杀猪的老头,拿着一块铁皮,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把猪毛刮得个一干二净,白白净净的猪身子呈现在了大家面前。接着是开膛破肚了,抹头去尾,“哗哗”两下,两大片猪肉身子就呈现在大家面前。
这时表姑在喊表姑父,埋怨表姑父带小孩子看这个,说娘要生了,赶紧回去。
槐花被送到了爷爷屋里。爷爷一边“喉喉”地喘着一边从枕头底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块冰糖塞到她嘴里。槐花小嘴用力地“咂”着,吮吸冰糖里丝丝的甜味,口水流了出来。奶奶看到了槐花嘴里舌头的搅拌,斥责爷爷,“你又给她吃什么?一个丫头片子。留着你自己吃!”槐花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奶奶喜欢男孩;爷爷也喜欢男孩,可是爷爷是疼爱自己的,常常趁奶奶不注意,偷拿东西给自己吃。
“你看老刑家,我闺女头胎就生了个儿子,不知你娘能生个什么。”奶奶自言自语着,姑父家姓刑。奶奶话音还没落下,表姑走了进来。
“姑母,生了,女娃,可俊了。”表姑着重突出一个“俊”字想让奶奶高兴起来。
“又生了个赔钱货!”奶奶的脸一直像秋天挂满霜的白菜叶子,冷冷地让人不敢靠近,此刻,一下子转到零度以下,变成冬天硬梆梆的白菜梆子,冰碴子都往下掉,“又生了个赔钱货!老头子,你说这造的什么孽啊”
爷爷想说什么,可是咳嗽起来,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下翻滚,憋得他喘不过气。爷爷刚给槐花拿过冰糖的枯瘦的手往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接着“喉”的一声长叹,叹声未止,手无力地垂了下,又是一阵猛咳。
表姑这时正要伸手去拿奶奶桌上的一包红糖,想给娘弄碗红糖水。那包红糖还是她早上拿过来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无论家里有人来送什么礼物,无论送给谁的,都是要送到奶奶屋里的。奶奶把红糖一把夺回来,“生个丫头片子还有功了?吃这喝那的。”
奶奶气乎乎站在南屋门口,冲着北屋高喊着爹,“山啊,小山啊,你爹都快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眼吗?”
爹正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听喊声,急忙跑到爷爷床前。爷爷拼命地喘着,吐得气多,吸得气少,眼看就不行了。爹急忙准备板车,把爷爷抱到板车上,拉着爷爷到医院去。奶奶抱着爷爷的被子跟在后面,走到北屋门口,奶奶听到了娘嘤嘤的哭声。奶奶骂起来:“哭什么哭?老头子还没死呢!”
爷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混浊的眼珠不甘地瞪着远处,眼角有昏黄的泪渗出来。爷爷那口气终于没喘过来,瞪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老头子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奶奶一边去合爷爷圆睁的双眼,一边恨恨地骂。爹呆呆地,愣愣地杵在地上,不知怎么办才好。奶奶冲到娘的屋里,“哭,你哭!老头子愣是叫你气死了,你好受了?老白家是哪辈子没干好事,净给我们添些克星!”
爷爷死了,奶奶说是被二妹克死的。给爷爷办丧事的猪肉,是姑父送来的。姑父家杀的那头猪,家家户户都分了点,关系好的是精肉,一般的就送点猪下水什么的,人人都欢天喜地。
只有娘抱着生下来的二妹哭了大半年。
后来二妹死在襁褓中。娘白天要去生产队干活,顾不上看她,二妹脖子上戴了一个海绵围兜,二妹饿了,用手抓了海绵塞到嘴里,也或者没饿,小孩子总是喜欢抓东西往嘴里塞。等到娘回来,二妹已经翻着白眼死掉了,嗓子眼里塞满了海棉。
(三)哑女
乡村的傍晚,晚霞在西山头燃烧,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麦桔杆焦糊的白味。
几个“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孩子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寻找乐子。推铁环,打蜡,叠罗汉,都玩够了,一个眼皮上有道疤总是“嗤溜嗤溜”吸着鼻涕外号“二疤眼子”的男孩忽然振臂一呼:“走,捡野鸭蛋去。”这一号召得到了大多数孩子的赞同。
野鸭蛋在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不大,方方正正,大约有百十颗树。树木笔直葱绿地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小鸟儿在其间活跃。孩子们在里面玩耍,有时头上会落下一泡鸟屎来,有时在脚下能发现一两个野鸭蛋,遇到鸟屎他们就拿弹弓打鸟,发现野鸭蛋他们就揣在怀里,有时他们也会扒开树叶从地上的窟窿里捉蝉的幼虫。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一方乐土。
到小树林需要经过一个大院子,那是朱家大院,东西南北全盖满了石屋,住着朱家五兄弟。朱家老大的孩子“黑铁蛋”常说那片小树林是他们家的,野鸭蛋不是野鸭蛋,是他们家的鸭子下的,也就是说,到那儿捡野鸭蛋是要冒风险的。但是越是危险,游戏就越好玩,如果不被“黑铁蛋”逮到,那谁发现野鸭蛋就归谁了,回家用油一炒,拿煎饼一卷,多美的事啊。
悄悄绕过朱家大院,一群孩子猫腰来到了小树林里。
槐花七岁了,七岁的槐花背上骆着她的四妹白桃花,来找她的三妹白梨花。
三妹白梨花跟在一群孩子后面。梨花的名字是表姑父给取的。因为生的是女娃,奶奶不高兴,爹也不高兴,梨花两岁了还没有名字。表姑父家住在隔壁后院,家里种了几棵梨花树,一直没有孩子的表姑父很喜欢这个白白软软的小女孩,常常抱了她玩,总是折了院子里的梨花,编了一个花环给她戴在头上。听说三妹还没有取名字,便逗着她叫她梨花,又白又香的梨花。
表姑是奶奶的远房侄女。表姑责骂表姑父,说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的孩子人家自己爹娘不会做主?但娘很喜欢。
三妹直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后来大家才知道,三妹是个小哑巴。没有人叫她梨花,大家都喊她哑妮。只有娘和表姑父叫她梨花。
梨花的手里举着两个鸭蛋,她最先发现了野鸭蛋。但“二疤眼子”抢走了梨花的鸭蛋。
“真不要脸!”一个瘦瘦的男孩喊道,他是“地主羔”朱福明,住在槐花家对门。
“你骂谁不要脸?”“二疤眼子”大声笑着:“哈哈,你喜欢
小哑巴!”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三妹白梨花是个小哑巴。大家一齐喊着:“‘地主羔,小哑巴’、‘地主羔,小哑巴’!”
“地主羔”朱福明冲上去和“二疤眼子”打在一起。但瘦弱的“地主羔”不是“二疤眼子”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二疤眼子”拿着鸭蛋要走,斜刺里猛地又钻出一个男孩,大喝一声:
“把鸭蛋放下,这是我家的!”他是朱家老大的孩子“黑铁蛋”。
“这是野鸭子下得,凭什么说是你家的?”
“我家的小树林,当然是我家的。”
“你掉的,我拾的,牵头黄牛给你的。”“二疤眼子”仗着长得高壮,并不怕,还唱了起来。“黑铁蛋”扑了过去。
“停、停、停,反正是两个鸭蛋,不如我们一人一个。”“二疤眼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主动求和。
两个男孩拿着鸭蛋躲进了麦垛堆里,三妹梨花“呜呜”地哭着。“地主羔”朱福明从地上爬起来,从梨花的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划拉一下,叫道:“烧死你们!”
槐花这时驮着四妹桃花来到,她喊着;“梨花,回家!谁叫你到处乱跑的?”梨花脸上挂着眼泪走过来,“地主羔”朱福明把火柴扔了,也跟着走了。“二疤眼子”和“黑铁蛋”把火柴捡起来,准备烧鸭蛋吃。
没过多久,外面忽然火光冲天,小树林着火了!槐花正帮着奶奶做饭,丝毫没把这场火与她们家联在一起。
到了晚上,一个小个子女人冲进了槐花家里,对着奶奶又哭又喊,呼天抢地。小个子女人是“二疤眼子”的娘,她哭诉着:哑妮和“二疤眼子”抢鸭蛋,“二疤眼子”抢到了,拿着鸭蛋在麦垛里玩,没想到哑妮这丫头忒歹毒,居然点燃了麦垛,将他们家的儿子烧成了个火人,如今“二疤眼子”躺在医院里,不知是死是活。
奶奶说,怎么就是我们家哑妮点的呢?谁看见了。
“二疤眼子”的娘拉来了“黑铁蛋”,“黑铁蛋”没敢说他也抢了鸭蛋,只说“二疤眼子”一个人抢了后躲到了麦垛里,哑妮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了麦垛。
梨花的裤兜里确实装着一盒火柴,用来做饭用的。奶奶满院子找梨花,找到了,一棍子打在梨花的头上:“小丧门星,早知道把你放尿盆里溺死,也不用闯祸惹事的!”
可怜哑女梨花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雪白的脸上沾了一道乌黑的烧火棍的痕迹。
奶奶听完,操起烧火棍,又一下子打在槐花的腿上:“叫你带孩子,你是怎么带的?给我找你娘去!”
四 童媳
半夜里,槐花迷迷糊糊听到娘起来。娘摸索着擦根火柴,“嗤”地一声,鼻孔里嗅到了好闻的硫磺味儿,然后煤油灯亮了。在这晕黄的豆大的灯光里,娘先把四妹桃花尿尿,然后轻声唤着槐花起夜。槐花揉揉眼睛起来,有恍然的感觉。一泡尿刚尿完,大门外忽然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娘吓得“呼”得一下吹灭了灯。槐花从窗户望过去,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风吹得院子里的树“哗哗”地响,树叶儿影影绰绰地印在窗玻璃上,鬼影一样。槐花一下子响起奶奶讲过的狐仙的故事:半夜里,狐仙会变成漂亮的女人来吃半夜苦读的书生,狐仙一边敲门一边喊:四郞,开门开门。每次奶奶讲到这,槐花听会毛骨悚然。
槐花吓得往娘身上趴,“娘,我怕。”
娘轻轻拍拍她。看得出娘也怕。
娘是偷偷回来的。娘已经生了四个“丫头”了,这让爷爷、奶奶、爸爸很不高兴。一心想生个男孩的娘又怀上了孩子,朱大队长不让娘生,天天来家里劝说。娘便在亲戚家里东躲西藏。
但三妹梨花闯了祸,“二疤眼子”的娘非要找爹娘讨个说法。爹气得要把三妹给活埋了,拿起铁锹在院子里挖坑,三妹吓得“啊、啊”地哭。娘哭着求爹,去夺铁锹,爹便打娘。槐花抱着三妹也在“呜呜”地哭,家里面鸡飞狗跳。
表姑父作了中间人,两面劝导,说现在先给孩子治伤要紧,“二疤眼子”的娘总算装了装样子,拉住了爹。爹答应了“二疤眼子”的娘,医药费、治疗费、手术费全给出了。“二疤眼子”的娘这才罢休,悻悻地回去了。
“开门,槐花娘,开门。”敲门声“怦怦”地响起,听声音是“二疤眼子”的娘。
娘点亮灯起身披衣去开门。
“槐花娘,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二疤眼子”的爹一脚跨了进来。
“不是说好了吗?你家老二看病的钱我们全包了,还要我们怎么样呢?”娘小声地说。
“那怎么行?你看看我们家老二的脸给烧得,还有个人样吗?我们问医生了,神仙也治不好,脸上身上都得留疤。你说我们长大了怎么找媳妇?”“二疤眼子”的爹咄咄逼人。
娘不吱声。
“二疤眼子”的娘指着四妹桃花说:“我们商量过了,你家的桃花长大了得给我们当媳妇。”
啊?娘惊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槐花的四妹白桃花生在菜园里。
那天娘在菜园里摘菜。娘看到红的辣椒紫的茄子满满地挂在枝头,金黄的南瓜花咧着大嘴笑,一架一架的豆角细柳一样垂下来,像小姑娘的发辫,还有翠生生的眉豆间开满了粉红的淡紫的小花,像一只只小蝴蝶。娘拿了个大竹篮一点一点摘着它们,心情愉悦,这丰收的菜园啊,够她吃半年的了。
娘和奶奶早就分了家,各吃各的。槐花晚上跟奶奶睡,也跟奶奶吃,娘那边没什么好吃的,天天都在煮红薯,煮上满满一大锅,捡些好的软和些的给人吃,人吃剩了就捣巴捣巴给猪吃。
娘没有钱买菜,爹挣钱不给娘。爹开工资买自己喜欢吃的猪头肉或是奶奶爱吃的羊肉就拎到奶奶的屋里,槐花跟着打牙祭。槐花要把肉拿给三妹吃,三妹跟着娘过,可奶奶说三妹还小,不能吃肉。槐花其实是想拿肉给娘吃,奶奶不让拿,娘也不吃,有一次槐花偷偷拿了肉给娘,娘就是不吃,肉都搁坏了也没吃。
娘自己在屋后开辟了一块菜园种菜吃,这是她的菜园第一次丰收,娘怎么能不高兴。摘着摘着,娘感到肚子疼起来。凭经验和感觉,娘知道她要生了,她想不会那么快吧,把最后一把眉豆摘完就回家。
娘摘完最后一把眉豆,把散在地上的茄子和辣椒装在篮子里,好沉啊,这满满的一篮。还没等她将竹篮提起,孩子就生下了,出乎意料的顺利,就像弯腰捡了颗豆子。
可是娘看着这颗豆子,她不想捡了。又是个丫头!
菜园的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娘又生了个女娃,她也不会给任何人说,更不能跟爹说。爹自从到了煤矿工作就不爱回家了,一回家准和娘吵架。也不能跟奶奶说,奶奶正在南屋和几个老太太打麻将牌,里面有高高低低的声音,奶奶正在严厉指责一个老太太出错了牌。
娘回到屋里呆了好久,最后拿件衣裳把四妹白桃花包裹了,又把菜篮子里的菜倒出来,把四妹白桃花放进去,再把篮子拎到菜园子的靠近大路的那头。娘放下菜篮子,狠狠心,走了。桃花在菜篮子里“哇哇”地哭着。
娘走到墙角拐弯处,悄悄回头张望。
娘企盼有谁路过,然后把四妹白桃花像拎一篮菜一样拎走。但是忽然槐花站在了菜篮子边。
槐花抱着菜篮子跑到娘面前,槐花说:“娘,这是我妹妹啊,你怎么把她扔了。”
娘哭了,“孩子,你把她拾回来干嘛呀,她是个丫头,没人喜欢呀。”
可现在,“二疤眼子”的娘要四妹桃花给她伤残的儿子当媳妇。娘看着可怜的四妹,心里一横,反正这丫头也是该丢的命,竟然答应了“二疤眼子”的娘。
(五)听书
二姨来了。娘说,“家里来客了,你姨来了。你去大红脸家赊点肉。”
槐花刚从地里拔了一筐草回来,四妹桃花见了她要抱,梨花这时又被人欺负哭着跑进来。二姨急忙把两个孩子揽到自己怀里哄着。
这一天,槐花终于有了一会空闲。她出了门,对面就是“地主羔”朱福明家,朱福明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翻着小人书。
别人都说朱福明的爷爷从前是个“大地主”,槐花开始听到这个挺害怕,总觉得地主都是大坏蛋,像小人书上讲得一样,穷人给他干活,他不给人家饭吃,还总拿鞭子抽穷人。可是朱福明的爷爷一点也不像个地主,穿着跟村里人一样的旧布衣裳,瘦巴巴的没一点老爷的样子。他甚至比一般的农民都要勤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挎着粪基子到处拾粪。那牛、马拉下的热腾腾的大粪,他一点儿也不嫌脏,把它们当作新鲜蔬菜喂给他家的地吃。
“老地主”当地主的时候是个“好地主”,娘有一次说,他家的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是霸占别人的。后来他们家的房子、地都叫分了,现在他们家住的房子还没有朱大队长家里的大呢。不过老头心眼好,对给他家干活的人也不凶,所以“斗地主”的时候没挨过批斗。
槐花凑到“地主羔”朱福明身边。老地主没有地了,但是还有很多书,是老地主藏在地窖里的,后来被“地主羔”的姑姑发现,“地主羔”的姑姑就每天躲在地窖里偷偷看,再后来“地主羔”的姑姑考上了北京的清华大学,当上了北京一个什么官,还找了个北京女婿。那一年,“地主羔”的姑姑衣绵还乡,一村子的人都来看,槐花也挤进去看,“地主羔”的姑姑长得不太俊,矮矮的,黑黑的,跟“地主羔”的爹模样差不多,但是鼻梁上架了副眼睛,就无端地秀雅了许多,全村的人都从这副眼镜开始对“地主羔”的姑姑“啧啧”地赞叹不已。
槐花自从看到了“地主羔”的姑姑,内心里就膨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时常激昂着,使她自觉不自觉地想成为“地主羔”姑姑那样有学问的人。想成为那样的人就得好好看书,想好好看书就得同“地主羔”要好,不然就没书看。
“你想看小人书吗?”“地主羔”朱福明问站在他身后的槐花。槐花点点头。
“那你还喊我‘地主羔’吗?”朱福明最恨“二疤眼子”喊他“地主羔”了,他一带头别的小孩都跟着喊。
“我从来没喊过你‘地主羔’。”槐花说。
朱福明回忆了一下,好像没听槐花喊过,但他还嘴硬,“你没喊么,你现在就喊了。”
“那怎么能算?”槐花急了。
“你喊我一声二爷爷,就给你书看”。“地主羔”朱福明说:
“二爷爷。”槐花低低地喊。这倒也不是胡喊,“地主羔”家辈分高,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该喊他“爷爷”甚至“太爷爷”“太太爷爷”,他又是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但是孩子们欺他长得瘦小,又是个“小地主”,总是不喊他。现在槐花规规矩矩地喊他,“地主羔”朱福明心里很受用,把小人书递给槐花。
“《呼家将》,可好看了。”
槐花拿过来一翻,书皮上画着一个古代的将军,拿着一杆红缨枪,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样子。“地主羔”朱福明比她大一岁,已经上了一年级,认得不少字。槐花时常趴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也跟着认识了几个字,可惜这三个字她只认得中间一个“家”字。
“看得懂吗?”槐花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槐花回头,看到村子里的“三先生”正笑咪咪地看着她。
“三先生”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长相斯文,说话慢悠悠,早年教过“私塾”,最喜欢给小孩子说书讲故事。
“三先生给我们讲《呼家将》的故事吧。”“地主羔”朱福明说。
“好,这《呼家将》可是个长篇评书。”“三先生”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讲起来:“说得是大宋朝仁宗年间,爱国名将呼延赞之子呼延丕显被奸臣庞文陷害,居家满门三百余口被杀……”
“三先生”讲得口泛白沫,槐花听得入神,连买肉的事都忘了。槐花的娘出来倒水看到槐花还站在门口没走,气得骂她:“你这死丫头,叫你上‘大红脸’家赊肉你怎么还没去?”
槐花急忙向大红脸家跑去。
(六)赊肉
村里叫人很有意思,不喊名不喊姓,常常叫别人的外号特征。
“大红脸”是村里卖猪肉的,天天跟膘肥体厚的猪打交道,猪肉见多了闻多了也吃多了,脸上成天红光满面,泛着油花,像一块刚刚片好的新鲜的猪肉。但人不可恶,相反村里的人提到他总竖大拇指,因为他卖肉从不短斤少两,也让人赊帐,碰上家境不好的,他还主动送点猪下水什么的。
大红脸叔今天不在家,他的女人红脸婶一边给槐花称肉一边说红脸叔带她家的丫头梅花赶集买书包去了。
“梅花要上学了,以后不能陪你玩喽。”红脸婶说。
梅花要上学了?槐花刚想问红脸婶点什么,从隔壁人家里突然窜过来一只狗,冲着槐花“汪汪”叫。槐花吓得“哇哇”叫着往后躲。红脸婶一边撵那狗一边催槐花赶快走。
槐花提了猪肉就跑,那狗越发叫得厉害。狗是“大鼻子”家的。“大鼻子”是“大红脸”的弟弟,一个杀猪卖猪肉,一个杀狗卖狗肉,一母两兄弟,但口啤却不一样,“大鼻子”卖肉坑人,说话臊人。“大鼻子”看到槐花提着猪肉跑,在后面叫道“槐花,叫你娘给你买点狗肉吃,别那么会过。你爹在煤窑挣那么多钱,你娘不花,就叫别的女人花了。”
槐花没理她,回家把肉交给了娘。娘大着肚子在灶台忙活,姨给带来了小半袋米,可以吃白白的大米饭了。妹妹还由姨给带着,槐花趁机跑到了茅厕里翻着那本《呼家将》,不然娘看到她看书躲懒,一定会骂她的。
果然,没过一会,娘就喊了:“槐花,槐花,你个死丫头,又死哪去了?你妹妹拉床上了!”
槐花急忙出来,看到姨正给妹擦屎,姨说,“没事,我来弄,你玩吧。”
槐花没敢自己玩,领了三妹白梨花站在路口,不久看到了奶奶。奶刚从集市上赶集回来,竹篮装得满满的,上面盖了块手帕。奶奶从竹篮里掏出一把花生给槐花,槐花看到奶扯了块老蓝色的布,奶奶又要给自己做新褂子了。
“槐花,你娘买肉了?”奶闻到了北屋猪肉的香味。
槐花点点头。
“这个好吃佬婆。”奶一边说一边往家里赶去。刚进家门,冷不丁地看到槐花的姨抱着四妹白桃花。
“大娘回来了?”槐花的姨给奶打招呼。
“嗯。不回来还能上哪去?”奶神色冷冷地,然后走到自己屋去了。
槐花的姨脸色尴尬。
“姐,你婆婆怎么这么说话?”槐花的姨走到里间跟娘说。
“她就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姐,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婆婆对你可不怎么的,你还哄咱娘你过得好呢。”
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祖上曾做过官,规矩众多,仅这吃饭一项便让娘受不了。祖母说女人吃饭要闭紧嘴巴,一口饭要嚼七次,喝汤不能出声。但娘家里穷,兄弟姐妹十个,吃饭时都是抢着吃。娘又个子高大,正值壮年,胃口好得很。当她看到祖母家那个比手掌心还小的青瓷碗时,禁不住说了句:俺得娘来,这碗跟喂小鸡子似的,一口就吃完了,还不得一顿吃八碗!
然后果然一顿添了八碗饭,嘴里“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发出“呱叽呱叽”的声音,赞着祖母家的饭好吃。
祖母放下碗筷,威严地说道:吃饭要有吃饭的规矩。我不管你在娘家怎么做的,在这儿必须按白家的规矩来。
祖母细长的大拇指扣住碗口,食指、中指、无名指扣着碗底,手心空着,端碗和喝汤的姿态都极为优雅。娘苦着脸,她粗大的手掌端着那精美的陶瓷碗,远不如在田里握着一把锄头那么自然。
娘下田一天,回到家已饿得饥肠噜噜,便忍不住要吃东西。但祖母规定,饭桌上祖父和父亲要先吃,其次是孩子和祖母,最后才是娘。大家吃饭时,娘必须要坐在下首,看谁的碗里没有了,随时给添饭。后来娘终于不堪忍受祖母饭桌上众多的规矩,坚持和祖母分了家。
“唉,怨谁呢,都怨我没能生个男孩儿。”娘无奈地说。
“这回也不知道是丫头还是小子,如果再是个丫头,我也不能活了。”娘又说。
“哪能这么想,姐,你要看开些。”姨开导娘,又掀开娘的肚皮看看说:“看你这肚皮,又大又尖,跟我那时一样,肯定是小子。”姨肯定地说。姨已经有两个男孩了。
“真要是个丫头可怎么办啊。”娘的眉头始终不展。
“不能,你就放宽心吧。”姨又说。
娘做好饭叫槐花喊奶奶一声。槐花走到奶的屋,奶正在自己的灶间忙活。
“奶奶,你今儿就不要做饭了,和我们一起吃吧。”
“你娘哪来的钱买的肉?”奶奶一边问,一边“嘎击嘎击”地拉着风箱。
槐花说不知道。然后奶奶嘟囔着,娘忒好吃了,男人不在家也买肉吃。还有娘做的饭,少油无盐、没滋没味的,她也不爱吃。
姨走到奶的灶屋喊,“大娘,一起来吃吧。”
“不了。”奶奶说,依旧“嘎击嘎击”地拉着风箱。
娘招呼姨吃饭,把槐花拽到一边问,你奶奶说什么了?
槐花说,奶奶问你哪来的钱买的肉。
娘一急,踢了槐花一脚,“你这傻妮子,娘哪来的钱买肉,还不是赊大红脸的。这下好了,我和你爹又要打架了。”
(七)夜逃
槐花急切地盼望爹回来,已经到月底了,爹该回来了。
爹长得眉清目秀,是公家人,在百里之外的一家煤矿上班。爹虽然在煤窑里干,但是不下井挖煤,爹是一名会计,专给煤窑里的人发工资的,这可是有学问的人才能干的。爹每隔十天半月的穿着干净衣服,兜里装着刚发的工资,手上提了一斤猪头肉回到村里,村子里的人总是很羡慕:大工人,回家了,又买好东西孝敬你老娘了?
爹会从煤矿食堂买来一些吃的,白面馒头,酥饼,油条,是乡下整天吃红薯煎饼的孩子不多见的,他们常常眼馋得很。爹有时还会带来一些“泡泡”给村里的孩子玩,井下放炮用的,吹起来有大冬瓜那么大。乡下没什么好玩的,女孩子丢沙包,跳皮筋,男孩子推铁环,打陀螺,早玩腻了,“泡泡”类似于气球,却更大更刺激,孩子们这时会竞相巴结槐花,以得到更多的“泡泡”。槐花这时就表现地像个得胜的将军,给谁不给谁全由她说了算,她常气壮三分地问你还喊我黄毛丫头吗?你还欺负我妹妹吗?别人回答不了,她才给。更多的时候,她会多给“地主羔”朱福明一些,以期望能从他那儿多借一些小人书看。
但这次槐花盼望爹来却不是为了这些事。
自从上次红脸婶说梅花要上学了后,槐花就有了心事,盼望爹来是想给爹说上学的事。去年“地主羔”朱福明上学时槐花就想上学了。她跟着朱福明跑到学校给老师说她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能从1查到100。那个报名的老师就笑着说得让你家大人拿着户口本来给你报名我们才能收。可娘不让她上,说她年龄小,再搁家呆一年。槐花只好做罢。现在又过了一年了,和她一般大的梅花也上学了,槐花又给娘提上学的事。
“上学?”娘一愣,“你还小呢,人家学校不要。”
“我不小了,铁蛋跟我一样大都上了。”
“铁蛋是男孩,你是女孩。”
“梅花也是女孩,梅花怎么就上了?”
“你还得在家带妹妹呢。”
“你就知道让我带妹妹!”槐花有些生气了。她这才知道娘不让她上学不是因为她小,而是想让她在家带妹妹。于是槐花盼望着爹来,爹一定会支持她上学读书的。爹就喜欢读书,奶奶说他六岁就上了学。
可爹这天该来却没有来,槐花从早晨太阳升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又等到夜色浓了,爹也没来,只好失望地爬上床睡了。
半夜里,“怦怦怦”有人在砸门。槐花先是惊喜,以为爹回来了。但娘不给开门。
“槐花娘,开开门。我们不是坏人。”门外的声音固执地喊。是朱大队长带着计划生育的同志要来抓娘了。这比那个半夜敲门的狐仙更可怕。槐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村子里的人最怕见到的就是朱大队长带着这些管计划生育的人满村溜达,他们如狼似虎地扑进超生的人家,强行把大肚子的孕妇带走。那些大肚子的孕妇四外躲藏,白天抓不到人了,他们就夜晚出动突然袭击。
“快去喊你表姑父。”娘悄悄对槐花说。
表姑父家离她们家很近,就是前后院的距离,两家来往都不要走出大门,她们家的后窗子外就是表姑父家的院子,从屋山头拐进去,穿过一条小胡同,就进了表姑父家。那条胡同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白天里槐花常在这小胡同里用两只手臂撑着墙两只脚一窜一窜地往上爬,能一直爬到屋脊上。槐花从这小胡同里跑过去喊表姑父。
表姑父醒了,看到槐花边问怎么回事。槐花惊恐地告诉表姑父朱大队长要把娘抓走了。
表姑父急忙跑过来,拉着娘穿过小胡同,把娘藏在了他家。
屋子里的妹妹醒了,哭着喊起“娘”来。奶奶站在南屋门口大声问“谁在那里吵吵啊,家里进贼了吗?”
奶奶打开门,看到朱大队长拉长了脸:“我说朱老大啊,你三更半夜不在家歇着偏要到人家来吵吵?”
“不深更半夜白天来抓得到你们吗?”管计划生育的女主任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们半夜里强闯民宅,是犯法的!”
“超生就更犯法!”女主任提高了嗓门。村子里超生的太多,有的都生了七个八个了还生,这让她非常头疼又气恼。
“朱老大你成天不干正经事只顾得逮男人抓女人结扎,你这样绝了人家的后,不是缺了祖宗三辈子的德吗?
“你这个老太太不要胡搅蛮缠,这是我们的工作。”女主任一边说一边四处找娘。
奶奶可不是个饶人的角色,“你们的工作就只绝人家的后怎么不绝自己的后?我认得你,你不就住集市那边吗?你弟弟可有仨闺女才捞个小子。你朱大队长呢,老三是个小子可你媳妇又要了个闺女,你们都有儿有女的,凭什么来我家抓人?我媳妇不在家!”
奶奶说得是实话,女主任弟弟就违反了国策,朱大队长也有好几个孩子,村子里的人越是当官的孩子越多,小子也越多,这让村子里的老百姓很不服气。
女主任气得够呛,非要奶奶把娘交出来。
“你们怎么回事?深更半夜还让人睡觉不?”表姑父打着哈欠走过来。
“你是槐花爹吧?不抓你老婆,行,不抓她我抓你!女人敢生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你们男人在背后撑腰的!”那女主任示意跟来的几个人去抓表姑父。
“抓我?嘿嘿,我倒希望你来抓我。”表姑父一点也不恼,反而笑了。
朱大队长对着女主任打了个哈欠:“你抓他不合适,他不是槐花爹。他叫王怀北,他的老婆一个孩子还没生呐。”
女主任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再看看奶奶老胳膊老腿的,可一副拼死你偿命的架势,女主任也不敢跟奶奶吵,只得发狠道:“明天要派出所的人来。”就匆匆撤退了。
“行,明天谁来我都伺候着!”奶奶跺着小脚回道。
奶奶走进屋抱起哭着的桃花,照腚上就一巴掌“哭,叫你哭,小讨债鬼。”又转脸对槐花“喊你娘去,怕什么怕,家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往别人家跑就不怕了?”
槐花揉揉眼睛跑向表姑父家。表姑父和奶奶搭讪着说了两句也赶紧就回了。
槐花和娘回来时,桃花已经睡着了,奶奶给娘撂下一句话:“少到姓王的家里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奶奶回她自己的屋了。娘没有答话,娘让槐花睡下后她也躺下了。
槐花没有向以前一样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对她来讲,这是个恐怖的一夜:她做了个梦,一会梦见娘被抓了,一会儿梦见爹说你娘生不出小弟弟你就不能上学;然后梦见娘逃到了山林中,娘生下了小弟弟,可最后又梦见小弟弟突然没有了。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中,槐花还听娘一声沉重的叹息。
(八)双生
爹终于来了。
“爹,我想上学。”爹一回来槐花就迫不及待地给爹说了。
“上学?你几岁了?”爹连她几岁都不知道。
“八岁了,铁蛋、梅花和我一般大都上了。”
“你上学谁带妹妹呢。”
“我放了学就带妹妹。”爹怎么跟娘一样啊,槐花急了,槐花拽着爹的衣袖子不停地央求,“带妹妹,烧饭,割猪草,我什么也不耽误,放了学就干。”
爹正躺在床上看《射雕英雄传》,心不在焉地听着槐花的哀求。
“等你娘生了再说吧。”爹最后回答。
天上浠浠沥沥地下着小雨,不一会儿雨下大了,“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雨点落在地上漾出一朵朵的水花。
小桃花本来坐在爹的床上自己玩。可这时她突然“哇哇”叫着娘张着两手要娘抱她。娘正在收拾衣物,准备到姥姥家躲几天,
娘没理小桃花。爹依旧翻着书本,也没理她。桃花大声哭起来。
“哭什么哭?”爹烦起来,照着桃花的屁股打了一巴掌。桃花的哭声更大了。
娘走进屋来,“孩子哭你把她抱起来,你打她干嘛?”
“我抱她干嘛?是你的孩子可不一定是我的。”爹一转身,侧身躺到里面去,却忽然发现桃花尿床了,床上的尿布和床单湿了一大片。爹气乎乎地把桃花拎起来,把床单和尿布卷起,扔出了门外。
雨更大的下着,尿布躺在一片泥窝里。
“姓白的,你不是人!”娘说。
“你半夜三更跑到姓王的家去,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跟我算什么帐?你就会听你老娘的!”
他们激烈地吵起来。吵着吵着,爹扯着娘的衣领子把她拖到雨水里,按在了地上。娘开始骂爹,爹开始打娘。
槐花和三妹白梨花扑到爹身后,拼命地拽爹的腿,咬爹的胳膊。爹一扬手,梨花跌在雨水里,滚了一身的泥。
奶奶从南屋看到了,站在门口嘟囔着:这下雨天的也不让人消停,小山来一次闹一次。女人就得挨打才长记性。
爹终于站起身来,不打了。
槐花和梨花去拉娘。娘坐在雨水里哭了一阵,擦干眼泪,进屋拎起包袱向大门走去。梨花和桃花哭着要娘。
爹追过来骂道:“你死哪儿去,有野男人勾你魂吗?”
娘说“你看哪个不是你的孩子你就打死喂狗吧。”
“你个女人,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槐花抱住爹的腿,“爹,你别打娘了,别再打娘了。”
娘最后把三妹白梨花带走到姥姥家去了,留下了四妹桃花和她跟着爹和奶奶。
槐花不明白,怎么爹一回来就和娘打架,怎么别人家都不打架。爹不喜欢娘吗?可村子里的人都说娘是个大美人呢。
奶奶不喜欢娘,所以爹也不喜欢娘。奶奶不喜欢娘是因为娘没生个男孩,没给白家留个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说过这样的话。槐花忽然悲哀地想到:如果娘再生个妹妹的话,她就永远没有上学的机会了。就算爹让她上,奶奶也不会让她上的,奶奶说过,丫头是赔钱货,供了上学以后也是人家的人。
可是槐花想上学。槐花把希望寄托在娘的肚子上了,只有娘生个小弟弟,娘才不会挨打,爹才会高兴,奶才会高兴,他们高兴了,自己就能上学了。
槐花急切地盼望娘给自己生个小弟弟。
大约一个月后,娘回来了。是姥姥陪娘回来的。
“生了。两个。都是女娃。”姥姥低着头站在奶奶面前小声说,仿佛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两个女娃,也就是槐花的五妹和六妹。奶奶把烟袋里的烟火吸得“吱吱”直冒火星,“喜啊,大喜啊。”声音又尖又冷,像北风打着旋儿,刮得姥姥站不住。姥姥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娘在屋里直掉眼泪。
“大妹妹,咱不难过。”表姑劝娘:“谁说闺女不好?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是爹的果子篮,等长大了,闺女回家又是提篮子又是打酒的,白山兄弟就知道有闺女的好处了。”
娘还是哭,娘哭着说:“我就不该要她们的。我就该跟着朱大队长去把她们流了。
生她们时,我做了个梦。我梦见回娘家,村子里不知谁家在吹吹打打办喜事。村口一南一北来了两个花轿,两个花轿,都争着往那户人家跑。两个大闺女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时被我看到了,那两个大闺女可俊了,坐在里面对着我笑。
我心想坏了,又要生女孩了。孩子姥姥说梦是反的,一定生男孩。
早知道是女孩,又是两个,我就不生了啊”
娘“嘤嘤”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伤心又绝望。
表姑端了一碗鸡蛋面让娘吃。娘不吃。“吃,不吃给谁怄气呢。你自己不吃不喝,还有奶水给孩子吃吗?”
娘强忍泪水,挑起一根挂面送到嘴里。
“我送的鸡蛋,没敢让老太太看见,就搁在你屋里。你可得放好,别让我那刁蛮的姑母又给你提走了。”表姑偷偷给娘说。
你表姑,表姑父都是好人。娘说。
表姑父常带槐花玩,冬天的时候,槐花冻得慌,脸色发青,脚和手都冻烂了。表姑父就呵呵自己的手,再搓搓,搓热了,就去捂槐花的手;要么把槐花的小手小脚揣到他的棉袄里暖。表姑父还和槐花一起玩“上高山下高山”的游戏,和槐花跳皮筋,蹦蹦跳跳间就热了,脚不麻了,身子也暖和了。
可奶奶却说表姑父一家前世肯定做了什么孽,不然怎么会绝后呢。奶奶说表姑是石芯子,不能生孩子。
槐花不懂什么是石芯子,回去问娘。
别听你奶胡说,娘斥责她,并警告她这种话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如果要跟谁说了,就撕烂她的嘴或拿针缝上她的嘴。
槐花从此不敢再提这件事。
这一个月来,基本上都是表姑在伺候娘,给娘端吃端喝,给妹妹洗尿布。
和爹在一个煤矿的人跑去告诉爹,娘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娃娃,要他赶紧回家。爹听了,恨恨地一跺脚,没有回来。
一连两个月都没回家。
(九)卖女
九月里,小伙伴们都背着新书包上学了。槐花背着四妹白桃花跟在梅花的后面。
走到了学校,梅花冲她摆摆手进去了。
槐花就趴在校门口的铁栅栏门上往里看。
学校里真好啊,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里面又叫又喊,又唱又跳,像一群在山坡上撒欢的小羊羔。她真想到里面去,可是看门的老头不让她进,铁栅栏门也挡住了她。
没过一会,“铃铃……”,有老师敲了几下铃,上课了。山坡上的小羊羔们像听到牧人的哨声一样,一窝蜂地像教室跑去。学校的院子里立刻空荡荡地没了人影。槐花眨眨眼,又在栅栏门上趴了一会,教室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看校的老头,看她还在那趴着,过来哄她走。
槐花不舍得离去,沿着学校墙根儿走。
很快她又听到了教室里的读书声,还看到了梅花。
梅花所在的教室东边是条小巷子,很窄,长长的,仅容一个人通过,平时不太有人过,只有爱超近路的人才走这儿。从教室那一排排的玻璃窗望过去,能清楚地看到前面的黑板,看到老师拿着书本抑扬顿错读书的样子,看到梅花头上的蝴蝶结,还看到铁蛋不好好听课在位子里叠小船。
从此以后,槐花就常常趴在这条小路上的窗户底下偷偷跟里面的老师学写字。
这一天,槐花带了三妹白梨花去地里拔草,拔完草就跑到学校门口的后窗户来。
“槐花,你怎么还在这玩呢,赶紧回家去,你奶奶要把你妹妹卖了,你娘不知道,快喊你娘去。”表姑父急急地过来拉她。
槐花一听,撇下妹妹就往家跑去。
家门口围了很多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像看西洋景似的围着她们家。
槐花一阵恐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挤到院子里,看到一群人,奶奶,爹,自己的姑和姑父,还有“小脚三奶奶”和那个台湾老头。
槐花知道“小脚三奶奶”和台湾老头的故事。
“小脚三奶奶”是村子里脚最小的一个老太太。槐花看过奶奶的小脚,那脚小小的,可以盛在一个叠好的纸船里;弯弯的,脚面高高拱起;又尖尖的,所有的脚指都折向里面,只有大拇指顽强地向前伸着。奶奶的脚已经够小的了,可“小脚三奶奶”的脚更小,真正的“三寸金莲”。“小脚三奶奶”孤身一人,脚又小,不能劳动,和村子里的其它几个没人照顾的老头老太一起住在队里的一个大院子里,是村里的“五保户”。
没夫没家没儿没女的“小脚三奶奶”从来就没人记起过,可最近,她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一个从台湾来的阔老头到处打听“小脚三奶奶”的消息。原来,她并不是没有丈夫,她的丈夫被国民堂抓壮丁时抓到台湾去了,几十年音讯全无。几十年间“小脚三奶奶”就那么一个人孤伶伶地生活着,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但是忽然间,“小脚三奶奶”的丈夫回来了。槐花还记得一年前“台湾老头”回来的情景:一辆小轿车在村口的柳树旁停下,这是当年“小脚三奶奶”天天遥首企盼的地方。乡人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锃亮光洁豪华气派的小东西,都围着小轿车叽叽喳喳。一个西装革履精神抖擞的老头从轿车里出来,村长,队长,大队书记陪着走向“小脚三奶奶家。
“台湾老头来了。台湾老头来了。”一帮孩子喊着。“去去去,一边玩去。”大人们一边驱赶着小孩子一边自发地列队欢迎着这个阔气的“台湾老头”。可是又从车里走出一个体态丰腴的老女人来,烫花头,穿着花俏的旗袍,还戴着项链,浑身珠光宝气的。
“台湾老头”,也就是“小脚三奶奶”的丈夫在台湾娶的女人?人们睁大了眼睛猜测着。
“台湾老头”进了“小脚三奶奶”的家。“小脚三奶奶”穿了新衣新褂,但是这偏襟的老蓝色大褂怎么也无法与大花的旗袍相媲美。“小脚三奶奶”关了门,几个孩子想挤进去,被朱大队长轰了出来。
“台湾老头不是来接三奶奶享福去的?”大红脸正在村子里卖肉,也停下来看热闹。
村子里的“三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看这阵势,“小脚三奶奶”估计是享不了福喽。”
“那也不一定,台湾兴两个老婆的。”大鼻子接话道。
“兴两个老婆你知道?八成是你成天做梦想着能有两个老婆吧?”有人取笑大鼻子。众人哄笑起来。
大鼻子有点尴尬又有点自得:“咱有钱娶两个老婆也养得起,倒是你,一个老婆天天跟着你喝西北风!这西北风一不刮,你老婆就要跟别人走。”众人又哄笑起来。
“小脚三奶奶”果然没能跟“台湾老头”走。“台湾老头”在台湾成了家,生活美满。但“台湾老头”不忘旧情,和他在台湾的老婆在这过了几天,临走前给“小脚三奶奶”留了很多钱,给她买了金银首饰,置了宅子。
“小脚三奶奶”再出来时,耳朵上就带了金晃晃的大坠子。可是她不愿意在新宅子里住,依旧住在五保户大院里。新宅子就留给村里办幼儿园了。
人们以为“小脚三奶奶”的余生也许还是这样一个人孤苦地过下去了。谁知福祸难测,没过多久“台湾老头”在台湾的妻子儿女不幸遭到车祸,全部遇难。孤身一人的“台湾老头”再度来寻“小脚三奶奶”了。
可是“台湾老头”和“小脚三奶奶”为什么到她家来了,跟她的妹妹又有什么关系?
表姑拉过槐花,悄悄地说,“快喊你娘去,你奶要把你四妹卖给‘台湾老头’了!你娘在麦场里晒粮食还不知道呢。”
槐花拽着三妹梨花跑回家,看到了几个人围在四妹桃花的床边。
“瞧这丫头长得多好看,双眼叠皮的。”穿着洋装、戴一项帽子的“台湾老头”正在说。
“我们白家的孩子就没有丑的。要不是我们家孩子太多,我们也舍不得给人。”奶奶抽着水烟袋说。
“是的,是的。这丫头长得真俊。”“小脚三奶奶”一眼就喜欢上了四妹桃花。
槐花跑到麦场时,娘正在用木掀掀玉米。
“娘,娘,你快回家!有人要把我四妹买走了!”槐花一看到娘的身影就喊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娘问。
“我奶奶把我四妹卖给‘台湾老头’了!”
娘抓着木掀就往家跑去。槐花拽着三妹梨花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三妹梨花哇哇地大哭,槐花也顾不上了。
娘举着木掀冲进家门。
(十)夭折
然而等娘进了屋,“台湾老头”和“小脚三奶奶”已经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奶奶、爹、三妹梨花和两个双胞胎妹妹。
“小四桃花呢?桃花呢?”娘举着木锨四处张望。
爹沉默着。奶奶抽了一口烟,说道:“别找了,送人了。”
娘看到了桌上的一叠钱,她像疯了一样,轮起木锨一阵狂舞,:“谁要卖我的孩子的?谁让你们卖我的孩子的?我的孩子,我身上掉下的肉,你们凭什么要给我卖了?”一屋的人吓得纷纷逃出。
“卖给谁了?小四卖给谁了?”
“台湾老头和小脚三奶奶。”槐花怯声声地说道。
娘转身就向门外跑去,手里还举着木锨。到了小脚三奶奶家,她家的门却锁着。人们说,她们抱了孩子并没有回家来,而是乘车走了。
“台湾老头”带着“小脚三奶奶”走了。娘一下子昏死过去。
表姑用力地掐着娘的人中。娘“嗷”地一声,悠悠地转了口气。
“槐花娘,想开点。这孩子是去享福去了。”表姑劝道。
“不卖给别人,哪来的钱给那‘二疤眼子’治病?家里的钱都让这几个赔钱货给败光了。”奶奶火了。
说。
娘揪着自己的胸口,眼睛血红,可怕地沉默着。
“行了,谁叫你没本事,一个个地净给我生丫头片子,你也是自作自受。”爹不耐烦地说。
“娘……”槐花怀里抱着五妹,流着泪喊娘。
“槐花娘,快别伤心了,身体要紧。家里还几个孩子呢,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这几个。”
“是啊,孩子都饿了,给孩子喂喂奶吧。”邻居们劝着。
“娘,你别这样。等我长大了,我去把妹妹找来。”槐花跪在娘的面前,给娘揉着胸口。五妹用手抓着娘的胸,要找奶吃。
这时候人群中,“二疤眼子”的娘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娘的胳膊拼命地摇着,“你家把桃花卖了?你们怎么能把桃花卖了?你不是把桃花许给我家二子了吗?那桃花就是我家的人了,你怎么能给卖了?”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爹也大吃一惊。原来娘没敢给爹说那晚“二疤眼子”的娘和爹来找她的事。
“二疤眼子”的娘把手里的一张纸扬给大家看,说三妹梨花把她家二子给烧残了,娘把四妹许给了二子作为补偿。
娘忽然想到,把四妹卖给台湾老头比许给一个烧成丑八怪的人强多了,于是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向外走去。
“二疤眼子”的娘不让她走,烧得鼻歪嘴斜满脸都是红疤的“二疤眼子”也过来拉娘,问她要媳妇。爹气得直跺脚。
朱福明忽然说了句:“‘二疤眼子’不是哑女烧的,是他自己点的火,他自己烧的。”
朱福明的娘听了,赶紧拉过朱福明,捂他的嘴。槐花猛然想起,当时她确实已经带着三妹梨花走了,麦垛的火不是梨花点的。槐花拉过爹,悄悄地告诉了爹。爹又是一跺脚:“你早干嘛去了,当时怎么不说?”
爹立刻去找了村长。“二疤眼子”的娘也去找村长。爹要“二疤眼子”的娘还花去的医药费,“二疤眼子”的娘要爹赔儿子,村长去找证人朱福明,朱福明的娘不让他出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槐花悄悄去了表姑父家。三妹白梨花还在表姑父那里。
表姑是个石芯子。槐花又想起奶奶的话。虽然她不懂什么是石芯子,但是她知道表姑不能生孩子,表姑家一直没孩子。
表姑和表姑父成家有三年了。槐花听大人们说,开始表姑父不知道表姑不能生孩子,后来知道了表姑父也没有嫌弃表姑,带着表姑去医院治。再后来表姑父不再带表姑去医院,他们要抱养一个小孩。
既然表姑不能生小孩,既然他们要抱养一个小孩,而她们家又有这么多的小孩,奶奶为什么不把妹妹送给表姑一家呢。槐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槐花来到表姑父家,表姑父和表姑正在吃饭。梨花在表姑的床上睡着了。表姑父要给槐花盛饭,槐花说不吃然后猛得就给表姑父跪下了。
槐花说:“表姑、表姑父,你们家没有小孩,你们把我妹妹买了吧!”
表姑和表姑父吓了一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表姑说:“净说傻话!”
“表姑,求求你!”槐花拉着表姑的袖子:“我奶奶把四妹卖给‘台湾老头’,台湾太远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们把我三妹买来吧,让她姓你们的姓,变成你家的孩子了。这样我娘想她的时候就能来看看。”
“槐花啊,你个傻丫头,这可不行。”槐花没想到表姑父不同意。
“为什么?你和表姑不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吗?你们不是一直想抱一个小孩的吗?”
“我们是喜欢小孩,”表姑说:“可是槐花,我们就是想抱一个孩子也不能抱你们白家的孩子。”
“为什么?难道你们也嫌妹妹是女孩吗?”
“不是女孩男孩的原因,”表姑叹口气,“大人的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槐花失望地领着三妹梨花走了。回到家,娘不在家,爹也不在,双胞胎妹妹正躺在床上“哇哇”地哭着。
“哭吧,哭吧,使劲地哭!一下子生了两个丫头谁有那本事给你养。”奶奶一边抱着一个妹妹摇晃一边嘟囔着,另一个妹妹就在床上哭。
槐花不敢答话,把妹妹哄着后,她也爬到床上睡了。
奶奶依旧地嘟囔着:“一个两个都是些讨债鬼。白家哪辈子没干好事,前世欠了她们的,这世来讨债的。”
天刚蒙蒙亮,槐花就醒了。娘的哭声惊醒了她。
三妹白梨花死了。梨花大约觉得今天爹和娘吵架又跟她有关,她一个人悄悄走出家门,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在漆黑的夜色里盲目地走着,跌进了一口枯井里。
三妹白梨花是个哑巴,一个美丽的小哑巴,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别人就会嘲笑,所以她从来都不说话,哪怕发出一个“啊”字。她掉到井里后,也不愿意发声呼救。天亮后,一个早起的老头发现了她,娘和爹把桃花送到了村里的小医院,乡村小医生说没救了;娘不死心,又把她送到大医院,可是大医生也说没救了。
“我可怜的孩子啊,卖的卖,死的死,你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娘翻天覆地地哭着。
(十一)七星
每天午后三四点钟的样子,槐花去放羊。
羊是表姑父家的。娘悲伤过度,没有奶水,双胞胎妹妹整天饿得“嗷嗷待哺”。表姑父很后悔,说早知道我们就把三丫头梨花要过来谁知道她就能去了呢。表姑父家的羊刚下了一只小羊羔,那小羊羔也死了,妹妹就代替小羊羔喝羊妈妈的奶,而放羊的任务就交给了槐花。
这只羊小小的头,瘦伶伶的身子,瘪瘪的肚子,但是两只奶子却是大大的,鼓鼓的。槐花下决心把它瘪瘪的肚子喂得饱饱的,这样它的奶水才会充足。
羊拖着两只大口袋般的奶子在庄稼地间的小道上慢慢地走。已经是秋末了,植物过了她们的鼎盛时期,田野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草了。羊边走边啃小路两旁有些发黄了的草,嘴里发出“波波”地和草根对抗的声音;不时它抬起头看看前方,“咩咩”地温柔叫两声。
槐花在这温柔的叫声里和它对视一眼,然后低头看书。书是她向梅花借的,书里有新鲜的学校,美丽的老师,嬉戏的同学;也有蓝天,白云和青青的草。学校真好,又能玩又能学写字还能唱歌。
槐花忆起有一次,梅花把她带到了教室的里面。梅花坐在教室的后面,她的同桌那天没来上课,槐花就顶替了她坐上去了。讲课的老师是个老花眼没有发现,提问题的时候,突然就提到了槐花。槐花吓坏了,不过老师问的问题她会,壮着胆子回答了,老师还表扬了她。槐花高兴极了,央求梅花下次还带她进去。
小羊真能吃,它边走边吃,槐花边走边看。一本书翻完了,羊还在悠闲地吃着,肚皮依旧瘪瘪的。
又呆了一会,天色已经擦黑,羊的肚皮微微鼓了起来,它似乎还没饱,低头啃个不停。让它回家再吃吧,娘会烫些草面玉米面给它“加餐”的。槐花赶着羊回家。
走到梅花家门口,梅花正在家门口玩耍,槐花掏出书给了她。铁蛋叫着:“牧羊女回家啰!”槐花白了他一眼。
“你爹真不答应你上学吗?”梅花问。
槐花点点头,“爹嫌我是女孩,不想让我上。”
“三先生”正在路边站着,听到槐花这样说,忍不住一声蹉叹:此言差矣!谁说这女子就不如男?历史上有许多的巾帼女英雄啊,正如那穆桂英……
“三先生”拉开架势正要讲“穆桂英挂帅”的故事,忽然听到他的女人站在路口喊他。“三先生”急忙走了,临走之前,“三先生”说:“槐花,你认我做干爹吧,我来供你上学。”
槐花回到家见了奶奶说“三先生”让她认干爹。奶奶气得骂道:“这个老东西,想闺女想魔怔了!咱们家槐花可不能跟他闺女一样。”
“三先生”不太像个乡下人,长相斯文,美髯垂胸,一副老夫子的模样。除了满腹经伦,“三先生”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谁家有红白喜事,都爱找他主事,也算是个体面的人。
“三先生”家里就一个女儿,据说天资聪颖,“三先生”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女儿识文断字,吟诗作画。谁知女儿不争气,长到十六七岁时不见了,听说跟一个外乡人跑了,几年下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没个音讯。
乡邻们都说那是“三先生”的女儿成天书生小姐的故事看多了的缘故,要不怎么会跟人私奔呢。
“三先生”的女人成天愁眉苦脸,病秧秧的样子,而三先生也迂迂磨磨起来,总想把槐花收他的干女儿。
“三先生”回到家,他的女人正在招待邻近村庄的“神仙奶奶”。
这“神仙奶奶”是附近村庄里大大有名的“神仙”,能说能唱,能掐会算,还会给人看病。据说“神仙奶奶”本来是一名普通妇女,三十岁那年,忽然得了一场大病,三天三夜没醒,一醒过来,就变得神神乎乎了。她的家人和邻居吓了一跳,她却手舞足蹈,边唱边哭:说她不会害人的,是“仙姑”附在她身上,要她来人间指点迷津给人们消灾除病的。
后来谁家的小孩吓着了,谁的猪羊不见了,谁半夜出门撞了鬼了,谁久病不愈中了邪什么的,在医院看不好的,就来找她看。信则灵,“神仙奶奶”慢慢出名了。
“三先生”的女人急于找到失踪的女儿,所以把“神仙奶奶”请进了家门。
“神仙奶奶”在“三先生”的家里烧了白拜了仙姑,拿把菜刀竖在地上,嘴里“叽哩咕噜”地念了一通后,手一松,菜刀落地,“神仙奶奶”冲着菜刀把指的方向说:“西南,一直往西南找去。快去快回。”
“三先生”和女人虔诚地一直往西南找去了。
十几天后,他们回来了,他们没能把女儿带回来。但他们说他们在一个集市发现了女儿,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这些都是后来槐花听人们说的。“神仙奶奶”真得有那么“神”吗?槐花对她充满了好奇。
不管槐花信不信,村里的人是“神仙奶奶”对奉若神明的。这一点,槐花不久就知道了。因为许多人遇到麻烦都会请“神仙奶奶”,槐花自己的奶奶也把“神仙奶奶”请进了自己家。
那是个隆重又有些神秘的日子。奶奶和娘都呆在了北屋,他们不说话,默默地忙活着。娘把一些鱼、果子摆上了桌,嘱咐槐花姐妹几个不能随便捏了吃;奶奶在“神仙奶奶”的指点下,用剪刀剪裁着五颜六色的纸,再用浆糊、竹竿把他们糊成小人的样子。红袄蓝裤子,绿褂紫帽子,那些奇怪的纸人纸衣服就像戏团里的小丑们,花花绿绿地让人觉得又好玩又害怕。
但仪式开始的时候,奶奶关了房门,让槐花带了妹妹出去。
一屋子的神秘关上了,槐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槐花隐约听到神仙奶奶在讲她们家是犯了什么‘七星煞’,奶奶和娘长吁短叹。
羊“喀嚓喀嚓”埋着头吃得很白。槐花心事重重地蹲在地上,看着羊,心里却在想:她们家的姐妹真得是天上王母娘娘的闺女下凡吗?“神仙奶奶”给看过后,三妹就会好了吗?她们家什么时候能有个弟弟呢?
直到一捆花生秧被羊吃完了,羊抬起头“咩咩”地温柔地提醒她,她也没想出答案。
(十二)哮喘
娘把“神仙奶奶”请进家门主要是因为六妹白莲花。
六妹白莲花。长得特别漂亮,又好看嘴又甜,见了人“大婶伯伯”地喊着,一笑两眼弯弯地像月亮,特招人疼。
可是六妹白莲花。有小儿哮喘病:路走多了喘,玩累了喘,笑大声了喘,哭急了也喘,有时什么原因也没有,莫名地就喘。一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手捂着胸,身子不停地弯下去,最后蜷缩成一团,很难受的样子。
娘带了六妹白莲花。到处去看,大医院小医院,土方偏方,什么都试过了,可是总不见好。
“神仙奶奶”能把六妹白莲花。治好吗?
槐花想起“大鼻子”家的事。“大鼻子”曾找“神仙奶奶”给他的小儿子治病。
“大鼻子”总是杀狗,他家有一个大土坑,收了活狗就绑好扔在那大土坑里,狗在坑里“汪汪”地叫着,他在坑里“霍霍”地磨刀,不一会儿,狗的惨叫就传来:“汪……欧、欧……汪、汪汪……呀……”。那狗的垂死挣扎声先小后大,又渐渐变小、拖长,墙外的人听到了,总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大鼻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死懒不动,小儿子倒是又乖巧又勤快,常帮爹杀狗卖狗肉。有一次,杀狗的刀割破了他的手,小儿子也没当回事,他爹也没当回事,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惯。谁知半年以后,小儿子忽然发起疯来,眼珠赤红,恶狠狠地盯着你不放,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像狗一样见什么咬什么。“大鼻子”把他锁在一间小屋里,找了“神仙奶奶”来看。
“神仙奶奶”端了一碗水,说“喝吧,喝下去就好了。”可小儿子见了水却惊恐地不住后退,像碰到洪水猛兽。他娘把水端到儿子面前,“喝吧,我儿,喝下去就好了,就能活命了。”小儿子浑身发抖,捧着碗硬喝了一口,却全都吐了出来,最终翻着白眼,死了。
“神仙奶奶”说这都是他爹杀生太多,得罪了天上的“哮天犬”神,被杀死的狗来报仇的。
“大鼻子”从此不再杀狗。
乡人们从此更信服“神仙奶奶”了。
“你们这双胞胎闺女得送人一个,不然王母娘娘发现,也是养不活的。”“神仙奶奶”说过。
娘信。娘要把六妹白莲花送人。槐花说为什么不送给表姑父呢?要是早送就好了。表姑父已经从别处抱来一个小女孩,那女孩黑黑壮壮的,没有六妹白莲花漂亮。
娘说送谁也不能送你表姑父。
只是六妹白莲花。没有像“神仙奶奶”说的那样:换了童子就好了。她每天依旧喘个不停,骨瘦如柴,可怜兮兮的样子。
进了腊月里,娘带着六妹白莲花去赶集,白莲花从小就体弱多病,娘把她宠坏了,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不巧的是,娘在集市上遇到了她娘家的女伴。女伴在扯一块花布,给自己做小褂。女伴喊娘也扯一件。娘摸着那花布犹豫着,自从嫁过来,她还没怎么给自己添过衣裳。女伴说:“听说你嫁了个矿上的,月月那钱都长腿往你家里跑啊,比俺们农民强多了,可你怎么越过越小气了,还件小褂也不舍得扯?”娘听到这话,一狠心就扯了那块布。后来那块花布差点要了娘的命。
娘在集市遇到了两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和尚在卖药。两个和尚说,他们是西藏来的“喇叭”(喇嘛),他们卖的药都是从高山上采来的灵丹圣药,包治百病,从前可只给皇上吃的。娘问:能治小儿哮喘吗?两个“喇叭”说吃完他们的药包好。病急乱投医,娘信了。娘买了他们的药,回家煎好,逼着妹喝。黑黝黝的药水又苦又涩,妹不喝,被娘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
没想到半夜时分,六妹白莲花忽然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转眼昏迷不醒。娘吓得半死。娘从爹的抽屉里拿了钱,用平板车拉了妹拼命往医院跑。经过医生的抢救,六妹白莲花转危为安。医生把娘好一阵埋怨,说你怎么不信科学只信那些江湖游医呢,把你女儿命送了你哭都来不及。
娘到昨天买药的地方去找,那两个“喇叭”还在。娘冲着他们又哭又骂,眼泪鼻涕一起流,要找他们拼命。两个“喇叭”吓坏了,他们让娘不要骂嚷,赔了娘一些钱,最后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姑姑来了,爹和姑姑一起钻到奶奶的屋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最近一段时间,爹、奶奶、姑和姑父,他们进进出出,神神秘秘,好像在预谋着什么。
大年初一那天,奶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鸡鸭鱼肉,果子点心,许多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上桌了。槐花和梨花姐妹俩像馋猫似的盯着,奶奶却不让她们吃,说家里要来人,女孩们不能没有规矩。
太阳正当顶时,姑和姑父来了。姑父的棉大衣里鼓鼓的,像是揣着什么好东西。梨花过去扒着要看。
“别慌,别慌,到屋里再看。“姑父说。姑父把怀里的东西放到奶奶的床上,那小东西裹在厚厚的包被里。姑把他解开,一层包被,一层棉衣,又一层棉衣,最后还有一层尿布。是个小婴孩。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紧赶慢赶,终于赶回来了。”姑说。
“男孩,带把的。男孩。”爹和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奶奶撩起衣襟擦起眼泪。
“大过年的,我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又花了不少钱才算把事情办好。”姑父说。
“好、好,”爹一连声地说,“姐夫给我们家办了这么个大事,我砸锅卖铁地谢你。”
后来槐花听说,她的这个弟弟是姑父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爹为了感谢姑父,开始给姑父还赌债。姑父赌了多少年,爹就还了多少年。
奶奶来到供桌前,给祖宗上了一柱白,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又把那小孩子抱过来磕头,“过年了,给列祖列宗们认认。”
“快快,放鞭炮。好好庆祝庆祝。”爹拿出一挂鞭炮,走到外面放。梨花缠着爹要放,爹就把鞭炮拴在竹竿上,让梨花挑着,梨花一只手高高地举着竹竿,一只手捂着耳朵,鞭炮“噼哩啪啦”地响起来。
“到底是丫头,胆小。”奶奶看着梨花乐呵呵地说。
“等过了两三年,咱们这个小子就能放鞭炮喽。”姑也乐呵呵地说。
又过了一会,爹把姑和姑父让到桌子前,准备吃饭。爹开了酒瓶。
“槐花,带你妹过来吃饭。”奶奶喊槐花,给她盛了饭,让她们端到一旁吃。
“槐花,怎么不见你娘?把你娘喊过来一起吃。”姑父说。
槐花看看奶奶和爹。
“去喊吧。大过年的。”奶奶发话了。爹也说喊。
槐花一溜烟地跑去喊娘到奶奶屋吃饭。
娘抱着五妹坐在床上没动。
“奶奶让喊你的。奶奶做了很多好吃的。”槐花说。
娘摇摇头,不去。
“姑给咱家抱来一个弟弟。”槐花又说。
娘一愣。娘愣了一会,说
“你去吃吧。娘不饿。”
见娘不过来,奶奶说:“咱们吃咱们的,别管她。”
爹说:“槐花,你盛点饭给你娘送去。”
(十三)喝药
要过年了,腊月二十三起家家户户扫房,杀猪,裱墙贴年画。然后蒸馒头
剁饺子陷炸丸子果子。娘在搜萝卜,剁肉,准备饺子馅和丸子馅。劈柴不够了,槐花跑到表姑父家喊表姑父帮忙劈柴。
表姑父一边劈柴一边给槐花讲故事,讲得是“三个和尚”,表姑父一边讲一边问槐花为什么“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槐花正帮娘剁饺子馅。一不留神,菜刀一下子剁到娘的手指上。
娘的手指“呼呼”地淌着血,娘扬起巴掌,恨恨地骂着:“你个死妮子,你成天不会干活就只会吃啊?我打死你省心了,你就会作践人……”
槐花吓得躲在表姑父背后。表姑父说,别打别打,槐花你去拿你娘的笸箩筐找块布给你娘把手包上。
“骂谁呢,大过年的你骂谁呢?一天到晚不让人过安生日子!”奶奶忽然从屋里冲出来骂娘来。
“我骂槐花,她剁了我的手。”娘说。
“你是骂槐花还是骂我这个老东西的?嫌我碍你事了?”奶奶从南屋奔过来,“哗”得一声抖开那块布,“小山不在家,你越发得劲了是,赶集上店的,还扯了花布,穿着给谁看呢!”
槐花不知所措,是她偷偷披着娘的那块布到奶奶屋里显摆的。娘一把拉过槐花就打。
奶奶奔向娘,用头抵着娘,“你打你打。”娘张着两只手不敢碰奶奶,被奶奶拱得直往后退。表姑父去拉,奶奶又用头抵表姑父,大声喊着邻居们来看,娘和表姑父是怎么欺负她的。表姑父气得走了。
第二天,娘和奶奶又因为那只羊吵起来。冬天了,羊没有青草吃了,娘就把它放在家里养。奶奶说,世道变了,这羊不吃草了,会糟蹋粮食了,把鸡的粮猪的粮都给吃了,也没见下多少奶,还弄得一院子的骚味。娘听着听着就接上话了,说做人不能没良心,俩孩子可是靠这羊养大的。
争吵和骂声渐渐大了,表姑、表姑父过来了。
表姑忍不住回击了奶奶:“姑母,你整天在你屋里吃白的喝辣的,问过槐花娘的事吗?槐花娘自己都没吃没喝的,哪来的奶水喂孩子,还不是亏了我们家的羊?”
奶奶说:“我们老白家还管不起孩子吃喝?你们又送羊又搭人的,献哪门子好?”
表姑父也生气了,“姑母,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槐花娘一人带几个孩子不容易啊,别说咱们是亲戚,就是邻居该帮忙也得帮啊。”
吵着吵着,表姑就去羊圈牵羊。
表姑发誓再不蹬白家的门,从此白王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这时,爹回来了。
“小山,小山啊,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呀。槐花娘合着外人都欺负我呀。”奶奶跟爹告起状来。
奶奶说爹不在家,娘偷偷买肉吃;奶奶说娘败家赶集扯新褂子;奶奶还说表姑父成天地来家,深更半夜地也来。
爹和娘吵架了。
爹冲到屋里打开自己的抽屉查钱,一查,少了。
爹把娘才扯的花布给撕碎了。
爹把娘关在门里打了一顿。槐花抱着五妹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邻居们也都在外面喊着开门,可爹就是不开。
爹打完后,开了门出来。槐花跑进屋看到娘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
娘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吃东西。
一家人高兴地吃完饭,姑父和姑走了。临走前爹说明天是大年初二,要带新来的小弟弟、姑、姑父、还有奶奶去集市上听戏,看电影。
夜里,槐花和小弟弟跟着奶奶睡,双胞胎妹妹跟娘。爹要槐花帮着奶奶照顾小弟弟。
小弟弟一点也不乖,一夜总是哭,奶奶下了床抱着他摇来摇去,给他喂奶糊,还把他尿尿。小弟弟的那泡尿哧得很远,哧到了奶奶的饺子上,可奶奶一点也不生气,假装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还呵呵笑着。
第二天早上,爹过来了。爹套好板车,奶奶抱起小弟弟坐在车里,要在集市上和姑、姑父会合,然后一起去看戏看电影。槐花也想去,爹对槐花说:
“过两天我再带你去。今天你在家跟着你娘。”
爹临走之前又对槐花说了一遍:“跟着你娘,你娘到哪你到哪,听到没有?”
槐花点点头。她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爹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槐花到了娘屋里,看到昨天她送来的饭菜娘根本就没动,娘脸上犹有泪痕。
“娘,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槐花一连声地问,她不知道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爹又打你了吗”
娘不理她,默默地哭着。
哭了一会,娘像下了决心似的,擦了把泪,起身向外走去。
“跟着你娘,你娘到哪你到哪”,槐花想起爹的话,跟着娘出去了。
娘走到了茅厕。茅厕的窗户边上有一个棕色的瓶子,上面画着一个可怕的骷髅,写着“敌敌畏”三个字。娘拿起它就喝。
槐花知道“敌敌畏”有剧毒,用来杀死害虫的,娘平时总不让她们碰它。现在娘把它喝了!槐花吓得大哭起来,“娘,娘,你别喝呀。”
娘猛喝了一口。娘绝望地说:“孩子,你干嘛老跟着我呀。从此以后你就跟着你爹和你奶奶吧。”
槐花伸手去抓那瓶子,个子太矮,够不着娘的胳膊。
槐花又急又怕地喊着“娘,娘,你别喝呀,别喝呀!”
院子里静静的,除了一只鸡在“咯咯”地踱步,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动静。可怕的寂静,能杀死人的寂静!槐花想去喊表姑父,可是自从两家之间吵完架,本来相通的那个小胡同已经被堵上了。槐花情急之下,从墙头爬了过去。
“表姑父、表姑父……”槐花跳进院子喊道。
表姑冷着脸,“你这孩子,怎么爬墙头进我家呢。”
“表姑,我娘,我娘喝农药了!”槐花哭着喊道。
(十四)丢羊
表姑、表姑父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邻居们都惊动了,借了板车拉着娘跑向医院。槐花边哭边在板车的后面跟着。
医院的人大多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了一个值班医生。那医生手忙脚乱地去解娘的衣服,解不开,拿把剪刀把衣服“哗”地冲开,又把一根长管子插到娘的嘴里,往里灌肥皂水。
娘痛苦地扭曲着脸,“哇哇”地往外吐着。
娘醒了,躺在床上。槐花和五妹趴在床沿,呆呆地望着娘。过年了,别的小孩都兴高采烈地跳着玩着,只有她们姐妹几个可怜兮兮望着娘,像一只只望眼欲穿地等着老鸟来哺育的小鸟。
“我的傻妹妹哟,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是走了,你这些孩子可怎么办?”表姑说。
“小山啊,今天不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还真不愿意再跟你家有什么来往,你看看你干得都叫什么事,把媳妇都逼上了绝路。”表姑父指着父亲说。
邻人们都纷纷谴责爹:
“吵架归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合,哪有你那么狠的,还打媳妇?”
“槐花娘这几年可没跟你过上好日子,你也别净听你那老娘的,你这媳妇长相好又能干,可是千里挑一挑出来的。”
“没个男孩也不能怨槐花娘啊。生男生女那是老爷们的原因,有老娘们的什么事?你识文断字的不明白?”
“是啊,槐花娘万一真走了,你说你怎么办?你就是再想说个媳妇,带着几个孩子,哪个女人还能跟你?”
爹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任由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声,男孩子们兜里揣着小鞭炮藏在电线杆子或草堆、麦垛的后面,瞅见有人路过,冷不丁地放上一个,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女孩们穿着花衣裳,头上戴着新买的花,手里拿着娘做好的麻花,炸果,唱着歌跳皮筋。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不停地唱:“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头要顶破毡帽,老妈要双烂鞋套。”
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门上贴春联,“春回大地,福满乾坤”,鸡圈和猪棚里是大大的“福”字,“出门见喜”那张则糊在对面人家的墙上,以期望一出门就能“抬头见喜”。到处喜气洋洋。
槐花家冷冷清清的,没有贴春联,娘没有蒸馒头炸麻花炸糖果子,槐花也没有扎头的花。全家过了一个惨兮兮的年。
娘喝药后,父亲和娘的关系好了许多。只是娘和奶奶始终水火不容,在又一次大吵后,娘拖着几个孩子搬到了新家。正是夏天,房子刚刚盖好,水泥地面还没有干透,娘在地上铺了凉席,几个孩子东倒西歪地躺在上面。凉风席席,田地里玉米叶子哗哗响,蛙声一阵一阵。娘和邻人坐在凉席上说着自己的故事,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邻人唏嘘不已。第二天,娘到山上刨了一颗槐树苗,种在了院子里。简陋的院子里就此有了生气。
娘喊槐花去地里种玉米。梅花她们正在学校做广播体操,一道墙将她们分开。墙的外面是广袤无垠的土地,太阳白花花地晒着。娘拿铁锹挖坑,槐花把玉米粒扔到坑里,再用脚把坑埋上。墙的里面是热烈的第六套广播体操音乐声,校长的哨子声,童稚的吼声,“一、二、三、四”,槐花跟着音乐拿起玉米粒,准确无误抛到坑里。可是很快槐花就不耐烦了,热啊热啊。娘把她的草帽扔给槐花,槐花还嫌热,娘就开始训槐花。娘大高个,大嗓门,槐花从小怕她,不敢嫌热了。但草帽下一张脸,忽然就流下两行泪来。
地头来了卖冰棒的,娘掏出一毛钱,让槐花去买冰棒。槐花执拗着不去。娘看着槐花在大太阳下晒得通红的小脸,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爹不让你上学,我让你去。等家里那只小羊养大了些,卖了钱,你就去上学吧。”
槐花大喜,跑到地头买了冰棒捧在手上,那冰棒凉嗖嗖地,却又让人像烫了似的直甩手。白的耀眼的太阳下,槐花躲在地头一棵孤单的小树下吃冰棒,一毛钱一支的红豆冰棒,濡濡沙沙地真是好吃。吃完了,只觉得肚里凉凉的,嘴里木木的。
娘买了姑父家的小羊,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槐花就变成了棋盘上的小兵,带着几只羊冲锋陷阵。虽然槐花是个女孩,可谁叫她是家里的老大呢,下面也都是妹妹,放羊的任务只能交给槐花。
槐花赶着几只羊到一个绿草盈盈地洼地里,母羊“咩咩”叫两声,低头吃两口草,再叫两声。小羊跑到妈妈身边,奶声奶气地回两声,又跑远了。槐花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看天上飘的云彩,看抗着锄头劳作的人,看身边黄的蓝的小野花。
无边的田野里,生长着茂密的野草,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漫山遍野都是酸枣树、野草莓这样的美味,尝起来酸酸甜甜。槐花一边自己在田野里寻找美味,一边带着羊群到处迁移,寻找水草丰盛的地方。家里那头母羊小小的头,瘦伶伶的身子,瘪瘪的肚子,但是两只奶子却是大大的,鼓鼓的。槐花下决心把它瘪瘪的肚子喂得饱饱的,这样它的奶水才会充足,小羊才会快快地长大。
羊拖着两只大口袋般的奶子在庄稼地间的小道上慢慢地走,边走边啃小路两旁的草,嘴里发出“波波”地和撕扯草根的声音;不时它抬起头看看前方,“咩咩”地温柔叫两声。
槐花在这温柔的叫声里和它对视一眼,然后低头看一本小人书。那是向花妮借的,槐花已经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小的羊很能吃,总是吃不饱。槐花用根小铁棍把拴母羊的绳在地上一楔,跑到了学校门口,趴在校门口的铁栅栏门上往里看。
梅花发现了她,跑过来跟她打招呼,说她们快放暑假了,问槐花明年上学吗。槐花说上,娘答应了她,把家里的一只小羊喂大了,她就可以上学了。
“铃铃……”上课了。梅花忙跑了回去,山坡上的小羊羔们像听到牧人的哨声一样,一窝蜂地像教室跑去。学校的院子里立刻空荡荡地没了人影。槐花眨眨眼,又在栅栏门上趴了一会,教室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槐花还发现隔壁有一间教室,里面放着一架脚踏钢琴,手风琴,花妮她们常常在里面学唱歌,但现在没有一个人。那间教室的窗户坏掉半扇,我偷偷从窗户跳进去,打开琴盖,用手轻轻一摁琴键,那琴键发出“筝”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吓了我一跳。然而周围并没有人,我即兴奋又紧张地又按了几下琴键。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放学回家了。槐花忽然想起,啊,我的羊还在田地里呢。跑到草地上一看,母羊已经以绳为半径把草地啃出一个圆来,但是小羊呢?等了半天,小羊都没有回来,天色渐渐黑了,丢抱着母羊“呜呜”地哭着。
(十五)迷失
丢了小羊的槐花不敢进家,把羊群跑到家门口,一个人悄悄走了。夜晚的天气有点凉了,一阵风吹过,槐花禁不住抱紧了胳膊。走着走着,槐花害怕起来,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到处黑洞洞的,堆在路两旁的玉米秸叶子“沙沙”的响,一阵一阵地响。路也不是平时走惯的路,四下里张牙舞爪,仿佛藏身了许多鬼魅。没走一会,槐花感到身后好像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胆颤地回头,却没发现人影。槐花吓得小跑起来,身后那人也跟着她跑起来,槐花吓得腿发软,恐惧地跑到一户人家的门楼底下,喘着气。
突然,一只狗从那户人家窜了出来,冲着槐花“汪汪”地叫。槐花一时魂飞魄散,摸起一块石头扔向那狗,趁那狗愣住的功夫,没命地跑起来。狗一见人跑,立刻追了过来。
娘啊,娘!救救我!槐花边哭边喊起娘来。娘却没有来。
狗在后面用力追,槐花在前面拼命跑。夜色中,槐花看到一个矗立着的庞然大物,她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爬了上去。那狗已经追上了,咬到了槐花的裤脚,槐花两手紧紧抓着庞然大物,用力一蹬,将那狗踹了下去。
槐花爬到了一辆大卡车上,狗在下面狂吠了一阵,跑了。槐花蜷在车厢里,“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她安全了,可是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迷路了。
四周静寂,槐花又冷又怕,她不敢下车,只好呆在车厢里。车厢里有一大块棚布和一些稻草,槐花蜷缩着身子躲在棚布和稻草底下。
没过一会,一个人边嘟囔着“谁家的狗乱叫,吵得人连一会也睡不成”一边走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大卡车走来。槐花的心“怦怦”跳起来,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来抓她的吗?她把身子往稻草底下缩了缩,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来到车前,拉开前车门,坐进去,“不能再睡了,早走早回吧。”边说边把车子发动起来。
那人没有发现槐花,启动车子往前开去。
他是谁?他要把她拉到哪里去?槐花坐在后车厢里想哭又不敢哭。
此刻,娘正在去村长家的路上。娘一边走一边叹着气一边不时摸摸隆起的肚皮。娘又有了,但爹不想要这个孩子,奶奶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娘本来也不想要的,她们家犯了‘九星煞’,该着有七个闺女啊。
娘去朱大队长家说要打掉孩子。朱大队长不在家,队长媳妇在家。队长媳妇是个善心的女人,她关上门小声给娘说:“槐花娘,我说你可真傻!以前逼着你打掉你死活非要生,现在村里不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了。”
娘说:“不能再生了,他爹说我只会生女孩。”
队长媳妇说:“生什么孩他一个大老爷们懂个啥?我看你这次保准是个男孩。”
“万一生下来是个女孩,那可怎么办?”
“生个女孩就当又赚了一个。万一是个男孩呢?”队长媳妇压低了声音悄声说:“这阵子计划生育抓得不紧,你还不赶紧捞一个?抱的那个男孩天天跟着老太太,长大了能跟你亲?””
娘不作声了。槐花的那个弟弟白玉果从抱来时就一直跟着奶奶,只让奶奶抱,只吃奶奶喂的饭。
白玉果爱哭,哭得太多,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耳朵里,得了中耳炎。娘骑着自行车带白玉果去看病,奶奶不放心也跟了去。在门诊室里,白玉果还是哭。医生问怎么了。奶奶说夜里老哭,睡着哭,起来哭,抱着也哭,害耳眼了。奶奶说什么法子都看过了,还找了神仙奶奶,就是不管用。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奶奶把神仙奶奶给的符贴得到处都是,电线杆子、树、墙、门上都是的,还让经过的人念给她听,有人不愿意念,奶奶就不高兴。
那个能管用吗,那是迷信大娘。医生把白玉果的衣服解开,看到白玉果的小脚上还穿着袜子,把袜子脱掉,白玉果的两个脚趾头被袜子上的丝线缠得淤青。
“你们怎么给他穿这样的袜子。”医生责备道。
“哎呀我的心肝啊,我是怕他夜里着凉,才没给他脱袜子。穿了一夜呢。”奶奶心疼地搓着白玉果的脚丫。
医生看白玉果在奶奶怀里不安地扭动着,让娘抱着白玉果。娘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把白玉果抱过来,白玉果把脸转一边去。娘硬把白玉果抱过来,他哭得更厉害了,扎着两手要奶奶。医生觉得很奇怪,旁边一个多嘴的邻居插话了:“这孩子是抱来的,跟她娘不亲。”
娘的脸色很难看。
医生又问:“这孩子吃得怎么样。”
奶奶回答:“连鸡蛋都不吃,只喝点炼乳,我们都是给买好的,他姑父专门去外地买的。”
“那营养不够,要加辅食了。”医生低着头写着什么,写好了给娘:“这孩子可能缺钙了,给他拿点药,补补微量元素。”
“微量元素?”娘不懂,瞪着眼睛。
“就是补充一下钙和锌,你去拿按时吃就好了。”
娘取了药回来,医生又叮嘱道:“老人疼孩子不是这么疼的,孩子还得当娘的来带。孩子哭了不要大声斥责,白天不要睡得时间过长,晚上才会好好入睡。”
娘偷偷看了看奶奶,低声道:“我不当家啊。”
一出医院门,奶奶就埋怨娘:“看吧,看吧,你不疼这孩子,连邻居都说闲话。”
娘便说那晚上她来带白玉果,奶奶把白玉果交给娘一晚上,第二天又要了回去。好在白玉果补了微量元素后,夜里睡觉安稳多了。
现在,队长媳妇说等以后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是抱养的,更不跟自己亲了。
娘想来想去,终于决定生下自己的孩子,就像队长媳妇说的:生个女孩就当又赚了一个,生个男孩就圆圆满满了。
(十六)五婶
四周静寂,槐花又冷又怕,她不敢下车,只好呆在车厢里。车厢里有一大块棚布和一些稻草,槐花蜷缩着身子躲在棚布和稻草底下。
没过一会,又累又饿的槐花就缩在那里睡着了。
黎明时分,大卡车风驰电挚地驶出村庄,驶出小镇,奔向公路。在一个小吃铺,卡车司机停了车准备吃早点。他来到后车厢,猛然看到了还在熟睡中的槐花,吓了一跳。
槐花被卡车司机推醒了。她揉揉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待到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再看看四周,除了庄稼地就是庄稼地,一条大路白茫茫地通向远方。庄稼是陌生的,道路是陌生的,村庄是陌生的。槐花“哇”得哭了出来。
卡车司机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车里?槐花一直抽噎着不说话。
卡车司机最后说:“你饿了吧,先吃饭再说吧。”
昨晚就没吃饭的槐花还真饿了,抵不过肚子“咕咕”叫,跟着司机下了车。
小笼包送了一屉来,槐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正吃着,忽然听到一人说:“这不是槐花吗?”
槐花猛一抬头,看到包子铺老板娘却是她家的邻居五婶。
五婶住在槐花家隔壁,嫁给村里的酒鬼老五之后常常挨打。她本是俊俏的女人,在村子里最会打扮,烫着花头,爱穿裙子和黑皮鞋。丈夫老五不喝酒还好,一喝完酒就发疯,逮住五婶就狠命打。五婶的烫花头常常变成鸡窝,裙子也常常被撕得褴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自从五婶生过翠翠之后,挨打的次数更多了。因为翠翠是个痴呆儿,小眼睛、吊眼角、塌鼻子,见了人就傻乎乎地笑,不会说话,也不知道穿衣服,整天光着腚往外跑。村里的孩子常欺负她。
有一次翠翠拿了一块馒头出来,大家把一只最猛的公鸡赶到她面前,那公鸡雄纠纠、气昂昂,孩子们都怕。只有翠翠不知道害怕。公鸡冲过来去啄翠翠手里的馒头。翠翠不给。于是公鸡张牙舞爪地扑向翠翠,并一下子啄向她的眼睛。翠翠呆呆地站着,半晌才哭起来。她的眼睛下面给鸡啄破了,皮肉翻着,黄油都露了出来。孩子们都吓跑了。槐花赶紧哄跑了大公鸡,又去喊五婶。不是槐花,翠翠的眼睛就瞎了。
槐花最后一次见五婶是她又一次挨打时,槐花趴在五婶家门上看到五婶被拖在地上,老五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没用的女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给我生个傻子!”
五婶哭骂道:“生个傻子你怨我吗?你天天喝酒不生个傻子才怪?你们老五家就没干过好事!”
“你这个作死的女人,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老五满面通红,看样子又喝了不少,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竟掏出一把手拷把五婶锁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骂骂咧咧、东倒西歪地想回屋睡觉,结果倒在门口就睡着了。
五婶边骂边哭,眼泪鼻涕摸了一身。过一会,不哭了,喊道:“有人吗?来人啊,来人啊。
槐花轻轻推开院门,没锁,进去了。五婶见到她小声说:“槐花,好孩子,你过来。”
槐花走过去,听到五婶小声说:“我被这个不是东西的锁上了,钥匙在他裤袋里,看,就掉在他身旁,你帮我拿过来。”
槐花不敢。五婶说:“好孩子,你不用怕,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不会打你,你是个小孩子,跟他无冤无仇的。婶平时对你多好,现在婶求你帮婶一把,不然,他会把我打死的。”
槐花看着狼狈的五婶,终于大着胆子,慢慢走到老五旁边。看到他正打着山一样的呼噜声睡死了,口袋里的钥匙掉在旁边。槐花轻手轻脚地把钥匙拿下,心口“砰砰”跳。好在老五睡死了。
五婶把手拷打开了,说“好孩子,五婶会记得你的。”
后来,槐花听大人说五婶跑了,跟一个相好的私奔了。傻子翠翠经常又哭又笑地喊娘,酒鬼老五再喝了酒就要打翠翠,却被一个经常带翠翠玩的大高个半傻子拼命追。
没想到五婶在这里开了个小吃铺。烫花头一点都不乱,白胖了许多。
五婶狐疑地望着司机,问这孩子怎么在你车上,你是她什么人?
司机一摆手。五婶怕槐花是被拐了,又问槐花认识他吗?槐花摇着头。五婶一下子把槐花拉到身后,给那司机说:“这孩子是我亲戚,你得给我留下来。”
司机喝下最后一口汤,说:“这孩子怎么在我车上的,我也不知道。我还不想留着呢。”大踏步走了出去。
槐花一边吃包子一边说,她把小羊弄丢了,不敢回家,才爬到这辆车上的。五婶听完,说这可是辆跑运输的长途车,你跟了车过来,多危险啊,要是被拉到新疆内蒙的,再卖到深山老林里,你娘还不得急死。
槐花早吓得魂都丢了。五婶安慰她别怕,说会送她回家。转脸给一个正忙着的平头男子商量怎么送槐花回去。那平头男子汉大约就是和五婶一起私奔的,看来对五婶极好,跟五婶说话的口气都很温和,一点都不像暴戾的五叔。
槐花又告诉五婶,翠翠的爸爸还是每天喝酒,喝完酒就打翠翠。村子里那个傻子二牛总来找翠翠,后来就有媒婆来翠翠家撮合他俩,翠翠的爸爸就把翠翠嫁给了二牛。翠翠后来生了一个孩子,但没多久就死了,翠翠就变成疯子了,被翠翠爸爸锁在家里,每天都是哭又喊的。
“作孽啊!”五婶长叹一声。
五婶进屋收拾了一下东西,对平头男子说:“我想回去一趟,得把这孩子送给她娘。”
平头男子说:“去吧。生意照看着就行了。”
“那个,我、我还想,把翠翠接来。我不在,那孩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行。”男子顺口答应着。
五婶的眼里有了泪花。
(十七)卖羊
五婶带着槐花回到村子时,小羊已经找着了。槐花一夜未归,粗心的娘竟然没有发现。等到吃了早饭唤槐花去放羊时,才发现槐花没有回来,还有一只叫“小白”的小羊不见了。
娘以为槐花到奶奶家去了,心里还想着等槐花回来一定好好说道说道她,羊丢了都不知道。母亲开始挨家挨户去问谁家里多了一只小羊没有,果然,小白因为跑得太远,迷了路,跟了另一群羊到别人家去了。
娘牵着小白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五婶带着槐花回来,吃了一惊。
五婶对娘说:“你说你这个娘是怎么当的?孩子走丢了一夜都不知道?”
“槐花是多好的孩子,模样又俊俏,又乖巧。你看我家翠翠,一个傻子我都疼得要命,你这孩子要真是被别人拐卖了,我看你后悔不?你们要是真不想管她,我可带走了?”
五婶还夸槐花是个聪明孩子,识得不少字,长大一定有出息。又责怪娘不让她上学,难道是想孩子以后跟我们一样整天围着锅台转,挨打、挨骂地过日子吗?
娘不停地点着头,叹着气。说到翠翠,娘就让槐花牵着小白先回家,她领着五婶去找翠翠。
翠翠被她的父亲锁在了家里的石碾子上,看到五婶时也没有任何反映,她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娘了,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地在骂人,骂累了就头耷拉着坐在石碾子上直喘气。
五叔看到五婶回来了,脱下鞋底又要打她,五婶说:“你甭又发酒疯,我也不会再受你的折磨了,我这次回来是要跟你离婚的。”
五叔暴跳起来,反了你这个娘们了!
五婶去找了村长过来,坚绝要跟五叔这个酒鬼离婚。还说要带走翠翠,翠翠再呆下去,会被折磨死的,她在外面攒了些钱,要带翠翠看病去。
村长长叹一声,把酒鬼五叔的酒饼子砸了,同意了五叔和五婶离婚。
五婶把翠翠带走那会,槐花正抱着小白在哭:啊,我的小白,你终于回来了!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你可是我全部的希望啊,没有你我就上不了学了。
从此以后,槐花再也不敢让小白独自行走,她用一根绳牵着它,牢牢地看着它,有时抱着它。回家的路上,有一条“羊肠小道”,两侧是深深的沟,一个不小心就能栽到沟里去。羊们本来可以在“羊肠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慢条斯理地啃着,但如果遇到铁蛋,他恶作剧般地大喊一声,惊吓的小羊们就会撒开四蹄,疯了似的跑开。槐花紧紧抱着小白,唯恐它跌到沟里去。
小白渐渐长大,冬天没有青草吃,娘就把晒干的草混些杂面给它们吃。为了让小白长得再快些,槐花常给它开小灶,偷偷把家里的玉米面喂给它,娘知道后自然又是训斥槐花一番。
终于小白长得和母羊一般大了,娘推着平板车,槐花牵着小白坐在上面。集市很热闹,卖米粉的、卖洋火的、卖老鼠药的都蹲在地上,面前摆了个摊不停地吆喝。还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奇形怪状的镰刀箩筐,槐花还是第一次到集市,眼睛都不够使了。再往里走,就是买卖鸡鸭牛羊的了,空气里弥漫着一地的尿骚味,耳朵里充满了人们的争吵声、牲畜的嘶鸣声。
娘把小羊往集市上一放,就有人来问小白的价了。娘报了个高价,说这只羊,我家的妮用玉米面喂的呢,不是为了给她上学,我们还不卖呢。问价的人都摇摇头走了。
槐花觉得口渴。边上就有卖水的,冷开水加糖精泡的,红红绿绿的,两分钱一杯。但槐花没有张嘴问娘要,只是咽了口唾沫。她是那种从来不问父母要东西的懂事的女孩,家里有好吃的,也总是让给妹妹们。
一个邻居手里提着一包吃食路过,娘跟她打完招呼说:
“卖了羊娘也给你买香蕉吃。”
“娘,香蕉长什么样儿?要煮了吃吗?”槐花问道。
“可怜的孩子,连香蕉也没有吃过。等会娘一定要买给你尝尝。”娘叹口气,疼爱地看着她。
“大鼻子”揉着红通通的鼻子走过来了。他横着膀子一走三晃,一张脸上油光锃亮,腰上别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屠刀。不知怎的,槐花有些怕他。
“这羊不孬!”“大鼻子”掰着小白的嘴说。
娘说,还是张大哥你识货,我家的妮可是用了玉米面喂的呢,这羊肉保管好吃地狠。
“大鼻子”说,行,这羊我要了。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跟你搅合价了,就按你说的给吧。不过,你得炒俩菜陪我喝两盅。哈哈。
娘骂了句“老不正经的”,接过“大鼻子”给的钱。
“大鼻子”一手牵着羊,一手拿着屠刀,往外走去。小白不肯跟他走,犟着头,蹄子抵着地,“咩咩”地叫着。
“娘,他要买羊干嘛?”槐花怯怯地问娘。
“当然是杀了卖羊肉啊,他买了咱的养,回头一转手,能赚不少呢。”娘说。
“可他不是杀狗卖狗肉的吗?”
“自从他家小儿得了狂犬病,他就改行杀羊不杀狗了。”
杀狗会有“狂犬病”,杀羊难道不会得“羊羔疯”吗?槐花想不通这个,但她忽然就回忆起她心爱的小羊跟着她在田野里奔跑,头上还戴着她编的花环,吃她拔的青草,喝她倒的玉米面的汤水,她冲过去抱着她的小羊,“不行!不能杀它,不能吃它的肉!”
小白眼泪汪汪地瞅着槐花,槐花也眼泪汪汪。
“大鼻子”浑身散发着羊膻味,忽闪着大鼻翼看着槐花,“我买羊不杀了卖肉,难道当佛祖供起来?”
槐花想起了“大鼻子”家门口的那个大坑里,那些惨死的狗的叫声。她抱着小羊死活不放手。
娘把槐花拉开,说现在就带她买香蕉去。槐花摇着头说不想吃香蕉了。
娘又说你不想上学了,卖了羊要给你抵学费呢。
槐花喊着我要上学,但我不卖小羊了。梅花上学,也没有卖她们家的猪。要不,你把我卖了吧。
娘打了她一巴掌,让“大鼻子”只管牵着羊走。卖了小白,不仅仅槐花的学费可以交了,家里的柴米油盐也都了着落。
槐花无奈而悲伤地看着那只小羊被“大鼻子”生拉硬拽地拖走了,心爱的小白在“咩咩”声中消失了,她开始嚎啕大哭。
(十八)如愿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八月底了。
槐花搬了张小板凳,抱着弟弟白玉果坐在门口。
她有弟弟了,这个讨来的叫白玉果的男孩就是她的弟弟。爹说他们家终于开花又结果了,奶奶说王母娘娘开恩,她们家修得正果了,就给他起名叫“白玉果”。
白玉果,这个她们家唯一的男孩,大家的心肝宝贝,是她的弟弟。他白皮肤,大眼睛,黑眼珠里带点蔚蓝,漂亮极了。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槐花怕晒着弟弟,带他坐到凉荫地。身后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娘在收粮食,奶奶坐在阳光里给弟弟缝衣服,一只红冠大公鸡正在院子里闲庭信步。有了小弟弟后,娘喝了农药后,日子过得平静起来。
大公鸡时不时地扯开嗓子叫上一声,悠长又寂寥,仿佛从上个世纪的某个时空传来。这叫声不像清晨的那么宏亮,那么叫人振奋,反而让人慵慵懒懒地想睡上一觉。
白玉果却不愿意睡,他刚刚睡醒,精神大着呢,要下地去玩。
这时,“黑铁蛋”、“地主羔”还有梅花一起过来,他们要去村头的小溪里逮小鱼龙虾。
槐花抱了弟弟跟去。
小溪水浅浅亮亮的,看得见水底圆圆滑滑的鹅卵石。“地主羔”朱福明胆子小,只敢站在下游的溪水里摸鱼。上游是条大河,五个水泥墩子杵在河中间,水泥墩子间的距离大约有一米宽,水从中间急急流下来,干净又清澈,像小瀑布一样。女人们常就在那小瀑布下面洗衣服。
“黑铁蛋”和“地主羔”比着在五个石墩子间跳来跳去。梅花跃跃欲试,却害怕一脚踏空跌到水里去。“黑铁蛋”鼓舞着她跳,又承诺如果梅花掉到水里他一定会救她。梅花犹豫来犹豫去,终于鼓足勇气,闭上眼,双腿用力一跃,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叫,她跳了过去。
“啊,原来这么好过。一点也不难。”梅花高兴地来回跳着,并开始喊槐花来跳。
槐花正抱着弟弟白玉果站在那小瀑布底下,光着脚丫的白玉果一边在凉凉的水里蹦跳着一边欢喜地“咯咯”笑。
“槐花,抱弟弟玩呢。”一个正用木棍捶着衣服的邻居问。槐花点点头。
“吃谁的饭就像谁的,别看这小孩是抱来的,长得可真像他爹。”另一个洗衣服的女人说。
槐花不高兴了:“你胡说什么?我告诉我奶奶,我奶奶会骂人的。”那邻居讪笑着低了头。
梅花又喊“地主羔”朱福明跳。“地主羔”朱福明摇头。“黑铁蛋”笑话他:胆小鬼、好尿床,半夜吃个屎克郞。”
槐花看不过去了。槐花说:你们别笑话朱福明,他考试成绩可比你们强多了。
这是真的。朱福明考试总考100分。每到学期末了,就有一群孩子敲锣打鼓地走到村子来,走到朱福明家,锣声“咣”的一声,更响了,那敲锣的孩子就大声宣布:朱福明考试得了双百,老师要我们报喜来了!“地主羔”朱福明的爷爷老地主会高兴地摇着花白胡子直笑。
提到上学,梅花问槐花:“槐花,你到底还上不上学?我都上二年级了,你还没上一年级。”
“上啊,我娘答应了,我爹也答应了。”
“那你娘怎么不给你报名去?再不报就晚了,老师就不要了。”
是啊,又一年了,马上又要开学了。娘还没给她报名,难道娘反悔了吗?
太阳下山了,天色变得淡蓝,一群孩子拿着战利品回家了。“黑铁蛋”的小桶里差不多有小半桶的鱼;“二疤眼子”还抓了一条有七八两的大鲤鱼;“地主羔”朱福明只逮到几条小鱼,还有几个螃蟹和一个大龙虾。但他很慷慨地把大龙虾给了槐花,通体黑红的大龙虾扬着两只大钳子,张牙舞爪的样子让白玉果又害怕又想亲近,很好笑的样子。
一回到家,槐花就给娘说要去上学。娘的表情有些为难:
“槐花,你又要多一个弟弟了,再带弟弟一年吧。”
槐花心里不高兴,但嘴上不敢说。
“娘带不了那么多孩子,你得帮着娘。”
娘果然反悔了,就算是卖了她的小羊,娘还是不想让槐花上学。她是女孩就不能上学吗?她是老大就得天天在家带孩子吗?槐花委屈万分,张着嘴号啕大哭。
9月1日,梅花她们背着书包上学了,槐花躲在被子里哭,一天里也没有吃饭。
娘最终不忍,挺着大肚子带着槐花去了学校。
“我想和梅花一个班。”槐花对老师说。
“啊?那不行啊,梅花二年级了,你得上一年级。”报名的朱老师是朱福明的父亲,村里的孩子他都认识。
“老师,梅花会的我都会,不信,你考我!”槐花大着胆子说。
朱老师出了几道题考槐花,没想到槐花还真答出来了。朱老师便同校长商量,说这孩子一心想上学,为了进学校也是一波三折。那时候的乡村学校管理也不是太严格,校长最后同意槐花跟着上了二年级,说如果跟不上就留级。槐花当场就高兴地留在了学校,和梅花坐在了一起。
学校真美。座落在东山脚下的桃花林下,桃花的枝叶从墙边探头探脑地伸过来,闻得到桃花醉人的白气。站在校园的操场上能看到远山像簸箕一样一波连着一波,一条小溪从校门口潺潺流过,沁人心脾的清凉。
放学时槐花和梅花一起回家。梅花身上背着店里买来的书包,新发的书都在书包里。槐花没有书包,只能两手抱着,但槐花说明天她就有新书包了,娘答应了今晚给她缝一个。想着新书包,槐花就撒开腿向家里跑去。
快走到家门口了,槐花发现家门口围了许多人。娘和奶奶又吵架了?爹又打娘了?还是又发生什么事了……槐花一阵惶恐,急忙推开门进屋。
一屋子的人,表姑、奶奶、五婶,队长媳妇,还有左邻右舍。娘在屋里的大床上坐着,奶奶正弯腰包着什么。
“看这黑小子黑的,跟个生瓜蛋子一样,老白家还没这么黑的孩子呢。”奶奶喜滋滋地说。
“愣着干什么?你娘给你生了个弟弟!快看看。”表姑对槐花说。
“生这孩子前我做了个梦。”娘虚弱地躺在床上,可一脸笑意:“我梦见村里的山神庙,都说那庙不灵不灵的,其实灵着呢。山神老爷坐在中间笑咪咪地看着我,他的身边站着两个泥娃娃,一个又白又俊,是女娃;一个又黑又丑,可是个男娃。山神老爷问我两个娃娃要哪个。我心想,管他呢,只要是男娃,丑我也要!”
槐花看着奶奶怀里的那个小娃娃,果然黑黑的,皮肤皱皱的,不是很好看。
“别看了别看了,可别给摔着,这可是个小子。”奶奶边说边用小心地把婴孩放在床上,又回头给表姑说“他姑,你赶紧给槐花娘弄点吃的下下奶。”
“你那鸡蛋不都藏着掖着留给自己吃的吗?”表姑说。
“我给我孙子留的!”奶奶抽出烟袋要打表姑。表姑边笑边走了出去。
“老太太添了个孙子,今儿高兴。”队长媳妇说。
“是啊,还多亏了婶子你,不然哪有这孩子。”娘对队长媳妇千恩万谢。
(十九)活埋
槐花比梅花上学晚,又不想掉队,每天都很认真很自觉地学习,每天早晨第一个来到学校。和蔼的老师,可爱的伙伴,好看的课本,还有那长长的黑板,五彩的粉笔。槐花睁着大眼睛,专注的神情像极了家里的那只小羊,一个劲的“吃吃吃”,什么也不管。
有时她会学着老师的样子,拿起一只粉笔,对着几十张空荡荡的课桌说:同学们注意了。然后转过身来在黑板上写字,又拿起教杆指着一张桌子说:你,起来回答。嗯,正确,请坐下。又指着一张桌子:你怎么不会呢,不注意听讲!她的表情有时很严肃,有时很羞涩,但是很快活。
每天放学,她也是第一个离开学校。五妹白杏花送了姨,娘在坐月子。家里还有一群鸭子和两只猪,她每天放学要先薅上两筐草喂猪,做完饭,再趁着天未黑透赶快写作业,不然点了灯娘会说浪费煤油。
这天槐花背了一筐猪草回到家,意外地看到二姨一家来了,还有五妹白杏花。据说五妹白杏花在姨家享尽了福,二姨婆家兄弟三个生下的都是男孩子,巴不得有个女孩,二姨喜欢她,姨夫也喜欢她,两个哥疼爱她,那边的奶奶和小姑更是把她宝贝地不得了。娘很欣慰,槐花也高兴地要命。
但现在,二姨把五妹白杏花送来了。
“一直是好好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忽然就不吃饭了。瘦得厉害。”姨摸着五妹白杏花的头对娘说。
“娘。”五妹白杏花可怜兮兮地唤着二姨,她圆圆的小脸变得尖尖的,睫毛长长的,因为瘦,眼睛大而迷茫。她已经忘了自己的亲娘了。
五妹白杏花得了怪病,吃不下饭,身子瘦,但肚子却越来越大,像个气球一样越来越圆。二姨一家带着她到县城医院都看了,没有看好,只得送来找亲娘。
“虽然送给了我,但毕竟你是她的亲娘。真有个不测,我还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二姨又说。
爹赶回了家,带着五妹白杏花去市里看。娘叮嘱他一定要给,不要舍不得花钱,钱没了再挣。
但第二天傍晚,爹就把五妹白杏花拉了回来,摇头说:“最好的医院都看过了,都说看不出啥病了,准备后事吧。”
姨叹息着:“可怜这丫头,到了我们家,又听话又能干,小嘴又甜。我们一家当宝贝,谁知就这么命苦。”
娘抹着眼泪。姨劝她:“你怀里还有一个呢,不能哭。”
爹把柴屋的一角收拾出来,在地上铺了张席,把她放了上去。娘流着泪嘱咐槐花千万不要接近五妹白杏花,说她的病会传染。
天黑了,五妹白杏花一个人躺在柴屋里,槐花没有听娘的话,悄悄走了过去。她用手摸摸五妹白杏花的肚子,只觉得那肚皮硬硬的,比前两天又大了一些。
“五妹,你难受吗?”槐花问。
五妹白杏花睁着大眼睛看她,点点头。
“你饿吗?想吃什么?给姐姐说,姐姐给你做去。”槐花又说。
五妹白杏花摇摇头。
槐花觉得很难受。
娘走过来,一把拉过槐花,“叫你离她远点远点,你就不听。要是传染上你怎么办!”
转脸,娘又一下子把五妹白杏花搂在怀里,“我的儿啊,你怎么就吃不下东西呢,娘的心真是像刀割了一样啊!”
娘提出趁着五妹白杏花还有口气,一家人去照张像。
这天晌午,娘给槐花姐妹几个梳了头,换了新衣服,一家人去了镇上的芳芳照像馆。
奶奶抱着大弟弟白玉果坐在正中间,爹抱着小弟弟白甜果,娘怀里揽着五妹白杏花,六妹白莲花,槐花和梨花则站在爹娘的两旁。“笑一笑,笑一笑,”照像馆师傅用手捏着一个会叫的“皮娃娃”,随着皮娃娃“嘎”的一声怪叫,大家禁不住笑了起来。一张全家福照好了。
五妹白杏花忽然看着娘说:“娘,我不想死。你给我治病。”
娘心痛地搂着她,“给你治给你治,娘明天就带去医院。”
奶奶走过来说:“槐花娘呀,甭舍不得了。这孩子和头里的那两个,实际上都是一个东西,是跟咱家来要账的‘讨债鬼’。你疼也是白疼。咱得按老规矩,趁她没咽气把他收拾了,免得他再来祸害咱家。”
老辈人有一种说法,上辈子欠债没还的,债主就会托生到家来讨债,等到把债讨清,便马上夭折。一回没讨清,便接二连三的来讨,直至讨清为止。这样的孩子便叫作讨债鬼。为防讨债鬼再次托生上门,在孩子临咽气前就要把她送到山上埋了。
可是娘说啥也舍不得把五妹白杏花给活埋了。娘回到家后抱着五妹白杏花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眼看着五妹白杏花只有出气的功夫进不了气了,她还不放手。
爹请了两个木匠师傅连夜给五妹白杏花打个小木匣子。奶奶说,要用谷草裹了,捆上三道腰,再在头上扣一个大黑碗,让他再也不得托生。
槐花只觉得惊恐,但她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嘴里在认真地背书,因为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
三更天时,槐花迷迷糊糊睡去,猛然被一阵雷声惊醒。抬头看到奶奶还未睡,正在抽烟,爹和木匠师傅已经不见。奶奶担心地看着窗外说,你爹把杏花抬走埋了,可这天怎么就又打雷又下雨,你爹不知回来没。
天边响起“轰隆隆”几声炸雷,阴云布满天空,随即暴雨哗然而下。爹竟然把五妹活埋了!槐花吓得缩在了被子里。
尽管爹回来后说是等到五咽气后才放到小木匣子里的,那一夜娘无边无际的哭声,爹在院子里钉钉铛铛的敲击声,还有那个简陋的小木匣子,都在年幼的槐花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的内心充满了悲伤、恐惧。
过了几天,老师宣布槐花考了班里第一名,老师表扬槐花说,看人家白槐花同学,每天带着妹妹,要放羊,要薅草,要做饭,而且有一个妹妹去世了,人家还能考第一。
槐花听着那表扬,却觉得很惭愧而自责。五妹白杏花被埋的当晚,她竟然为了考第一,没有看妹妹最后一眼。
二十.干大
南街的中药铺,整间屋子都是古色古香被岁月磨掉了红漆的木柜,一格一格的小抽屉里塞满了晒干了的草药:当归、桔梗、车前子、薄荷、白术……奇奇怪怪的草药的名字。红漆木头的味道和各种草药的药香混在一起,中药铺里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说不出的味道,不芬芳,但让人踏实和舒服。
药铺的老中医用听诊器仔细地聆听六妹白莲花胸腔里的声音,枯瘦的手摸着她的头,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慈祥的光,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六妹白莲花的“哮喘”病很吓人。一喘起来,脸憋得通红,身体蜷曲起来,胸腔里好像总卡着什么东西,上不来,也下不去,“呼哧呼哧”艰难地吼着,破风箱一样不听使唤。有时半夜里,六妹白莲花会变成一只缺氧的鱼,从床上滚下来。
爹有时会半夜里起身拉着六妹白莲花去矿里的医院。但矿里医院的小医生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娘便带六妹白莲花看中医。中药铺里那个老中医常年在一把有些年头的木椅上安静地坐着,肤白,长髯飘胸,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娘信他如天神,小街上的人们常常看到娘拽着六妹白莲花的手去中药铺,一手拎着称好的草药,一手拉着瘦瘦的丫头六妹白莲花穿过南街。
六妹白莲花实在是怕极那又苦又涩令人头皮发麻的中药。娘偏偏每天不厌其烦地用砂锅熬着。冬日的午后,娘一边做棉鞋一边等着熬中药,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一只已上好了底的棉鞋上,大红灯芯绒的棉鞋里子摸上去有暖暖的感觉。六妹白莲花偎在娘身边,渐渐昏昏欲睡。等到药的苦味在院子里弥散开来,娘去拿汤碗,回来却发现六妹白莲花已然逃跑。
娘扯开嗓子喊:“莲花——莲花——”六妹白莲花不答。
白莲花和一群孩子在麦垛旁疯跑,跑着跑着就喘上了,胸腔起伏着,不敢见娘,猫着身子拼命喘。娘气急打她,“你不知道遇到脏气你就喘?非要钻麦垛?”
娘把六妹白莲花捉住,两腿用力挟持着六妹白莲花的身子令她动弹不得,再一手端着碗,一手掐着六妹白莲花的脖子,便要强行灌下去。那药实在太难喝了,又碜,里面至少有一碗底的泥。娘偏说那泥也治病。六妹白莲花闭紧嘴巴发出“唔唔”的声音。
六妹白莲花的病时好时坏。奶奶说,给六妹认个干亲吧。村子里,有给小孩认干爹的习俗。有的是一出生就认了,新生的孩子第一次出门,抱着在村里走,撞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干爹或者干妈。有的小孩“命”不好,认干亲“相克”;有的小孩“命硬”克父母,认个干亲来化解;槐花家是生养艰难经历过夭折之苦的家庭,六妹白莲花又失了双胞胎五妹白杏花,大家都以为娘会给莲花认个姓“刘”的干亲,这样就可以“留”住孩子了。但万万没想到,六妹的干大是条鲤鱼。
村子里的神仙奶奶已经驾鹤西去了,娘领着六妹白莲花出门遇到一个尼姑,那尼姑手里捧着一条鲤鱼。莲花认真地看着那条鲤鱼,尼姑便说这孩子有慧根,看她喘得厉害,便把鲤鱼送到她手里,让她去河里放生。从那以后,鲤鱼就变成了白莲花的干大。
白莲花从此以后都不能吃鲤鱼。小时候穷,吃不上几次鱼,白莲花也无所谓;稍大一点,家里买了鱼,弟弟们就故意喊白莲花来吃,说快来看你干大,在锅里煮着呢。莲花探头一看,如果不是鲤鱼,她就吃;如果是她干大,就忍着不吃。再后来,白莲花忽然想到鲤鱼、黑鱼、草鱼都是鱼儿,说不定都是她干大的亲戚,便什么鱼也不吃了。有一年暴雨之后,松软的地皮上拱出了许多的蚯蚓,在路上爬着爬着就被人一脚踩死了。白莲花拿要小棍,让蚯蚓爬上来,然后放到潮湿的草丛里。路人问:莲花,蚯蚓也是你干大吗?白莲花一脸慈悲,让人们不要伤害蚯蚓的命。
老中医的药六妹还喝着,几年来六妹白莲花喝剩的药渣在家门口堆了一座小丘。不知到底是老中医的药起了神效,还是白莲花的干大暗中保佑,总之老中医说过,白莲花的病九岁以后会好,一点病根都不带落下。九岁那年,六妹白莲花的病果然好了,再也没有犯过。
二十多岁以后,白莲花开始戒荤吃素,什么肉都不吃。三十岁以后,白莲花索性信了佛,劝导全家吃素,仿佛所有的鱼啊、鸡啊、狗啊,都是她干大的亲戚。
这也就算了,白莲花最让娘着急的是她三十好几了,还没找着婆家。白莲花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后越发地慈眉善目、温婉如玉,可就是遇不到好姻缘。娘这时开始后悔白莲花小时候认了鲤鱼做干大,又总觉得那个从此没再露面的尼姑在白莲花身上作了法。这是后话。
大弟弟白玉果五岁那年,和邻居三儿打架,三儿没打过他,跑回家喊他哥哥。三儿的哥哥一边骂白玉果野种,一边打他,不停地嘲讽他不是新生的。白玉果蒙了,不知别人为什么这样骂他。白莲花站在旁边,看着弟弟被打,心疼地直掉眼泪,却又不敢上去打。
白莲花跑回家喊大姐白槐花,槐花一听,“呼呼”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对着三儿的哥哥几个巴掌扇过去,那大孩子又高又状,却被打得满脸通红。
两家的家长都惊动了,三儿的爹不满地说:你打我们家孩子干嘛,看给打成什么样了?
白槐花犹自气呼呼地,大声说道:谁也别想欺负我弟弟、我妹妹,你问问你儿子说我弟弟什么了?你们家孩子才是野种才不是亲生的!
三儿的爹无声地领着孩子走了。爹说:槐花,打得好。白槐花松了一口气,说爹,其实我也害怕,他比我高。但是我不能让他们欺负我弟弟妹妹,以前我太胆小不敢说,才让别人赖梨花烧了他们,三妹才死掉的。
爹摸摸槐花的头,领着他们回了家。
二十一归去
小弟弟白香瓜渐渐长大,从一个黝黑的小丑孩长成一个白净的胖娃娃,槐花常常白天抱着弟弟白香瓜到处玩,晚上去奶奶家哄白玉果睡觉,给他唱歌。两兄弟有时会打架,他们年龄差不多大,个头也差不多,但小弟弟白香瓜木讷老实,大弟弟白玉果机灵调皮,娘怕白香瓜吃亏,总是有些偏袒白香瓜;奶奶护短,处处顾着白玉果。槐花私下里,竟然也是疼爱白玉果多些。
爹特地和别人对调工作,从几百里外的单位调到家附近,方便照顾家里。生活越来越平静安稳,日子水一样地流过。然而80多岁的奶奶骨头糠了,有一天在院子里跌倒,从此卧床不起。
奶奶的身体没毛病,只是大腿胯骨摔裂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还照旧。姑姑过来侍候奶奶,一掀奶奶的被子,捂着鼻子把奶奶身上的衣服给拆洗了。白玉果很疼奶奶,奶奶屙不出大便来,白玉果把盆塞到床底下,说使劲使劲。奶奶便拉了一床。
姑姑侍候了几天,放不下自己家里一大堆事,又说还有小孙子要侍候,一甩手走了。爹说怎么办呢,槐花娘你做饭,我一天三顿给送饭。娘说行,把饭做好盛好,爹一连送了三天,不干了。太麻烦了,我这一天也不用干别的了。
娘说算了,还是接到我这吧。娘把奶奶接到家里,打扫出一间屋子,一日三餐地伺候着。奶奶逐渐返老还童,像个小孩子一样护食,每天喊着要吃这吃那,明明吃不了那么多,却都堆在床头看着,谁也不给。天天在床上吃、在床上拉,身上不是屎就是尿,一向爱干净的奶奶受不了了,喊槐花给她洗。槐花把奶奶的小脚放到盆里,用手一搓,脚上的污垢“哗哗”地往下掉。
娘一把拉过槐花:快到一边去,你不嫌脏啊。又冲奶奶说:你不一直嫌我生的是女孩吗?现在给你洗脚的还不是我闺女?到底是闺女好还是儿子好?奶奶难得地笑了:闺女好,闺女好。
娘不舍得叫槐花侍候奶奶,自己给奶奶擦身子、洗脏衣物。但奶奶身上的老人味、屎尿味、腥臭味越来越多了,她总是偷偷吃东西。有时刚刚吃过就要吃,说娘虐待她不给她饭吃。奶奶的疑心也越来越大,她每个月可以领两百块钱的红本本总是东藏西藏,藏着藏着就找不着了,奶奶便诬赖娘偷了她的钱。幸而这时,爹已经不再相信奶奶的话,娘也不理会她,只当是个笑话,他们不再因为奶奶而吵架。没过多久,奶奶老糊涂了,认不得人了,看着娘问她是谁,这么好心给她饭吃。
一个冬日的早晨,薄薄的雾气在南街的街市、楼层、树木间笼罩着,一轮红日藏在半山的后面,忽然就“倏”地一下子挣脱了白雾,从山间跃了出来,万物顷刻通红起来,人间一下子就暖洋洋、亮堂堂了。
娘把奶奶搬出来,给她洗床铺。奶奶眯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问:“有没有黄桥烧饼,我想吃黄桥烧饼。”娘说:“刚刚吃过,还拉了一床,现在又想着点子要吃的。你们都别给她。”
六妹白莲花心软,悄悄跑了出去,她总是偷偷买东西给奶奶吃。莲花回来,趁娘不注意,把黄桥烧饼塞到奶奶手里。奶奶把烧饼藏到被窝里,莲花说:“奶奶,你吃就是,藏什么。”奶奶看着莲花,神秘地说:“我给玉果留的。我怕他挨饿。”
白莲花忽然哭了。槐花说:“奶奶,玉果的留好了,你自己吃吧。”奶奶不相信似得看着她。
槐花趴到奶奶面前,问:“奶奶,你认识我是谁吗?”
奶奶有点羞涩地笑了:“那怎么不认识。”
“那我是谁?”
“你是槐花啊。”
奶奶的目光四处寻找着,弟弟白玉果这天不在家。奶奶回光返照,清晰地记起所有的事,最放不下心的还是白玉果。
“我的乖孙玉果啊……”奶奶的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溘然闭上眼睛。
奶奶去世后,白玉果终于知道了他不是白家亲生的,他是抱来的。虽然白家的人皮肤都白,但白玉果的皮肤却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他是从新疆那边抱来的。白玉果发了疯,开始逃课,打架。有时候沉默寡言,不再说话,没有微笑;有时候暴躁地像一头狮子,没人敢惹;也没有几个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白槐花总是想起奶奶去世前那一声长叹,她和白莲花拼命地保护着白玉果,无论白玉果再怎么作,她们都毫无原则地原谅他,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弟弟好。在她们看来,这个有着乌黑的大眼睛,雪白的皮肤的男孩,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瘦瘦的小小的,是他们全家梦寐以求的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姐姐都这么疼弟弟,但白家七星花所剩的两朵花对并非亲生的弟弟白玉果永远是怜惜的,疼爱的,那种没有血缘却涌自内心深处的种种情愫,其实是一种——母爱。这是另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