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印象

　   雷战杰/陕西

每每与朋友闲聚，话题总会不由自主地谈到各自的故乡。朋友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经历世事沧桑，有的已离开家乡数十载，但故乡的人和事犹如一块鲜红的铁的烙印，无论在忙碌中如何避免，它都会义无反顾地出现在你的梦和闲言碎语里，丝毫不在乎你的闲忙与烦乐。

我早前对故乡——渭北半山地带最深刻的印象，便是缺水和贫瘠。人们一年四季多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耕种时间到了，结成块状的贫瘠土壤，呈现出褐黄色，活像一片片连绵不绝、营养不良的龟甲。记事起，丰收的景况屈指可数，贫穷自然也就始终挥之不去。

前一天还在仰望烈日焦灼的人们，天蒙蒙亮便已在田头，男人只管低着头，右手扶着犁柄，左手按着犁的末端使劲用力，嘴里不停招呼着前面拉犁的妻子儿女们调整好绳子的位置，不至于太偏离上一沟的辙痕，犁铧在龟裂的土地上被簇拥着竭力前行。烈日下的人们此时已无性别老幼之分，只要稍有劳力的都要咬着牙根，狰狞着枯黄的脸庞，将所有的忧怨发泄在套在肩上的绳子上，田野里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高亢号子声。偶尔有头牛的富户人家，这时也会人牛同时上阵，主人即使手持竹棍，使用时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在牛儿身上。食料的缺乏，主家是断然不愿让牛独自承受此重负的。牛儿也不分老幼，尽管套着背上的牛轭磨得脊骨钻心的疼，可即便是小牛也会同主人一样把脚扎进如铁的土层。老天爷像是碰见了一群硬茬，一年又一年的相遇。

老天爷偶尔也会撒下一场星星点点的恩泽，虽没有像人们期盼的阴雨绵绵或倾泻滂沱那样，人们依然从中看到了希望。它是从绝望到生的希望的跳跃，人们在抢种中没有了白天黑夜，在一场场生存边缘的角斗中繁衍不息，生命由星星点点成为根深叶茂的族群。老天爷对人们驯服的图谋最终迎来了对峙的一时化解和相融，硕实的麦粒和果香成为这片土地上长久绽放的笑颜。

岁月变迁，故乡随着水问题的解决，粘黏在人们心底实在太久的翘盼不再让人煎熬，好似土地短时间也变得肥沃异常，放眼处皆葱郁苍翠。四季交替轮回中经历了一次次饱满与丰收。故乡的人们静坐思过往，年迈的老人和中年男女想起那个窝在心灵深处的久久未曾提及的心思：我们曾经也是一个有过青春梦想的少年。听外出归来的年轻人讲，外面的世界着实很精彩。人们还没来得及抖落缺水时被汗水浸透的外衣，便挥舞着摇指远方世界梦想的鞭，使着犁铧在龟裂的土地上前行的力，开始在儿女成长的路上耕耘。然而，这条路也是艰涩的，不像求雨那样需求单一。每一次放榜之际，祥云降临的家庭必然被传诵为没有忘本，家里大人们必定会抚摸着挂在墙角已斑驳的犁铧，仰着头在村巷里比往常多转上几圈。人们心里都明白:水不缺了，犁铧不用的，可那缺水时在犁铧上奋耕度过的年月的倔劲儿可不能丢了。落榜的学子也没有被冷眼，乡邻一趟趟情真实诚的安慰，给寄望父辈们青春梦想在自己身上落实的孩子铆足了劲。相互帮衬才能让人们在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共同存活下来，这一点人们从来不曾忘记。

村巷里的草木黄了又青，青了又黄。背着手直起腰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仰望着天，眉宇间不只有盼雨的情愿。儿女们像炸开的黄豆、带着翅膀散落各地。故乡的老人们开始惦记孙儿头上那片云，焦灼的不亚于耕种季节又遇到无雨的境况。提上一篓已无需犁铧耕耘的土地上生产的粮果，忘却了路途劳顿，只为看看儿孙们是否忘记了他们爷奶父母曾经度过的困苦岁月。又到祥云环绕季，只要有祥云降临子孙的消息传来，必然在村巷里又是一段佳话。孙儿失利者，必定会被故乡的老人们以探亲的名义召回，让他们听一回他们父辈们的故事。老人们多半是沉默寡言的，只是带着儿孙在田间地头、被废弃的窑洞、不舍得丢弃的犁铧旁转悠，和蔼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坚定。当儿孙们要返回，老人们并不关心包箱的大小或是否充盈，心里想的更多的是挂在羊圈或偏屋里的犁铧以及曾经使过它的人们的故事，儿孙是否牢记在心？这时老人们的眼神是复杂的，犹如酿酒师面对一瓮高粱，守望着醇香。

劳动人民像牛一样的劳作，像土地一样的奉献。路遥这句话说的真好。时光飞逝，如今故乡的人们虽然已经远离了抿着干裂的嘴唇光着脊背在秃山斜坡上耕种的时月，可困苦岁月赋予的一切已融入他们的性格和血液。令他们欣慰的是，这些深入自身血液的东西已随着这片土地上走出的儿女子孙在异地甚至在异国他乡扎下了深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