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战杰
夜已深。
我站在三楼办公室窗前,望着不远处的她——那棵已和我相处两年的玉兰树。
我相信自己完全弄懂了她。
月光时而被薄厚不一的云朵遮挡,玉兰的花瓣在亮白和灰白的变换中尽情舒展,没有停止怒放的节奏。或许她知道,没有了艳阳对周身水分的攫取、在楼的拐角处打旋后反扑而来的风的抽打,那远近处涌来的聒噪、人或欣赏或嫉妒的目光;没有那不顾自己痒痛狠劲吮吸花粉还被人赞美为勤劳典范的讨厌的蜜蜂,这样的时光才属于自己。其实,她已无数次向周围的人、鸟儿、空气、高矮不齐的邻居表露真意,自己厚肥翠绿的叶,尤其是阳光下洁白无瑕的花,无意于获取冰清玉洁、清新脱俗、素雅娴静的溢美之词。她为脚下一朵牵牛花盛开而欢呼,向眼神不一、怀着各色心理的人甚至蚂蚁、空气表达善意,可她并没有挡住发生的一切在阳光下反复。
她无疑是孤独的,孤独得只能在夜色中找到自由和慰藉。我曾经为她感到悲伤。
在许多白天,烈阳肆虐或雾霭蒙蒙或微风习习或大雨滂沱的白天,我曾经站在她的脚下。她最顶端的那一片叶子迎着空气流动有节奏地摆动或被豆大的雨点压下又倔强地昂起。我没有机会站在任何一棵树的最顶端眺望远方,享受一片叶子在日月交替中潜心活着自我。她纯粹得足以让草木百花自叹不如的花朵在自然轮回中凋落前,仍要由洁白过渡向褐色和古铜色,随风飘撒的那一瞬,还要在枝叶或待开的花蕾间片刻停留,或用潇洒给予同类使命完结的一瞥回眸、给予厚望的停留或回眸。我还没有一件事情完成后有惊鸿一瞥的经历,也不可能将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憾事所得的教训卑微地说给别人,或将少年时设定的而今已几无可能实现的宏愿一厢情愿地寄予在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身上。
站在她的树冠下,我的脚和土壤隔着鞋底。我的脚没有像树一样的千百条根。我的脚隔着鞋感受泥土的硬软、空气流动的疾缓。我不知道土壤一寸距离以下所发生的事情。我意识到,人和树的一生成长有某种不同。树用尽全部的力量将根须扎进最深的土壤,支撑躯干向上生长,枝条或直竖或伸展四方,树身最终只有向着天空的湛蓝一直向上这一个方向。人以各种身躯经历一生,把自己的一生或坚定或摇摆成了像树的根须一般四散的不同方向,造就了世间缤纷斑斓的人生百态。尽管如此,人的脚却只有向下这一个方向,向下寻找每一次前行的力量。
我现在站在她的头顶高处望着她。一股幽香飘来,像白天一样的淡,却夹杂着一丝甜。我知道,这是她心里的味道予同在黑夜里的我分享。孤独是她向往已久的。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脚下被自己包裹的土壤、空气自觉让开的那份空间才完全属于自己。孤寂、清冷、寡淡的一切,甚至空气凝固,如此的夜晚是她的最爱。她可以似少女一样在独居的狭小空间里毫无顾忌地脱去纱裙,欣赏自己曼妙的身姿。她可以在孤独中静静地梳理自己的一段成长。人在一段长途跋涉之后是需要慢下来,在回望中寻找一些东西,以免在明天出发时带上它或遗忘了它。可在纷杂的现实中,人往往忘记给自己一些静下来的时光,奋不顾身的奔向远方,或在早已偏离方向的轨道上辗转,或在泥泞狂风中伤痕累累,或在感叹命运不公中沉沦。我为她感到的悲伤是多余的。我没有听到她的抱怨和痛哭。我不用听懂她的语言,我在和她相处的时光里,亲眼目睹了她一年比一年繁盛怒放的花朵、向上平添了几倍的枝条和愈发粗壮的周身。我在明亮的灯光下呆望着她,她正在孤独的夜色中完美自己简单而又丰盈的一生。
我曾经在年幼时跳下自家窑洞前的一个大树坑,脚下是粗细不等密密麻麻的根须。我踏在松软的土壤中,把胳膊尽可能伸展开,梦想着用青春年华将一生所需像脚下的根须一般扎进我的头脑,让自己的一生像一棵参天大树,却忘记了她在岁月流转、酷暑严寒中默默地坚持,没有意识到生命的多彩模样恰恰暗藏在目标的单一中,在曾经自以为辉煌的岁月里像在暴雨中伸开五指将雨点撕裂一般,在有限的人生岁月中打转徘徊了好多年。贾平凹有给青年人“人这一辈子干不了多少事情,一辈子要一心一意、心系一处干好一件事情”的忠告,也许他也曾经在秦岭的一棵大树下停留沉思。
此刻,我远远地望着她。我真的完全弄懂她了吗?没有。
如果让我在她的面前一直生活下去,她会教给我的更多。我的一生可能还用不到她教会我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