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变了这里的一些东西

人时常以不同的姿态处在一生的不同阶段。把人生划成不同阶段的往往与生活的土壤有关。我在这里经历了六百多个白天、没有记住具体日子的深夜。经历的已成为过往。明天已在今晚黑夜的路上。

我不是一个一直昏睡叫不醒的人，这是我最大的自知。我在自觉睡醒后假寐，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眼留条缝，任由空气穿过时带来与这里以前经历不同的讯息。讯息里有历尽沧桑后归来还是少年的鼓动。练琴房里急促、沉厚的鼓声，汇聚在我的耳鼓。人的任何一个器官的萌发都是一种调动，有声的、无声的调动。这里的朋友说我的改变在有形和无形，几十年的老朋友说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老模样。

事物的改变是常态。人往往在改变的常态中翻来覆去，被蒙在鼓里的是自己。这里的其他事物在这一点上比我强出许多。

两年前炎热的夏天，我带着浑身尘渣、昔日荣光、渴望安逸的心来到这里，准备安放疲惫的灵魂。与其他学校无异的水泥造物、排行布阵的植物、四千只人的眼睛，也休想激荡我沉灭的心。我无意在这里的一切改变中留下我的影子。我不指望命运的眷顾来安排我的将来。世界山水、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动物的腿和植物的叶、人、因物的存在发生的事多得找不出形容的数字，命运很忙，它怎么可能想到我。这里始终有一片清纯、被文化熏染、让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分辨的云朵，在旁人眼里的艳羡、再汹涌的波澜，与我无干。我将在这里不留痕迹地终结在岁月的蚕食中。

一堵墙被岁月、雨水、风沙侵蚀到不留痕迹，这个世界没这个本事。我以为自己生如蝼蚁，已无鸿鹄之志。一只蝼蚁被弄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在四千只眼睛里，这个世界、蝼蚁自己都没有这个本事。

一个走过二万三千八百个日夜、在沧桑巨变中沉淀了精神、冷雪冰霜中生机盎然的地方，她的角角落落在阳光下泛着精神和文化的宏光，从饱满的空气一直到树草扎根的土壤下。我欲想与众不同地在这里安放安逸的灵魂，打算注定是徒劳。

今年春季，我在操场转悠时，找到一双熟悉的脚印，那是我去年六月留在这里的。那个时候，课堂上需要一片硕大的叶子，让课本上的图片变得真实而进入孩子们的认知。我手里拿着一只杏，边吃边找，我在这里找到了它。杏的果肉没有后，剩下杏核等待处理。我在脚印旁挖了浅坑埋了它。我指望它在半年后腐烂，和土壤融为一体。一个无人理睬、不被寄予厚望的杏核又能成什么气候。它最大的价值就是为这片土壤增加些养分。去年冷酷的冬季它会被冻死。去年缺雨的秋季，它会渴死。而现在，我的那双脚印旁多了杏树的嫩芽。它在一片葳蕤的石楠脚下，无言无语地探出地面。昨天它已经有了六片叶子。我让这里三十五亩的面积多了一棵树、多了一个树种，甚至让几年后的学生能看到一棵杏树随着季节成长、开花，还有果实由青变黄的过程。

去年的一场春雨后，我独自在校园里一边数植物种类和颜色，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词与它们挨个对视。一棵在一溜冬青中跳得很高的枝条被我齐茬折断。一个夏季，这片冬青日夜不停地长。我始终盯着被我折断的那根枝条不放，它在折痕下向两侧各发一枝，叶子们围在周围。到了秋季，冬青们需要统一个头。这是它们阶段性的宿命。电锯在头上飞舞时，我折断的枝条因个头不够格未被伤及。冬青的一根枝条因我的齐茬折断幸免遭受疼痛、身首异处、骨肉分离。整棵冬青因我的齐茬折断改变了长势。

我还只用两根手指将操场角落一棵被风摔落在地的幼小的牵牛花轻轻夹起，再用一根绳子将它绑在冬青枝干上。我期待它不枉此生，哪怕经历过一季绽放也不虚来这世间一趟。被期望的东西往往不会让人失望。如今五朵粉红的花朵在冬青密集的叶子上迎风开放，让路过的师生在它面前驻足。

去年秋季，在教学楼顶，我将学生栽种的一棵趴在地上的芍药扶起，用一根竹棍辅助它站立。今春它鲜红的花朵让学生的笑容羞红了头顶一团云朵的脸，头也不回朝南跑开了。它的花朵留在了几十个学生的倩影里，挂在他们的床头、书桌旁。我只用一根两尺长的竹棍撵走了那么高的一团云。

在那个星光闪烁的夜晚，玉兰花顶着月光，积蓄明天绽放的力量。我端了三盆水，浇在它的根下。我时常透过三楼办公室窗户望着它。它的叶子丰硕翠绿、迎风挺立；花朵冰清玉洁，三周了，亦然如初开时娴静脱俗。我的三盆水延长了它的花期。我的三盆水充盈了它的花香、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

傍晚时分，各色、个头不一的鸟儿不再只在空中盘旋、不再寄人屋檐下、不再跃跃欲试，大胆地站立在楼顶、教室窗台、树枝上。划破夕阳的尖锐叫声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浅浅吟唱。白天它们的耳朵是最忙的。它们要时刻倾听孩子们指尖弹奏、还有孩童甜美的小合唱。我在它们中间。我是它们的听众。

操场彩色看台上有一窝蚂蚁，它们大小几辈都是我的朋友。

我和它们都混熟了。我和它们混熟在这片厚重、深沉的土壤上。

那个夏花绚烂的早晨，校园广场上一个小女孩引起我的注意。我观察了她整整多半天。每遇课间，她都在随风旋舞的五彩风车下，朝天凝望。清澈的大眼睛、飞转的风车、湛蓝的天空连成一条线。她要用眼睛将大气层看穿，看到九霄云外。我告诉了她一些关于宇宙的知识。她蹦跳着、双臂张开跑开了。她伸展的双臂似一对翅膀。还有一次，在校门口，我用眼神暗示一名当众大声斥责自己孩子的家长停住了嘴巴。我的几句话、我的一个眼神可能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我每天将一万个脚印踩在这里的楼梯、教室、操场、楼顶。我的有计划地、漫无目的的、轻的、重的一脚，都会改变老师和学生的脚印布局，增加了脚印们的厚度和营养。这片沃土、净土在脚印的累积中让求知的渴望变得有迹可循、实实在在。

我还将一个经常在操场跳绳的、优雅的、宁静的、美感十足的教师的状态说给其他人。我只用了两句话，她便拥有了一群粉丝。我的两句话灵活了许多人的腰身、增添了许多人的肌肉、撵走了一个年轻人的迷茫，甚至加速了校园内空气的流动。

我改变了这里的一些东西，在不经意间、在弥漫着独特魅力的清新氛围中。

我那与众不同的期许，在这里注定不会有可乘之机。这里的土壤适应于有趣丰润的灵魂锻造。

伟大的人需要干几件大事就可以享受伟人的美誉。普通人劳其一生，要把一件接着一件小事做好、且不间断地做好，才能摆脱平凡人一生接踵而来的羁绊。

这里汇聚了一批普通人。

我对这里一些东西的改变，是一个普通人在这片土壤里对自己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