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雷战杰的头像

雷战杰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206/21
分享

深烙在心底的记忆

               雷战杰/陕西

人生岁月与许多人、许多事一起度过。时间悄无声息地将人的经历一点一点过滤。关于一些人的一些事注定将一生深烙在我的心底,不经意间想起时总会引起一种五味杂陈的思绪。

                                                                                          ——题记

                 1.菜 花

我是从22岁那年夏季开始不吃菜花的。这一习惯的改变,与一场矿难有关。

那是我调往矿部机关工作的第二年,主要负责宣传报道工作。宣传工作需要经常到矿区地面的单位,井下巷道、工作面搜集素材。青年单身职工住宿楼正对着矿部机关大院。那里是我经常去的地方,一则那里同龄人比较集中,共同语言多;二则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思想活跃,挖掘素材比较容易。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明亮(化名)。

我是在一群侃大山的年轻人中间注意到了他。明亮家在陕南山区,比我大三岁,来矿上不满一年。他大高个,眉目清秀,说话彬彬有礼,一看就是一个书生。他小平头,走路带风,第一眼又有些当过兵的感觉。他兄弟姊妹五个,高中毕业后在火车站当过几个月搬运工,随后招工来到这里,被分配到采煤队工作。刚好我们科室包联采煤队,我们的话题便多了起来。每次去350米的井下,我都心有余悸。他的实践经验丰富,老练的讲解,让我不再提心吊胆。他没事了,来我的办公室看报纸、练练毛笔字。

一天下午,我刚下班,他提着两瓶啤酒,在矿部大院门口兴冲冲拦住我,高兴地对我说,他的对象明天要来了。那天我俩坐在矿区北边的沟沿上,我一直听他兴高采烈地诉说着,到动情处任由泪花横流。他的对象和她是初、高中同学,长得很好看,和他家邻村。两家人都不同意,他家因她家条件好,唯恐守不住;她家嫌弃明亮家太穷。为此,他俩都和家里人闹翻了。现在,两家人勉强同意了。他拿出他俩的合照,是在西安的一处公园拍的,背景是翠柳绿荫和清澈的湖水。他神秘兮兮地说,偷偷照的,以前一直都不敢让两家人知道。我由衷的为他高兴。

没过几天,他的对象梅来了,比照片上的漂亮很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马尾辫和我们闲聊时她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样子。

第二年春天,他们结婚了。我称梅为梅嫂。我经常在矿部院东边的梧桐林荫道上碰见他俩手拉手散步。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晨,天下着小雨。雨水与散落的煤尘搅和在一起,通往矿区的路上灰沉沉的发着黑。科长猛地掀开我办公室的门,大声说,采煤队出事了,快走!我俩跑向生产区时,好几个矿工家属闻讯也跟在我们后面,手里都提着刚买的菜,其中就有梅嫂。快到生产区时,不知谁喊了声,是明亮。梅嫂猛扑向前,伞扔掉了,装满菜的布袋子甩出去了,雪白的菜花滚洒在黑泥水里,像一件雪白无瑕的丝绸受到了玷污。十几分钟后,外围的我听见的是梅嫂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次透水事故,一死一伤。明亮死了。

从那以后,我的食谱里便没有了菜花。

梅嫂拒绝矿上为她安排工作,她说自己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临离开时,我和几个朋友去送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梅嫂流着泪先开了口,她说,大家放心吧,我会活得好好的。

我相信,人在生活中,瞬间的某一场景会刺激身体的最痛处,并伴随一生,包括那散落泥泞一地的菜花以及看到菜花时浮现在眼前的明亮和梅嫂的样子。

每当读《平凡的世界》中有关孙少平在煤矿井下的工作场景和王世才的死的章节,我便潸然泪下。在那个生产条件相对落后的年代,一线煤矿工人随时都会面临生命的威胁。如今煤炭企业发展已今非昔比,现代化的生产方式为煤矿工人创造了安全的工作环境。可我还会时常想起像明亮和梅嫂这样不留声息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甚至做出牺牲的人,他们没有英雄的美誉,但他们仍然值得我们铭记。祝愿至今仍战斗在煤矿一线的我的战友们:幸福安康!

                 2.虎皮兰

我爱养的花里,最喜欢的是虎皮兰。家里的十几盆花里,一半以上是虎皮兰。它们都来自一棵原株的繁衍。

虎皮兰也是连城(化名)最爱养的花。

连城是我二十年前在煤矿工作时的邻居。我家住五楼,他家住一楼。他皮肤黝黑,壮硕如牛,说话声隔几十米都能听得到。每当发了工资,居住区那充满悲壮的划拳声中,他一定是声音最洪亮的那一个。他有着河南人特有的豪爽和侠气。酒场上,他总能让人尽兴。有人喝趴下了,你也不用操心躺在路边丢人,他会将大家挨个送回家。他比我们一帮小青年都大,我们都称他为连城哥,称他妻子为连城嫂。

连城哥在八十年代初期来到这里当了一名采煤工人。在这之前,他已在河南老家成家并有了两个孩子。几年后又响应政策号召,将妻子孩子的户口农转非,妻子成为失地待业人员。随着企业经营状况日益困难,妻子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全家仅靠他一人的工资生活。我在和他家成为邻居时,他的一对儿女已上学。他的生活无疑是拮据的。他乐呵呵的样子,总能让朋友们和家人的忧烦一扫而光。

我们两家人或一帮朋友三五成群经常在矿区的沟沟梁梁间散步、聊天。这一段时光是我在矿区生活近十年中最温暖的日子。那种贫穷掩盖不了的欢声笑语是令人难忘的。

1997年秋季,我在外出学习三个月。回来一进家门,妻子头一句话就是,连城哥出事了,被截去了左腿。后来听采煤队长说,他是在井下救一名违规操作的新工人时将自己卡在了运输的皮带上受伤的。此后,我相继看过他两次,但都没有进得了家门。连城嫂子说,他不想见人。我知道他的性格里容不下怜悯。他那时并没有理解我,但我完全理解他的心境和做法。我能做的就是买些文具送给他的孩子们。

我再次见到他时已接近冬季,在住宅区通往矿区集中堆放矿渣的路上。那是一条微上坡的路,距离足有三里地。矿渣从选煤楼下由卡车运送至此。矿渣里主要是矸石。人们能在矸石堆里扒拉出一些被遗漏的小煤块,可以卖掉补贴家用。连城嫂拉着半架子车煤,脖子上挂着黑乎乎的毛巾。我能看出她和后退的车子之间的抗争。脸色黑中泛黄的连城哥架着拐杖,飘着一只空着的裤管,在后面边跳边推。我急忙上前搭把手,他说了一句几个月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兄弟,哥还能行!言语轻但似铁一般硬。连城嫂眼色示意我离开。我明白,矿上的工伤补助根本无法应付这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我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从此以后,我外出尽量避开这条路。

几个月以后,我们举家迁走。收拾好家什物件后,我想向他们告个别。在他家门口,我几次将敲门的手放下,犹豫一番后最终还是转身走开了。当我准备上车时,连城哥和嫂子追上来。

兄弟,你们要走了,没啥送的,就送一盆你哥最爱养的虎皮兰吧。连城嫂子说。

我紧紧握住连城哥的那双宽阔有力的大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和他握手。

兄弟,哥还能行!连城哥用手拍着仅剩的右腿对我说。还是以前那洪亮的腔调。

我双手接过连城嫂子手里那盆长着六片翠绿叶子的虎皮兰。

我那天干了一件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在他们面前叹息、没有安慰、更没有红的眼圈、流一滴眼泪。

几年后,我再回去,他们已经搬走了。究竟去了哪里,邻居们也不知道。

那盆虎皮兰一直被我精心养护。家搬了好几次,它始终陪伴着我们一家人辗转。它一直长势勃发,分出了好几盆。

当生活中遇到坎坷时,我总会从一盆盆虎皮兰郁郁葱葱、厚实的叶子中感受到身处逆境时要有的坚韧和忍耐,甚至能感受到那双充满力量和温暖的手。它在时刻提醒我,要顽强地过好自己的人生。

连城哥,你们现在在哪里?你们还好吗?

                 3.凤仙花

1993年,我中师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煤矿子弟小学教书。

我逐渐注意到了英子(化名)。英子是我班上的一名女孩。她个子不高,圆脸,留着齐眉短发,衣服旧但非常干净。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她的双手,经常被染得粉红,连指尖有时候也泛着红色。我断定她的性格是开朗的。可奇怪的是,每逢下课,她与其他同学又不一起玩耍,经常一个人要么摆弄着自己的课本,要么独自一人站在操场的一角想着自己的事情。她的学习很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同学们对她很好,但她的要强几乎使她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我想利用一个周末做一次家访。

九月的一个中午,我用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她的家,尽管提前已经问过她家的住址。她家在距离矿区两三年里地的村庄。一进院子,一看便知是一处被村民废弃的院落。三间破旧的土坯房,西边的院墙有一处已坍塌得剩下一半,用一捆枣刺遮掩着。但我还是被震撼到了。院子西侧,一大片花儿正在绽放,各色的,其中最多的便是凤仙花。英子正和她的妹妹趴在院子中间低矮的饭桌上写作业。花的色彩、花的芳香,还有英子和她的妹妹,让你不觉得此处有一丝无趣、单调甚至是贫穷,只有生机充燃你的胸膛。

英子的妈妈是一个利落、刚强的女人。她跟随丈夫十年前来到这里。四年前,丈夫在矿难中死去,留下了她和两个女儿。矿上为她安排了工作,但没法解决住房问题,她便和孩子租住在这里。她对我说,这里虽然距离上班的地方远一些,孩子上学也不太方便,但人总得活下去呀。

孩子染着指甲,学校不允许啊,对孩子成长也不好。我轻轻地说。

雷老师,咱家孩子没爸,我是害怕孩子受欺负,也怕孩子乱想,我想将她打扮得漂亮一点。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终于明白了。

英子毕业时,我送给她一个笔记本。当着她的面,我工工整整地写上,祝你学业有成。并对她说,以后再不要染指甲了,你的优秀就是你的光环。此后,因工作调动,我离开了矿区,也就没有了联系。

去年的一天中午,我与朋友在小区临近的某师范学院散步。

雷老师。迎面来的一位精干的女士远远地叫我。

我是英子啊。她走近。

果然是她,和她母亲一样得利落、干净。她已是这所学院的数学系副教授。

那天,她和我谈了很多,谈到了染指甲,谈到了我赠送她的笔记本,谈到后来的求学经历,谈到更多的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那样的条件下怎样供两个孩子顺利地完成研究生学业。她的母亲现在已退休,随二女儿在深圳生活。

我母亲的心里没有悲观,她是一个心中充满阳光的人。英子说。

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看着眼泪在眼眶打转的英子说。

每当看到凤仙花,我便会想到英子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

                 后 记

当自己毫不顾忌任何章法地记录二十年前亲历的这些人、这些事,曾几度流泪。一段毫无文学性的流水记录。朋友白蒙看后感慨道,世间平凡普通的人事,也能带给人在困境下继续前行的力量和勇气。这正是这些人、这些事久藏于心底的意义所在,也是人生困苦生活经历的价值所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