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的这家面馆处在主街道的背阴地,里面最多只能同时容纳十个人就坐。中间的落地式透明玻璃将面馆空间分成两部分,内侧是操作间,外侧是食客的空间。
我习惯地推开门,径直走到紧挨着玻璃放置的一张长条桌前。桌上保持着几年来未曾改变的模样。最左侧是一只硕大的青瓷大碗,碗外延的缠丝花纹在洁白的胎体中呼之欲出,让人想起白色绸缎上的蓝色水流。碗内液体澄澈得一眼就能看到碗底的所有,它是腌制萝卜的料汤。沉在碗底的小方形白萝卜丁晶莹剔透。几颗泛着黄绿的小尖椒夹杂在萝卜丁中,与料汤浑然一体,显现出羊脂玉雕般立体的美。碗的右侧并排放着三摞外黑内红的瓷碟,手掌般大小,我第一次看到时想到了汉代的漆器。
桌上的白布每天换一次,保持着永久不变的一尘不染。我每次在瓷碟中盛取少许萝卜丁后,都不由地向操作间瞧上一眼,甚至几眼。
操作间内通常是两个人。一位老妇人,雪白的齐耳短发似空气静滞中的芦花,没有刻意梳理,随意而悦目。脸上的皱纹有岁月深刻的痕迹,蜿蜒在额头。面庞清瘦但精神。那双眼睛注视你时,你会想到慈祥这个词。她此时在案板上将省好的面团切开,展开双臂伸拉、面条甩打在案板上时传出有节奏的声音。她身后的另一个案板上放着各种饺子馅料。稍有空隙,她便转身,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饺子从她两手间雀跃而出,跳到案板上,瞬间又被整整齐齐地分类摆放。她如一台永动机,高速运转。
去年冬季一个夜晚,我和她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她在二十年前从单位失业,随后又经历丈夫去世,自己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她干过家政、超市理货员,甚至和男人们在火车站搬运货物。几年前,她又在面馆打工。用她的话说,偷学了些手艺,开起了这间面馆。年龄大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总不能成了孩子的负担吧?生活就像吃面条一样,一根一根的慢慢嚼,慢慢咽。她的声音像抚过一汪水的清风,娓娓道来,平平淡淡、不露声色。我预期从她脸上看到的哪怕一丝的悲伤、哀怨始终没有出现。我却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迎着寒风留下滚烫的泪。
此后,我会经常来这里,看到她,我会想起远在故乡的母亲和那里的故乡人。母亲和故乡人曾经在那片贫瘠的黄土地上,以无言对抗命运,以倔强对抗天灾。故乡人的骨子里彻底摒弃了屈从和悲鸣,最终迎来四季丰收。故乡人在对衣食富足的追求中创造了深入骨髓的力量。我曾以为,这种力量是母亲和故乡人独有的特质,老妇人提醒了我,在这片广袤辽阔的大地上,这种力量早已长久的根植于这个世界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们内心深处。
今天的操作间里就她一个人。以往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东北人,大嗓门。一天下午,我见过她提着瓶子畅饮啤酒。她大概昨晚醉倒在西二路夜市的烤肉摊旁,现在还迷糊在家里的沙发上贻误了上班吧。这个世上总有贻误事情的人,美其名曰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好在还没有到中午饭点,这里没有食客排队的状况。
在食客们中间来回穿梭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橄榄形脸庞,面色红润,肌肤白皙,身着淡橘色长裙,白色运动鞋,马尾辫左右甩动时周身尽显人生春天的魅力。她熟练地双手端走碗筷,随即拿起两条抹布,一条干的,一条湿的。她将食客刚用过的桌面先湿后干擦拭两遍,便扭头向另一桌。她大概是老妇人的孙女吧,老妇人充满爱意的“月儿”的唤声,还有她们之间的默契很容易让人想到这层关系。
靠近玻璃隔挡的食客是一对中年夫妇。我经过时看到男人面前的盘子好似已空了许久,只有少许淡红色的辣椒油附着在青瓷盘子中。他此刻在专注地看着怀孕的妻子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饺子。他偶尔夹一块萝卜丁送到妻子的盘子里。大概临近产期,男人爱的眼神里透着机警。他不时将手背贴在盛放面汤的碗的外壁,随时掌握着汤汁的温度。
一对母女坐在那对夫妇和我中间。孩子旁边的小方凳上放着小提琴。她大概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裙,粉嫩的圆形脸庞上镶嵌着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让我想起我们学校的校花刘冬儿,是那种让我这没有女儿的父亲妒忌和期待的那种孩子。她的母亲背对着我,一身米色运动装,背影难以掩盖她优雅的气质。可能是刚参加完比赛,孩子边吃饭边欣悦的向母亲低声描述着什么,有时甚至眉飞色舞。母亲点头不语,静静地听着,偶尔伸出脖子,将孩子夹送到嘴边的一根面条接住。愉悦、自豪像花儿一般盛开在孩子脸上。
和我并排坐着的是一位青年小伙。浓眉大眼,面部棱角分明,透着刚毅。他浅蓝色上衣的标识告诉我,他是一位外卖小哥。虽然做了防护,今年盛夏异常的炎热使他的手背比面部颜色更褐红一些。他急匆匆地扒拉着蛋炒面,时不时瞅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生活让他顾不得细嚼慢咽。他的盘子还有一小半面条时,手机响了。他接电话时,透明手机壳里夹着一家三口的照片显露出来。他加快扒拉的速度。转身已离开座位三四步,他又转过身,猛喝一口面汤飞奔而去。
当那个东北女人手提肩扛面粉调料推门进来,我才确信自己错怪了她。
一位年轻的孕妇推门进来,她微微停下环顾四周,最终和那对夫妇隔着走廊并排坐下。她来回翻看点菜单,显然拿不定主意。中年孕妇在和她对视的那一刻,用筷子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盘子。时值盛夏、孕期,素食可能更适合她俩吧。
“半斤饺子,香菇馅的。”年轻女人柔柔地朝收拾桌面的姑娘说。
两位准妈妈相视微微一笑间,两朵粉色的芍药便瞬间绽放,带来相互怜惜的温情气息。
一个小伙跑进来,径直坐在年轻孕妇对面。“你咋能一个人出来呢?”小伙爱怜的声音里有一丝埋怨。
女人幸福地微笑着。
我一丝不苟地咀嚼着每一根面条里的芳香。这种芳香里揉进了岁月沧桑后的坚韧。在它的每一丝醇香里,浸润着经历百味人生后的绵长。一根面条、一粒饺子里有人间烟火的沉淀,深藏生活的醇厚甜香。
推门出来,七月的热浪翻滚如锅里的汁液。大街上,熙熙攘攘,南来北往,人们都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我眼前浮现出一大片麦苗,葱葱郁郁,在经历暖阳下的摇曳、春雨后的温润,还有干旱、沙暴,甚至电闪雷鸣、骤雨狂风,最终铸就千里麦浪和人们收获的喜悦。火热生活中的人们将一根根面条伸展的很长很长,长的犹如人的一生,万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