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夏天的雨

              　   一

当黄昏的最后一缕霞光落寞，黑夜的黑升上帷幕，即使城市万家灯火，没有人能挡住黑夜的到来。“沙沙沙”是千万个树叶摩肩接踵的声音，待叶子被拍打的“啪嗒啪嗒”的声响在混合的节奏中，逐渐占据了主旋律。我睁着看不到光明的黑色的眼睛，划拉着黑色无边无际的帷幔，凭借白天炙烤的余温返潮的味道断定，一场雨来了。这是一场夏天的雨。这是夏天的雨的一种。

这样的雨往往有一段序曲。序曲起自云的颜色开始，一般起始于两天前，棉丝状洁白的云层汇聚如雾中扬尘，灰白的云逐渐厚重起来，时而聚合时而散开，最终将一大半天涂成浓灰色。序曲是一场酝酿，在等待一个恰如其分的时机。远处流向云层的微冷空气足以让漂浮的水蒸气凝结。膨胀的热浪稀疏了空气，再也无力重负一团不愿翻来飘去的水滴。或在午后或在黄昏或在漆黑的夜里，沉甸甸的水滴随意坠落。

北方的这座小城这时呈现出焦灼中等待的慰藉。如在白天，处在湿气笼罩中的人慢悠悠地欣赏、浅浅地享受。这样的情景容易让人想起春天的温润和柔情。草木在长时间沐浴，枝在丰润、叶在肥厚、树身蓬松，一切都在悄悄进行，犹如万物生长，一切都在暗处。生长潜藏在不经意间，囊括在微风细雨里。如在夜晚，在人难得的酣睡里有悠悠的吮吸声和浅浅的吟唱。

这样的雨一滴一滴拂过黄土地，溅起的土尘飘散四周，让开水滴欲往的路，形成直立的渠沟，伸向地表下，寻找玉米苗、豆苗的根，开始久违的给予。城市的人、农村的人一片欢喜，因为这样的情景总会持续二三日。纵然也有中间短时的艳阳和霞光，这只是一种短暂调整和迷惑。如果这时你以为雨已远去，热浪瞬间回归，那就错了。长时间的酝酿必然不会戛然而止。

炎炎烈日，这样的雨无疑是难得的。如果一个夏季碰上三两次，今年的夏季便预示着秋季的丰收富足。

北方夏季的雨还有另外的表现形式。短时的序曲即进入节奏的高潮。西北方黑云压顶、狂风大作，艳阳知趣地让路，顿时，水柱倾盆而下。水浪漫卷间，街道混乱一片，跑跳扯拉、推掀腾挪，商贩的叫卖声不再有长音袅袅，所有的动作在手脚之间。在热浪中煎熬已久的城市人开始谋图一场狂欢，在洗刷中经历一场盛宴。骤雨倾注，田间土块来不及张嘴，便迎来劈头盖脸一阵猛抽，瞬间汇成泥流，开始一场迁徙。田里的玉米竭力立正，在枝叶翻卷间不再奢望英姿峥嵘。短时的骤雨立停，艳阳恢复炼炉的烘烤，腾起的水汽附着在每一处，闷热潮湿，犹如在苏浙一带。好在人们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不会对它有过多欣悦的期望，但终归是欣慰的。

有时,一场慢性子的骤雨往往让人们始料不及。一般在黄昏时分，提早进入黑夜，星光未及显露便被遮蔽，闪电在先昭示猛烈，雷神随后狂奏，绵延不绝。继续再继续，持续整整一天一夜。大雨毫不顾忌万物的怨言、失望、绝望和祈祷。城市和田地处处唏嘘，处处狼藉。狂奔的人、夹杂着树叶泥石的水汇成河流在街道奔涌、腿被泡软倾斜的站牌、毫无形象的庄稼、巢穴毁坏后流浪的田鼠......这样的景象虽少有，偶尔一次亦足以展现自然的威力，往往让人们感叹自身的渺小，智者中还会有一次彻底的反思。

人对雨的感情是复杂的，应了那句老话，见不得离不得。张叔却说，那要看是啥样的雨。

                    二

多年前。

张叔背着手，和张婶在田间地头转悠，边走边对张婶说，他秉义叔说得对着哩，咱这三个儿媳......张叔正嘟囔着，李霞从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钻出来，张婶急忙拉住张叔的衣角，张叔见状立即将空着的旱烟锅放进嘴里，神色有些慌乱。

李霞是张叔的大儿媳。李霞在结婚后的第二年便一战成名，奠定了她在村里所向披靡的地位。她家的地和王亮家的地挨着，她家的地夏天长麦子，夏收后长玉米。王亮的地里种花椒树。花椒树在幼年期，枝条纤细叶子翠绿，惹人欢喜，两家倒也平安无事。花椒树在王亮一家人精心照管下，一季一个样，枝粗叶肥，树身伸展，浑身的刺也疾速长粗长长，尖利无比，树冠也逐渐伸展过两家地界。那天下午，李霞到地里看她家的玉米，没曾想一下被王亮家的花椒树身的尖刺划破了衣袖。这件衣服可是在上海打工的老公前两天才寄回来的。李霞顿时脸上乌云密布，杀气腾腾。她大步直奔王亮家。

夏季的天像盖上了盖，燥热得厉害。一伙人正在村东头的王亮家门口拉东扯西。李霞就在这时奔腾而来。王亮，看你家的椒树干的好事！十步以外，李霞的声音尖利而至，伴随着她的勇扑。王亮媳妇刚站起身，李霞的手就差一点抓住她的头发。一旁的王亮急忙阻止，不成想李霞一下猛扑，他冷不防一个趔趄。李霞顺势抓住王亮的裤脚，一下子扯到了大腿根。一圈人还没反应过来，王亮已经兵败山倒。王亮脸如炭烧，臊得急忙跑回家换裤子去了。李霞一转身抓住王亮媳妇的头发，撕扯起来。周围的人们急忙阻拦，王亮媳妇趁乱挣脱出来，撒腿跑向村西头。李霞一路追赶。拉架的一群人紧随其后。

二蛋是村里永远的闲人，村里红白喜事必到，不帮忙干活只为混吃混喝混盒烟抽，人送绰号“人前有”。今天这样的场面他不会缺席。他混在人群中喊着，咋还打开了，咋还打开了。关键处，他的眼力劲派上了用场。当李霞跑丢了一只鞋，二蛋急忙捡起来，一股猛劲冲到她面前，使劲拽住她，嘴里喊着，鞋，鞋，鞋。事已至此，王亮媳妇已不见踪影，大家便齐刷刷散开了，避开李霞才哄笑一片。

事情还没有完，第二天一清早，李霞搬个凳子坐在自家玉米地头。王亮闻讯，和媳妇赶紧把越过地界的椒树枝条剪了，以后每年至少剪上两三次。据说，李霞还专门到张叔门口，当一群人质问，你儿子不在，人家欺负俺娘俩，你在哪？张叔张婶急忙回屋关了门。

事后人们都说，那天明明看见张叔的三儿媳——红梅也在现场，可她自始至终没声援自己的妯娌。有人说，红梅也不是个善茬。可到底是不是善茬，大家意见不一。

那年腊月，张叔终于盼回了外地打工的三个儿子，决定请强叔杀掉养了一年的那头肥猪。强叔半辈子专杀猪，自称“一刀了”，每次都能落得猪下水和几斤大腿肉。那天阳光普照，冰雪消融，张叔专门唤来几个小伙帮忙。猪被大家按在宽大的长条凳上，只见强叔将早已磨得锃亮的一尺左右的刀来回挥舞几下，径直戳进猪脖子，鲜血便喷涌而出。红梅急忙拿盆接住。强叔坐在猪身上，点着一锅旱烟抽起来，还时不时将烟锅在猪头上敲三两下，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也是接受“一刀了”尊荣的一种仪式。可今天好似有些意外，强叔一袋烟抽完了，猪的嘴巴还在不停地一张一合，他根本不在意，他见得多了。可事情往往错在老经验上。大家都没注意，猪猛地一翻身，强叔也跟着摔倒下来，两颗门牙蹦到地上。猪拖着血印，一路向巷道南边的麦地跑去。一伙人在后面急忙追赶。在泥泞的麦地里，大家开始围堵，猪几次突出重围。最终还是张叔的三儿子提醒大家，拿石头砸。猪终于踉踉跄跄倒在麦地里。猪被一伙人抬回来时，已经面目全非，简直就是一头泥猪。

强叔，你到底会不会杀猪？一旁的红梅憋不住了，望着手里攥着两颗门牙的强叔。

强叔脸如猪血，扭头就走。

强叔，猪下水，后腿肉还要不要？红梅追上去问。

没脸要了。强叔一瘸一拐地走了。

事后，弟兄仨在一块分肉时，张叔提出给强叔五斤后腿肉时，李霞第一个不愿意，红梅大声说她愿意，小燕保持以往的神情，点点头，但很坚定。据说，下午饭后还是红梅将后腿肉送到强叔家的。

小燕是张叔的二儿媳。村里人至今没见过小燕和谁吵过架，村里人都说，她的名字起得好，她就像春天的燕子，总是萦绕在你家屋檐下，却悄声无息地从不打扰别人的生活，给人以美好的感觉。

母亲是孩子的天，可小燕的儿子东东却感受不一样。东东五岁时和同伴玩耍，被同伴用树枝戳破了手背。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站在妈妈面前庇护，妈妈伤心地细细为他消毒包扎，却没有等来妈妈气汹汹的表情和破口叫骂。同伴的母亲拉着孩子登门道歉，小燕总是一手拉一个，问这问那，弄得同伴的妈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事情的结局总是能够让双方握手言和。我妈的教育方式是润物细无声，随风潜入夜；我妈对我的爱是一点都不少，一点都不多。这是东东对母亲的总结。

一天晌午饭后，小燕坐在村西头的李婶门口拉家常，直到大伙散去，小燕才柔柔地对李婶说，婶子，你没事了咱俩走走转转。小燕和李婶从巷道出来，顺着乡间小路走到她家的地边上。她们两家连畔种地。起初李婶还没注意，只是和小燕说着今年天气的好坏，雨水的多少，待过近半个钟头，李婶才发现自家地里的南瓜由于雨水旺盛叶大蔓长，直冲过地界，在小燕地里足足围了一大片，她家种的一片辣椒淹没在南瓜翠绿肥厚的叶和橘黄的花中，几乎不见辣椒的腰身。女子，我和你叔前一段在县里看孙子，回来也没到地里来......没等李婶怀着歉意把话说完，小燕便说，婶子，乡里乡亲的，不是啥大事。此后，李婶逢人就说，小燕这女子不简单。

秉义叔原来在西安的文化馆工作，退休后不愿老在城市待，经常有半年时间回到村里，用他的话说，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可在城里哪能找到乡愁的文化基因呢?他经常在这家转转，那家转转，听得多，说得少。

在一场夏季少有的柔和雨点中，秉义叔好似无意说，你看这雨像不像咱村老张家的二儿媳小燕?大家沉默一阵，都觉得秉义叔说得对。夏季一说到雨，气氛便热烈起来。话题不用引导，像一场细雨流向夏季的雨分几种，流往老张家的三个儿媳像夏季的哪一种雨。从此，大伙的结论便在村子里传开了。只是，没人敢把这个话传给李霞。

                    三

我此时在北方这座小城的一个角落里，大开门窗，一边轻抚前几天炼炉般滚烫带来的余悸，一边呼吸着这容易让人想起春雨的气息。这场雨淅淅沥沥，间隙中，阳光清波，微风撩人，原野红绿皆肥，草木生香。前几日，在热燥中臆想冬天种种好处的思绪已顿时成为遥远。

在雨中闭眼细品各季不同的雨。春雨柔润，夏雨迅猛，秋雨缠绵，冬雪寒彻。春雨和秋雨是压扁了厚度拉长距离的一场夏雨，像是一场场对夏雨的鄙夷，不，把夏雨一次次当成伴娘，突显出自己的美处。人们在盛赞春雨贵如油时似乎不太想起秋季的收获里曾有夏雨在焦灼中的滋润，还有近乎在决定生死存亡关头的拯救。冬季的雪，晶莹剔透，形成的冰柱冰凌美轮美奂，可这也仅仅是雨结成晶体后的一种外观，雪花稀疏飘洒、鹅毛大雪、暴雪与夏雨的各种形式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我早已想不起自己至今到底经历了多少场雨，试想，谁又为此专门记录。我的生命在一场场没有固定日子、具体名字的雨中慢慢向前，泛起的水花淹没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我生命的每一场雨都会无声息得退去，顺便带走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它将我的生命切成一节一节，皱纹、白发、怀旧，它带给我的无处不在。我在经历着一场雨又一场雨，在经历中失去我最主要的东西。

我在生命里经历着各种的雨、和像雨一样的人和事，这正是生活的常态。没有哪个人的生命之旅是一条直线，即使有，这也是我要竭力避开的。人在曲折的道路中经历生命，是对生命之旅的延长和丰富，单一无趣的人事会使我厌倦，无法想象在无趣的旅途中徜徉对于生命有多大意义。纵然在一场一场雨中失去，我也要品味雨中的欢愉，那怕是残忍的摧毁，如若那是我一生必然的经历，我将勇敢面对。

窗外“沙沙沙”的雨声似美妙的旋律正在为我奏鸣，并伴随我写下这段关于夏天的雨的美好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