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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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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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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有一轮浅浅的弯月

世上总有些事情让人想不明白,冥冥之中或巧合这样的词语在它面前始终显得苍白。

恍惚中,我抬起陷进电脑的双眼,窗外,不甘心的最后一丝余晖带着淡淡的金色铺洒在楼宇、草木上。不远处的教学楼褪去令人歆艳的橘红色,呈现出朦胧的色调。远处在建的大厦与灰蓝的天空正在融合,其上的塔吊突兀地擎立着。参差错落的草木叶片在深浅明暗的重叠中摇曳。只能在树叶罅隙中偶尔瞧见的白色车辆隐约显现出斑驳的意义。在无声的色调过渡中,好似一瞬间灰白泛着些许银光占据了整个视野。

昼正在走向尾声,夜的序曲已准备开始奏鸣。

我只注意了余晖的落幕,其实,还有一轮浅浅的弯月悬在东部的天际半腰。一切色调由明变暗的过渡都来自于余晖和这轮弯月的共同促进。

我现在好似从一个悠远的梦中醒来,带着被拉伸的欣悦与美好、缠绵与挣扎。

我确定梦中的景象包藏在心底一个盛放珍宝的密室。我没有将早已锈蚀的钥匙寄托于他人。可密室被打开了,不经意间,毫无预兆的,那么得突不及防。

梦境透视的焦距一直延伸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高坡上。

我那时常常会选择这样一个黄昏,大半个太阳已陷入远处的山峦,同时一轮弯月在东方悄然升起。我坐在窑洞对面的高坡上遥望,时不时会想一些东西。

上小学时,我在想,同样是从绿色的幼苗长大的庄稼,为什么结的果实却不一样?那些成天晃悠在我们面前的鸡仔猪仔狗仔什么时候背着人偷偷地长大?好端端的田野为什么有一条绵延的深沟横亘在窑洞的前面,让人觉得对面的村庄很遥远?田野的庄稼叶子已卷曲枯黄,为什么天还不下雨?等等。直到现在,有的问题我也没有想明白。

我那时好似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我很享受这样的黄昏,那是奇思妙想喷涌的时刻。现在想来,我将坐在高坡上度过这样的黄昏无意地演进成一种不可名状的仪式,准确地说,是一种懵懂的生活的仪式感。我很享受这样的仪式感。

在仪式中,远处披着晚霞猥琐的放羊人和一两只羊在山间小路蜿蜒而下,有时要从腾起汇成一团的尘土中钻出来,尘土里隐约传来的秦腔吼叫声断断续续,衬托出周围一片沉寂。距离的遥远,他自然不会注意到高坡上我的存在,更不会探听到来自我心中犹如电流般燃烧的起伏声音。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以他为主角的图画。有时我将主角换成我,甚至随着日落月升的日子变得和他一样。我常常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不可言喻的伤感,夹杂着一丝蔑视。

在黄昏里,总有已是耄耋之年的奶奶和我在一高一低处度过。我在高坡上;奶奶低垂着三寸小脚,常年坐在窑洞门前的青石上,来回搓着一团棉花,搓成绳了再扯开,然后再搓成绳,一样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奶奶像一尊神,指挥者太阳和月亮升起落下,仿佛它们是她的子孙。我那时甚至向母亲抱怨,奶奶就这样糟蹋了日子。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一眼至今难忘。

我走到室外,余晖已彻底消散,此时的月儿还没有迎来星星点点的映衬,孤寂地展示着已近皎洁的面容,创造了足以让我清醒的氛围。我在回想着多年来令我充满悔意的答案。在那样困顿的岁月里,在那解决温饱都成问题的岁月里,我将与命运抗争的姿态与猥琐相提并论,没有听懂那时隐时现的吼叫声中隐含着怎样的愁绪和倔强。我至今没有完整地探寻到奶奶一生经历了多少无情的残酷的岁月。我用不同时期的生命过程做了错误的对比,得出悔恨许久的结论。

我在那时的黄昏弯月下,经常想起好久不见的父亲。父亲好长时间都在西安打短工。我睡到半夜,听到敲门声,父亲终于回来了,搭着拉石灰的顺车回来的,浑身灰白,一股呛人的石灰味道。他将一包蓼花糖紧紧抱在怀里。第二天黄昏,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在我恍惚的梦境里,还清晰地呈现了我在那时的黄昏里经常对着远山想起的那一瞬间。月高星稀的夜里,在七八里外上初中的我回家背馍,不知什么东西从齐膝高的麦地里窜出,我顿时冷汗直冒,两腿瘫软。随后迎接我的母亲几乎一路将我背回家。世上是没有鬼的。母亲告诉我。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了就不害怕了。学校老师告诉我。

我刚才正在经历的梦境是升起的这一轮弯月叫醒的么?我想,不是的,我是自己醒的。我应该趁着业已皎洁的月光细细斟酌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

父亲如今身躯佝偻,木讷少言,但仍劳作不停。身躯是困苦岁月的积累,语言的匮乏是受人驱使留下的痕迹。可如今在父亲稀少的语言里说得最多的“现在的社会就是好”“现在生活好了”这两句话,仍没能让他有片刻停歇,我知道,劳动成了他一辈子的习惯。

母亲和老师的话给我巨大的勇气。是的,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在我十八岁时,被分配到煤矿工作。遇到矿工伤亡事件,我表现出异于同龄人的冷静。矿工常说,每逢清明节选煤楼的煤堆上就有孤魂野鬼爬出来,人们都避而远之。我和一个同龄人在清明节的头天晚上和当前晚上去看了两次,什么也没有。既然惊吓我的东西我只要见了就不害怕了,遇到惊吓时,我就要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拉麦子时,抱起一捆麦子,觉得胳膊发凉,将麦捆放下翻过来,是一条蛇,已经知道冰凉来自蛇的身体,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相信世间的许多事情是触类旁通的。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找到困难的缘由,才发现没有让人胆怯的事情。那次月高星稀的经历让我相信,许多事情的最终收效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是你站在眼前还是将来去看待它。

我刚才的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它是一场时间遥远但并不饱满的梦,是这轮弯月阻止了它的延续。这轮弯月也许明白更为重要的意义,就是应该重现那种仪式。

我漫步在披挂着银色月光的街道,想着梦境里没来得及呈现的一切。我想到母亲、我和两个不足十岁的妹妹硬是在龟裂的渭北旱塬土地上开出一片地来,种下望眼欲穿的希望。想到我坐在黄昏的暮色里,望着太阳在山顶不舍的逃离,我背对着升起的弯月,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我要离开这里。

我十八岁那年,终于离开了那里,逃离了那里,丝毫没有回头。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漂泊了三十年。在曾经的时月里,我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寻找生命的理想之地。脚下的路时高时低、起起伏伏,却再也没有那个高坡等待我久坐其上,头顶弯月,眺望远山的夕阳。

如今我才发现,那遥远的一切还一直安静地处在密室的角落,它从来没有消逝。它在等待,等待那把锈蚀斑斑的钥匙插进它的锁孔。

我此刻在重新审视那种仪式的意义。人的生命是由昼夜两部分组成,太阳坠落、月儿升起的交替时光是自然安排给人想一些事的一种仪式。在这样的仪式里,让人抖落太阳下奔波的风尘,获得一份宁静的心绪和思考的空间。它是人生命中一段必要的、难得的过滤时空,是阳光下的磅礴之势与夜的力量积蓄的桥梁。人却往往在奔跑的岁月中漠视了它。我们由此失去了许多自然对于自身生命的馈赠,比如,阔豁、坚强、宽容和无畏,甚至那时时牵绊、难以割舍的情愫。

此时,这轮明月正在当空将银辉铺洒在我的身上,洒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洒向生养我的那片土地。

我凝视这轮弯月,它一定认识我,也认识三十多年前坐在高坡上的我。它在那个高坡上对我召唤,等待用那种仪式为我沐浴。

今天,它以这种形式与我相遇,是有意为我而来吗?

它也一定将银辉铺洒在万千个游子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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