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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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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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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故乡

                雷战杰/陕西

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编选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

                                                                                       一一路遥

       (一)繁硕柿子等霜降

今年的霜降是10月23日。谚语有言: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软枣。柿子一般是在霜降前后完全成熟,这时的柿子皮薄肉鲜味美,营养价值高。

故乡富平的尖柿,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最初作为观赏树木栽植在宫殿寺院的庭院内,供皇帝、达官显贵、信徒、香客等游玩观赏所用。到南北朝时期,逐渐由庭院布景转向田边地坎栽植。尖柿外在特征明显,果个大,果形高,呈心脏形或纺锤形,四周呈方形凸起,蒂片青褐色,果柄粗壮,往上微细,果皮橙红色,果粉中等多,果肉橙色,软后橙红色,纤维多,味极甜,鲜食或制饼皆宜。经过故乡人多年的培育和发展,尖柿种植已成为故乡的支柱产业。

“十一”长假,我回到故乡。一大早,在蒙蒙的雨丝笼罩中,我漫步在村庄周围的柿子园。墨绿色或墨绿稍带浅红的树叶层层叠叠,铺展开来,站在任何一棵成年树下,犹如华盖在头顶,树下的地面微微湿润,与周边的泥泞形成鲜明的反差。眼前的景象很快让我想到了丰收这个词。果不其然,不用你去细细寻找,便有浑身青绿泛红的尖柿一团一团,毫不夸张的说,犹如编成的青红辫子般展现在你的眼前。许多人家用竖直的木棍或竹竿支在树干下,以防树枝不堪重负被折断。再密匝厚实的叶子也不能掩藏果实的饱满和硕实。叶子与柿子相互穿插,形成一片无边际的斑斓。

徜徉在一片斑斓之中,最容易引起人的回忆。小时候,没有如今柿子树成片的种植,它们散落在田间地头、沟沿埝畔,尤其在夏天,它们高大树冠下、浓密枝叶间便是我们的乐园,在其间攀爬跳跃的欢愉永久地留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时,除最适宜做成柿饼的尖柿而外,还有盘柿、牛心、镜面等品种,因这些品种的市场价值输于尖柿,如今已无人有意栽种,也就难得一见了。进入十月,故乡人便早早开始收拾家什,等待霜降到来。霜降刚过,柿子树下便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男人们的旱烟味里混杂着孩童的嬉闹声,一直伴随着柿子的嫣红被故乡人捧在手心而结束。

父母亲和邻居们在门口的谈论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去年柿子一斤三块五到四块钱,今年还不知道啥价?

大概两块到两块五吧。

你凭啥这么说?

就拿花椒价格来说,去年一斤湿椒(故乡人把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花椒叫湿椒)七块五到八块五,一斤干椒(经过烘烤的花椒)三十六七块;今年一斤湿椒四块五到五块,一斤干椒二十一二块。柿子还能卖多钱?

邻居的话到这里,大家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焦虑情绪,可邻居的话还没停。

今年一袋肥料涨了三十多,除虫药带人工费就要一千多块。咱村那几家买的烘干机、稳压器将近四千元。四五斤湿椒能烤一斤干椒。一些家里找人摘椒,人工费一斤两块,你说挣啥钱?

邻居说的这些账我不太明白,可有一点我深信不疑。村里剩下的几乎多一半是老人,花椒成熟刚好在酷暑期,加之花椒成熟期短暂,不及时采摘就会散落;因而收购期也短,就集中在多半个月内,老人们除雇人采摘已别无选择。

关键是疫情的影响。看着大家的焦虑面孔,我急忙引开话题。

咱就不信疫情能一直这样下去!

政府这么重视,疫情不会再有多长时间了!

咱啥苦没受过,再坚持两年一定会好的!

……

在邻居们的交谈中,我看到了坚定而不再焦灼的面容。

我站在柿子树下,看着累累硕果压枝头,不由思虑万千。对农民来说,像花椒一样,柿子并没有带给他们欢欣和踏实感,他们关注更多的是它的价值。而对于一贯只埋头耕种、从不将个人劳力算进成本的农民来说,面对栽植至少五年才能结果的柿子树、瞬息变化的市场行情,还有其他不可确定的因素,他们的抗风险能力是有限的。好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少勤劳、不屈和忍耐。

细想,我们做的很多事情,往往会将事情结果的应受益者抛在一边,错误的以为我们眼中的繁花锦簇是他们想要的结果。硕果累累和实际价值能不能划等号,他们最有发言权。

雨晴了,阳光散漫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我沿着村道走到高处,遥望着氤氲雾气中的一大片柿子园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混合色,美得让人不舍。这是深秋霜降到来的前奏。愿即将到来的霜降能够扫清故乡人心头的忧虑,带给他们欣喜的回报。

   (二)顺利的苹果熟了

见到顺利时,是在他家的苹果园。

顺利和大家栽种苹果树的时间一样,都是在2006年左右。那时,柿子树还没有形成如今这样的规模。方圆十几里的农民自发从白水、洛川引进苹果树,开始大面积种植。苹果树一般是三到四年开始挂果,前三四年都是投入,回头钱都在四年以后。

为啥现在方圆十几里就剩下你这一片苹果园了?我迫不及待向他询问。

难呐。他点着一根烟,与我在地头坐下,像叙述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时,人们都是满腔热情地引进苹果树,以为栽上树就能发家致富,根本没有想到后续的一系列问题,比如,剪枝、什么时候施肥,施什么肥;更没有听说过什么烂果病、炭疽病、轮纹病等等。很多人家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到挂果期,果子要么太小,要么品相太差,找不到买主,只能一堆几十块钱卖给果汁厂。连续几年下来,没有积蓄的一般家庭哪能撑得下去呀?

那你家的树就没有遇到这些问题?我问他。他看了我一眼,眉宇间显露出熟悉的那股倔强气息。我和他上初中时,他就因将班主任的一句玩笑话当真,弄得老师几次在课堂上下不了台,因此落了个“犟怂”的外号。他猛地甩掉夹在指尖的半截烟,顺势摘了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递给我一个。我俩一人一口下去,汁液喷涌。

为这十亩苹果园,差点离婚啊。那时,大家都心灰意冷,有的人家任由苹果树疯长,不管不问;有的砍掉树,外出打工还账。勉强有几家硬撑着,也是成天唉声叹气,看不到希望么。我也是一屁股烂账,借娃他两个舅的钱还不了,媳妇都不好意思回娘家,我路过丈人家都绕道走,狼狈的样子别提了。后来不知从哪吹来一股风,说咱这地方土壤不适合种苹果树,再加上政府后来提倡发展柿子产业,和我硬撑的那几家一声不吭全把树挖了,有的打工去了,有的栽上柿子树了。栽种苹果树的方圆十几里就剩我一家了,你想想,压力大啊。媳妇成天跟我吵架,吵得差点过不成。他咧着嘴,憨憨一笑把我也逗乐了。

后来,我给媳妇打了保证,三年不见回头钱就挖树。我把县上果业局的农艺师请到家,专门进行实地诊断。农艺师说,虽然咱这里的昼夜温差比不上白水和洛川,可土壤种苹果没问题。这一下,我的劲头大了。我跑白水,跑洛川向当地果农学习;拿着咱的苹果和树叶儿到杨凌参加农博会,请教专家。第二年,收支基本持平。第三年,就有了回头钱。他用三个手指并在一起,做出数钱的手势。

媳妇这下不闹腾了?我笑着说。

账还了,村里房盖了,车买了,在县城也买了房,那还闹个啥?虽说在县城买房还有一点贷款,可这几年苹果价格一直不错,账不愁还!他得意地笑起来。

你就没有总结一下经验?我知道,对高中文化程度、善于思考的顺利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算高大上。

别人都说,我运气好,其实,哪有什么运气啊?他的眼睛盯着远处,透着难以描述的神情。总结起来有四点吧。一个是我的性格决定了的,认准一件事情就要踏踏实实地去干,坚持去干,贾平凹不是都说了吗,人一辈子干不了几件事情,年轻时候不要觉得自己有才,今天干干这个,明天干干那个,老了才发现一事无成。我相信,干成任何事情都不容易, 遇到困难都是暂时的。即使放弃,也要让我输的明明白白。再一个,要坚持学习。人常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觉得,给这句话前面加上“讲科学”更好些。就拿种果树来说,新问题不断出现,新技术也要跟上,不是单靠吃苦就能种好。我现在还天天上网课哩。第三,干啥事不要一味跟风走,别人干啥你就跟着干啥,要有自己的判断。最后一个,还要耐得住寂寞啊。那几年,村里有些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我,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了。他们不明白,大家都认为没希望的事情,我为啥还要坚持下去。那段时间,家里来的人都少了。孤独啊……

现在不是好了吗?看着顺利潮湿的眼眶,我赶紧接上话茬。

都好了!看看我的果园!顺利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像个将军。

他指着果园角角落落,如数家珍般向我介绍起来。只是我满脑子还回响着他刚才的那一席话……

   (三)活在想法里的堂哥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和父母刚吃过早饭,堂哥永宁脸上略带疲惫地走进来。

堂哥是大伯的儿子,比我大五岁。自小我们一起在一个大院的窑洞里长大,一直无话不谈,于是每次见面就显得格外亲热。几句寒暄之后,他和父母亲开始了这个季节的必谈话题,花椒的价格,柿子的收成。我听着,偶尔应和着点点头,记忆却被拉向多年前关于堂哥的一些事情……

堂哥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五。我和堂哥一家在沟沿边的窑洞里一同度过了童年。八十年代初,一大家子开始分枝散叶,陆陆续续在现在的村子各立门户。大伯和大娘一直体弱多病,在堂哥十五六岁时便相继离世。由于几个哥哥有的当兵、有的已成家立户,大伯临终便把所有家产留给了最小的儿子。所谓家产,只是一孔土窑,一间两面由土坯墙围裹、一角由一根洋槐木支撑而无门无窗的房子,院子中间的一口水缸和几件农具。堂哥在这些物件上开始了他的折腾。

堂哥在大伯、大娘离世后随即辍学。十七岁开始在煤矿当采煤工,以后相继辗转于陕北的沟沟梁梁间,做过搬运工、瓦工、修理工。那时一两个月也难得见他一面,偶尔见着,他也是急匆匆的,但很精神。二十三岁那年,他回到村子,在周围叔伯、兄弟的帮衬之下,重新修砌院子围墙和窑洞,还在院子一侧盖起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在当时贫苦的渭北半山地带,短短几年时间,堂哥的院子能有这样的变化,在村人眼里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后听父亲说,大家对他的帮衬仅限于帮忙拌和水泥沙子、拉土运料之类,在经济上并无多少接济。但堂哥对大家的帮衬至今充满感激,说起来常常流泪。在那个普遍贫瘠的年代,大家这样的举动更多的是给予了他精神上的支持。

二十四岁,他成家了。他终于在漂泊了七年之后安定下来。他在耕种之余,开始跟街道的一位老师傅学习修车技术。一年后,他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处十字路口租了一间民房,开始独立经营。在以后的几年里,他的儿子峰、女儿玲相继出生。我每次回家,总能看到或听到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事情,比如,原来的旧房拆了,新的二层小楼盖起来了;买了一辆小轿车;承包了别人家的三亩花椒园、两亩柿子园;两个孩子相继考上了大学;玲出嫁了,等等。这次回家,听母亲说他在城里买了房。

这时,堂哥正好在和父亲谈论关于房子的话题。

哥,你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有什么发愁的呢?看着堂哥显得焦灼的脸,我安慰他说。

兄弟,你是不知道啊,哥现在感觉压力很大。一个月的房贷两千多,十五年才能还清。今年受疫情影响,花椒柿子的价格远比不上往年,可往外花的一分都少不了。着实让我和你嫂子有些熬煎。堂哥接过我的话。

你哥二十出头想盖房;成家了想学手艺,学到手艺想开店;开了店还要承包地;以后又盖两层楼……后来又供两个娃上学;买车……你看你哥的想法多不多?想法多是好事,人常说,心想事成,你哥想干的事件件都干成了。一向木讷的父亲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说,像在仔细地梳理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两个娃这么争气,还发愁啥?母亲在嗔怪,更像在安慰。

这倒是。玲和她女婿在西安的工作还可以,环境待遇都不错。年上,娃硬塞给我五千元,娃回去时,我趁装面粉时把钱也悄悄放在车后备箱了。你说,娃刚成家,咋能要娃的钱么?峰明年毕业,还想考研,我也给娃说了,还想继续上学是好事,鼓劲考,考到哪我供到哪。堂哥一提到自己的娃,脸上就开始放红光,有激动,更多的是骄傲。

哥,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关键是你不光有想法,还能给想法的实现找到办法。我趁势说。

永宁,你想一下,你从十几岁开始,折腾到现在,遇到的哪件事都有难处,不都过来了吗?……母亲跟着给他打气。

半晌的功夫,晨光里飘洒的雨丝不知啥时间已悄悄地停了。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整个屋子弥漫着亮橙色。我们被浸润其中,给人一种祥和温馨的感觉。堂哥明澄坚定的眼神,让我想起他十七八岁时背上帆布包走向陕北的样子。

堂哥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如同脚下的泥土,没有耀眼的光环,更没有大彻大悟的慧根和痛彻世间的悲鸣经历。他和多数人一样,在欣喜煎熬中竭力让自己的平凡日子不断焕发出新的色彩。这是他个人的努力,也是这片醇厚的黄土地的给予。我相信,社会的进程就是被这些普通人在无声地推向前。

   (四)正在接续的故事

王安忆在《城市无故事》中写道: 在城市,我们再无往事可说,我们再也无法悠闲而缓慢地“讲古”和“听古”。故事已被分化瓦解,再没有一桩完整的事情可供我们讲述,我们看不见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平淡的生活中戏剧性地上演。

每次回故乡,甚至在回故乡的路上就会想到这段话,进而不由产生一种淡淡的忧伤。自十五岁开始在城市求学、工作,自己就像王安忆所写的那样,整个生命历程被分化瓦解了。时常面对跳跃的时间、模糊的人物面孔、断章取义的话语和支离破碎的空间,感觉把一个完整的经历分割成了无数个难以接续的章节。只有我们自己内心尚保留着一个过程,这过程于我们是完整的和熟悉的。

当双脚踏上这片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黄土地,慰藉和宁静像一股清泉滋润着我久违的心田。

和多年来一样,当我的车刚驶入进村唯一的沟底斜坡时,就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沟沿上朝我张望,那是五爷。五爷虽和我的家族不同宗,当我们都非常尊重他。五爷去年已过百岁,仍然耳聪目明;儿孙买的轮椅放了十几年,至今还没派上用场。

娃,你回来了。我的车还没停稳,还没等我开口问候,五爷的一声唤呼瞬间让人眼睛发潮。

每次回来,五爷是我必定要拜访的人。用王安忆的说法,五爷是 “讲古”者,我便是 “听古”者。在过去几年的“听古”中,我听到了从未在父母亲那里得到的讯息。比如,我的太爷爷是安徽人,幼年时逢兵患灾年,凭借一手拉板胡的手艺逃荒至此,开始繁衍生息。家族鼎盛时,骡马十几匹,长工数十人,自陕北贩运粮食。五爷说到这里, 面露神秘之色,有意停顿一会,接着说,那年土匪趁家里人出门在外,掂着枪来抢你家,打死了那条半人高的黑狼狗,两颗子弹打在你太婆的腿上。你爷兄妹年龄都小,帮不上忙。那一次,土匪抢走了不少银元。还有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五爷说,我的爷爷还有个弟弟。爷爷奶奶已故去多年,他们在世时,我从来没有听他们提说过关于这个弟弟的事情。五爷还说,我爷爷的弟弟因为太婆打了他,跟着国民党的部队走了,后来还当上了连长,在缅甸打仗时死了,现在埋葬在昆明……

起先,我以为五爷讲述的内容属于半事实半演绎。后来,经过向父亲询问,这些却都是事实。你五爷记性好,你爷在世时,想不起的事情都要去问他哩。父亲说。

五爷能将村子里一个家族的历史事实像葡萄一样串在一起,让模糊的或早已被同辈人忘记的事情在你的眼前明晰起来,最终形成每个家族不一样的谱系。在他老人家的“讲古”中,让自一个终生没有离开村子的人的出生时辰开始,直到他的现在成为一个完整的过程。而每一个人的这个完整过程又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五爷引以为傲的。

可近些年,五爷的讲述不再像水一样流淌,断章缺节的情景让他有了叹息声。我知道其中的缘由。随着年轻人的不断远离村庄,走向城市,他们只把幼年成长的一小段故事留在了这里,把剩余的故事截成碎片无序地散落在城市的某一角落。而对于五爷来说,真实的历史发生一旦掺入道听途说的泥沙,一个人的故事便不再生动和纯粹。对于这样的故事,五爷是不会再充当一个流传者的。由此,许多故事便像正在放映的电影遇到停电一般断了片。五爷为此而忧伤。

虽是“十一”长假,几个省份疫情形势依然严峻,因此外乡返回的人并不多。不过,母亲说,宏强一家子回来了,而且母亲特别强调,年后至今回来五六次了。这一点我倒是有些意外。

宏强自幼父母去世的早,由哥哥和嫂嫂拉扯大。他不到二十岁手提一把灰刀开始在新疆闯荡。后来听说,还在新疆成了家。后来又听从新疆回来的邻村人说,宏强发达了,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怎么能回来呢?

和宏强坐在院子的长凳上,任由他信马由缰般海谝。最后,我将话题引到我关心的问题上来。

宏强,那你为啥回来呢?

兄弟,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无论艰难还是风光的时候,都会想到咱村子里的人、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也弄不清啥原因;尤其这几年,做梦经常在咱村。宏强说着边用掏烟的动作掩饰自己的伤感。

回来见五爷了?

见了,和五爷聊了多半天。五爷的心思咱懂。经常看到网上说城市的发展会导致乡村的没落,我不同意这一点。这里是咱们的根啊。咱和城市人不一样,咱们在城市里,像无根的浮萍,老觉得没有让人安宁的地方。这里就像圆心,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啊……

听宏强说到“圆心”,我想起自己曾在《故乡》中写过的一段话:纵然人生像个圆,穿过圆心的直线有无数条,会造就形色各样的人生;故乡的“深刻”,却使自己无法丢掉圆心而任意驰骋。没有了圆心,便失去了丰富生命的根本。

我去年已将公司搬回西安了。我建了一个微信群,让咱村在外的人都进群,定期让他们回家汇报情况!宏强掏出手机朝我伸过来,笑着大声说,进群!只要人心在,咱们农村就不会没落。咱要让村里每一个人都有完整的故事讲下去……宏强的讲述让我也很振奋。

宏强,走,找五爷好好聊聊,他肯定高兴!

走!……

    (五)母亲的幸福观

和每次回来一样,临返程的前一晚,我都要和父母亲在一起聊上很长时间。在家的这几天,母亲将村里发生的一切说了个遍,有实实在在发生的,也有听说的,唯恐有遗漏的地方,有的已经叙说了好几遍,好像在担心我忘记了这里。母亲可能不知道,已步入中年的我早已不再像年轻时厌烦她的叙说,我已将静静地、专注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当成对母亲最好的陪伴。是啊,作为她唯一的儿子,面对不愿离开这片土地的父母亲,我还能做什么呢?

妈,你说现在的生活好不好?母亲说到了村里要重修巷道,我顺势问母亲。

好啊!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咋个好法?我笑着问。

我给母亲倒上一杯水,慢慢听她叙说。

你还记得咱们一大家子人,你爷你奶、你的三个伯伯和咱家挤在那四孔窑洞里,院子中间就一口水窖。院子西南角还要养牲口家禽。天不下雨都没有水吃,好不容易窖里有水了,用的水还要提前一天放在桶里沉淀,桶底下经常是一指厚的泥,还提啥卫生不卫生,消毒不消毒。你看看咱现在住着多好的房子,自来水都通到锅台边。

你姊妹三个上初中以前,穿的都是人家穿过的衣服,只要还能穿就舍不得扔掉。你看现在咱都穿的啥,不管从衣服质量和样式上说,过去都不敢想啊。

你从上学到初中毕业就一直背着那个帆布包,你五姑从矿上给你们堂兄弟一人拿了二十张纸,我给你锥在一起当作业本,你爸专门跑到乡农技站要了一疙瘩废橡胶当橡皮,你是正面用了用反面,前后用了两年。现在娃上学谁还用那些东西啊。

记得你上初中那三年,经常是馍和咸菜,夏天馍发霉,上面的白丝长得半寸长,你用衣袖擦一擦就吃了;冬季馍里面都是冰碴子,你硬掰开泡在热水里也吃了。现在你还那样吃过么。那一年,你上初一,好不容易弄了块肉,包了一顿肉饺子,还是你两个妹妹走了十里地给你送去的。你看,现在你们拿肉都吃腻了,把红苕、玉米都当杂粮了。

对于母亲说的这一切,我的脑海都有深深的印迹,因此在母亲的叙说中,我只是一个劲点头。

记得那一年,您领着我姊妹三个还在地里拉犁。这样的情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的提醒显然让母亲有了更多的感触。

那时你还没有上初中,你爸在西安工地干活。临近种麦子,天旱得要命,咱家养不起牛,只能我在后面扶着犁,你们一人肩上一条绳拉犁,你小妹那时才七岁。那年,硬是种了六七亩麦子。你现在还能吃得了那苦么?母亲看着我笑了。

原来每年收麦后,先要把最好的粮食交到公社粮站,余粮有时都吃不到第二年收麦季节,咱家那时候经常一入春就要借粮吃。你看看现在,粮食产量高了,还不用交公粮,种麦子国家还补贴。你现在见谁家还在吃黑面馍啊。

你看你姊妹三个,个个城里有房,娃都在城里上学,环境又好。 三个家庭四辆小车,搁在过去,我和你爸都不敢想啊……

就拿疫情来说,国家这么重视,不光免费做核酸,碰到年龄大行动不方便的老人还给上门做.....

……

你问我现在生活好不好,咋能不好啊?!

妈,那您看,还有很多人说现在的生活不好呢。我有意向母亲问道。

娃呀,你看,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还有越来宽越来平整的柏油路…..有些人还说现在生活不好,那是太贪心;记性差了,把过去是啥样忘了……

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但母亲的话让我这个本科生沉思良久。在母亲的叙述中,也许永远不会说出“我很幸福”“我的心是美好的,所以我看到的东西就是美好的”之类高大上的话语来,可母亲脸上堆满欢愉的表情足以说明她的确是幸福的。母亲尊重实实在在经历的事实,同时,母亲一直用自己当下的生活境况和自己的过去比较,因而自足,由此获得一种幸福感。

母亲的一席话至少让我明白了三个道理,一,人不能罔顾事实,睁着眼睛说瞎话;二,一个人对生活的认知取决于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与学历、地位无关;三,人在不断超越自我中能够创造和体验幸福,人一旦把别人作为超越对象时即使得到想要的结果却往往会失去幸福。

第二天清早,当我要离开时,母亲对我说,现在啥都好,你要放心工作,不要给我们操心。我的眼眶顿时有些发潮。

这片平奇的黄土地,她在烈阳的炙烤、星月的沉寂、雷电的轰鸣和草木的盛衰中抚慰岁月沧桑,在布满刀刻般褶皱的脸庞、永不歇止的躯干中包裹着蓬勃激越的心脏,造就了万物的生生不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豪言壮语,更没有感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史诗,他们平凡的犹如脚下的黄土,在焦灼与蜕变中演绎着新时代的铿锵和豪迈!

这,就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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