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战杰/陕西
初冬的一个周末,漫步于渭南师范学院校园。
我喜欢这样的时节,更喜欢这样冷冽但不寒彻的风,任由它拍打在身上,容易让人催生自我清醒的感觉。散落在校园各处的学子们在轻声朗读,镜面湖畔如以往静谧,由此产生出浓浓的思考氛围,让这里有别于喧嚣的街道,从而加深了我的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正是我近年来所需要的。
当时光随各色风流走,在人身上留下的印痕,人们用年龄去称呼和标记它。到了一定年龄,不是你要去刻意追求深刻,而是在回望和审视当下中,自觉地要填充内心那些更醇厚内敛的东西的需求。而万物,尤其是自然,尤其是现在目之所及的环境更适合这样的心境。因为,这里的一切能够提供没有谎言的语言,属于自己独有的语言。
我在一棵老槐树前逗留良久。它显然是从他处移栽到了这里。它符合被移栽的树木的特征,那些粗大的枝干被截去以便于运输的需要,即便如此,我仍从它粗壮的树身中能够想象到它原来遮天蔽日的雄浑气势。我不由想到那棵陪伴我整个幼年时光的老槐树,准确的来说,它是一棵古槐。它伫立在窑洞门前,可供两三个人合抱的树身,树冠直径足有十几米。夏季,四散的枝干支撑着浓密的叶子,坐在树下,头顶似墨绿色的穹庐。在它的躯干之间、树洞里,无声地记录了我和兄弟们快乐的童年时光。我确信,自己如今身上的很多东西都与它有着某种关联。比如,当我独自坐在它阔大的树冠下,夏日再毒烈的阳光也与你无关,周身已被浓暗包围,双脚耷拉在沟沿边,眺望远山,便有了各种感觉。有时,让我惊叹于自然的神力和它的法度的不可侵犯,自觉地有了自感渺小的感觉;有时,听到跳跃在树枝间的鸟叫声,想象着自己也要长出双翼,飞向遥远处,甚至是一种想逃离的感觉。至于钻进树洞,在利刃也划不开一道口子的黑暗里,只会产生一种想要快速见到光的急切与紧张情绪,这更助长了我去往远方的决心。因此,我对这棵古树的情感是复杂的。
半个月以前,我回到老家,再一次来到这棵古树旁,其实是来到它被移栽时只剩下的硕大的树坑旁,眼泪甚至要掉下来。它被三伯三年前偷偷卖给了西安的一个树贩子。在这之前,只要回家,我都会坐在它的浓阴下,开始一番梳理和寻找。近三十年的时光随风而逝,在这里的那颗少年心不经意间已被封存在内心深处的偏狭一隅;在这里曾渴望拥有的双翼已展翅,只是早已在生活的鸡零狗碎中偏离了方向。那鸟鸣叫声依旧,只是已不再承载那个少年飞翔的原来梦想。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不自信甚至自卑的性格,与在这里的经历有关。浓阴下,我懂得了敬畏自然,同时愈发感到自身的浅薄和渺小,多次被来自生活中的否定更强化了我的这一认识,不自信甚至自卑也就有了来由。人有时会将持续的自省作为促使自己成熟的手段,在纷杂的人事纠葛中,度的把握很难掌控,更容易在不断否定的氛围中迷失自己。在几年前一个大风迅疾的傍晚,我站在古槐下,枝叶被肆意揉卷而散落,还未落地又被黄沙裹挟着冲往高处;树枝之间碰撞发出杂乱的剧烈的声响,是一种树被蹂躏的号叫声。我刹那间有一种自责在心头。它在雪雨风霜、电闪雷鸣中度过了几百年,纵然树身已空洞,却依然超拔繁茂。它是祖辈留给我们的无字书,它早已将蕴藏着生活的一切真谛放在我的面前,等我发掘和体悟。我站在仅留的树坑边,曾经为它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想弄清老槐树现在究竟把家安在了哪里,它在那里还好吗。倘若今生还能遇见它,哪怕只让我摸一下它的躯身,看一眼它的树冠,依偎在它的身旁留张照片也好。
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两个身着白色、粉色薄羽绒服的女孩甩着马尾辫飘然而至。她们坐在老槐树一旁的长凳上,脚下是一小片草儿,一小片深绿色的、倔强地径直朝上舒展着叶片的草儿。这是一幅美丽的、让人觉得朝气蓬勃的画面。在这样的季节里,她们和草儿都在试图活成春天的样子。
出了师院东门,一对年迈的、卖烧饼的夫妇用刚出炉的烧饼和面对疫情却并不阴郁的表情将我的心炙烤的火热。我意识到,治愈自己的应该是自然,是这热气腾腾的生活,还有这生活中的自己。想到这里,我觉得迎面的风里也有了春的暖意,脚步也随即轻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