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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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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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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雷战杰/陕西

柔和的光穿过夜幕,映照着一排排路灯挺立的金属杆,像列队的兵士,被疾驰的车轮甩在身后。隐痛与欣愉的心,伴着星光闪烁,开启一段难忘的回想。

1981年春季,爷爷、伯伯、亲邻齐上阵,开始分列出一个家庭最庄严的仪式。土墙斑驳,一扇木门镶嵌其中,颤颤巍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候仅有的最后几颗牙齿。这扇门,或许被人丢弃又被父亲捡回,不情愿地开始又一段新的站立。独门独院,如何不堪,也标志着一家人的独立。那年,我6岁。这年初夏,我看到了门板后的“竖杠”,灰白色,像一排排士兵站立。待到愚钝的我体悟到门后面的秘密和那双目光,已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早晨的梦总是让人留恋,早起的蟋蟀拉开琴弦,伴我酣睡。一双年轻的手扶住门扇,开始充满希望的勾画。这双手是母亲的手,那时,她还年轻。尘土飞扬的露天车厢、坑坑洼洼的土石混合小道,一路颠簸,叔伯们冲向西安,那里有摆满洋镐、铁锨,期待用人力为一幢高楼拓出地基的工地。母亲、我、一只羊、几亩旱塬薄田,构成了只剩下生活的生活。

我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看见母亲用山里出产的一种白土疙瘩在门板后勾画,那年,我11岁,上四年级。母亲的勾画是一种记录,记录着每天卖出的羊奶重量,记录着一天天向前的日子。湖水般悠远的目光,凝聚着所有的渴盼与希望的目光,生怕“竖杠”会自动消逝的目光,伴随着日复一日的晨露被定格在门板上。我知道,这时候,母亲像骆驼一样背负着太多的东西,脚下是无际的沙漠,眼睛却从来没有偏离远方绿洲的方向。我甚至有一段时间不愿理会外公、外婆,怨恨他们为什么不让母亲上学,识字。

我上小学、初中,中师,走出村子,走向自己的青年、中年。母亲的手在门板上勾画了整整十多年。岁月无情,无论我们做儿女的如何祈祷,母亲年轻的容颜还是被毫不留情地夺去。如今,那双年轻的手已斜纹交织、皴裂枯槁,盛满了生活的沉重。木门已归为烟火混合着饭菜的清香随风飘散,可那双目光始终没有变,从我,到两个妹妹,到我们的孩子。

每逢节假日,我和妹妹总是被不约而同地押解回家。我们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完成,但被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押解着回归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每当门板上的那些“竖杠”、母亲的那双目光被不经意间谈起,我们便潸然泪下在那双遥远的目光里。

随着年龄渐长,总是被许多事情困扰,有自己的、有孩子的,有朋友的;有工作的、有感情的、有经济的。每每这时,那双被定格在门板上的目光便浮现在眼前,为我在十字路口设置合理的路标。在走出村子的三十多年里,无论走了多长的路,我始终没有走出母亲的那双目光。母亲用那双目光送我一程又一程,让我把许许多多忧虑和坎坷揉碎了扔进风里。

如今母亲已进入耄耋之年,每当想起回报这样的词我便羞愧不已。

今夜,一定有母亲的那双目光充盈在梦里。

孩童时,爬树找鸟蛋、逮蝎子、养蝎子、抓小鸟、斗蛐蛐…..无论春夏秋冬,我和一帮小伙伴总能找到快乐。快乐的过程中往往潜藏着危险。秋风瑟瑟,沿着摇摇晃晃的枝干,爬上沟崖旁柿子树的树梢摘熟透的果实,一脚踩空,我跌入深沟。和伙伴打架,脸上被划出几道血印。对于这些,母亲从来没有恼怒过,只是一再叮嘱我,见了“黑乌梢”(我们当地的一种毒蛇)一定要避开。

母亲的严厉是少有的,因此被我深深地铭记。

春末夏初的一天,我们一帮伙伴在村西头的深沟里转悠了半天,我们在寻觅,寻觅一种小鸟。我们对它五光十色、油亮的羽毛,悦耳清脆的鸣叫声,轻盈地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身姿很着迷。多年以后,在敦煌壁画中看见舞者的霓裳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它。总有一种遗憾在心头,好多年不曾再见到,甚至不知晓它的名字。村里人那时都叫它“花花鸟”,大概人们觉得它的美胜过所有的花吧,因此才连用了两个花字。

我们大半天的寻觅没有白费,在一处崖壁上,我们发现了“花花鸟”的窝,贪玩的鸟妈妈、鸟爸爸不知哪里去了,两只幼鸟、一个鸟蛋躺在窝里。我们不顾鸟儿的惊恐和哀鸣,围住鸟巢,将幼鸟抓在手里,将鸟蛋扔向沟底。我分到一只小鸟,因为我年龄最小。我兴冲冲将鸟儿带回家,腿上拴上绳子,绑在后院的树苗上。我的开心自不必言说。后半天,两只“花花鸟”开始在树苗一侧的树梢上叫嚷,一只时而落在地面,试探着慢慢靠近小鸟,另一只放大音量,使劲鸣叫,我觉得是在有意吸引我的注意力。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拿幼鸟当诱饵,说不定还能捕住鸟妈妈,鸟爸爸。我用筛子盖住幼鸟,在一截短树枝上绑上绳子,将筛子的一端支起来,我远远地拉着绳子,等待它们上钩。鸟妈妈、鸟爸爸、幼鸟的叫声越发凄厉,一刻也不曾停歇。我们僵持着,它们在哀求,而我,在寻找机会。

母亲少有的严厉发生在她看到这个场面的那一刻。母亲没有以往的轻脚慢步,放下锄头,快步奔向筛子和筛子下的鸟儿。她一把将筛子甩出去,解开鸟儿腿上的绳子。没等鸟儿飞走,母亲瞪着我,眼睛里的冷峻让我脊背发凉。母亲连声问道:”你是那只小鸟,你咋想?你是鸟儿的父母,你咋想?”激动的声音中藏着不容争辩。那天,母亲没让我吃晚饭。

上初中后,偶尔和母亲谈起这件事,母亲意味深长地说:“人要多行善事,遇事要为别人想一想,这样和人打交道才能长远”。

我曾在工作后质疑过母亲的话。受人蒙骗,被人为难,多少次,我在与人为善并未得到好报中受着煎熬。这时,母亲总会说:“路还长着哩,多做善事,积德哩”。

随着年近不惑,经历了许多事,有了从容与淡定,我坚信母亲的话是对的,能够经得起岁月变换和漫漫人生路途的检验。

三间土坯房外,大雨滂沱,这样的夜里,一片昏暗而充满幻想。土炕上,煤油灯,光色黄昏如豆,我和妹妹围在母亲身旁,总能听到母亲那关于“大河”的讲述。

关中的旱塬半山地带,田地踏着阶次一直朝向山顶。高岭深壑间,乱石遍布,罅隙的些微土壤中总是能迎来油菜花的渲染,麦子青绿摇曳,毛豆的串串籽粒。当然,这是雨水充沛的景象,也是碰到少有的年景。

即使偶尔碰到老天的恩泽,坚持一天的磅礴大雨,不等艳阳持续半日,大地上又是一片灰黄,只留下浅浅的流痕。太多枯竭的水窖需要蓄满,太多干渴的喉咙需要滋润,太多的生命需要延续。

“咱这雨水不算啥,不要看下的大,不够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大河,河面宽得看不到边,浇地、吃饭用的是它的零头;人不用天天盼下雨;那里的树比咱们这里的旺实……”

多少年里,我一直纳闷,年轻时被困顿在小山村方圆三四十里地的母亲,是如何知晓远方大河的滔滔水流、肥美盛景的。在乡村和乡村的文化里,总有一些好奇和未知被以口口相授的形式流传。

1993年,18岁的我被分配到煤矿工作,身不由己,被困守沟壑纵横的煤矿好多年。当听到附近有条名叫白水河的河流,我便开启寻找之旅。这是一条河,一条只有下大雨才会有些许水流现身的河流。更多的时候,白水河呈现的是一条河的远古遗迹,时时唤起我对理想大河的守望。母亲说的是真的吗?

1999年8月,我去上海学习。黄埔江面,江轮甲板上,头顶,白云悠悠;脚下,波涛汹涌。放眼望去,水天一色,烟雾弥漫。江畔高楼大厦幻如海市蜃楼,美轮美奂。对此,我无暇细细品味。我倏忽觉得,这不就是母亲口中的“大河”吗?原来,母亲说的是“海”啊,离那个山村数千里的“海”啊!我瞬间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2000年腊月,我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回到母亲身边。窗外,寒气逼人,屋内,温暖如春。看着平和的母亲,我轻声说道:

妈,我至今也没有到您说的有“大河”的地方工作、安家。

儿子,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工作、安家的地方在渭河边上 ,多好啊。母亲面带微笑说。

妈,您那时候没有见过大河,是听谁说的?

我听你舅舅说的。

我舅舅那时见过大河吗?

没有。他也是听厂里的采购员到青岛出差回来说的。

……

我记起来,舅舅那些年确实在乡办水泥厂干活。

我眼眶发潮,望向窗外,雪花肆意绽放,冬日少有的暖阳将繁花照得银白透亮。我意识到,母亲多年前的话像一粒按时节埋入土壤的种子。多少年来,母亲一直怀着希冀,在默默守望中静等花开。

2015年,我带着儿子去北戴河。面对水碧天青,面对“海到无边天作岸”的雄壮与辽阔,我对儿子讲起了母亲四十年前的“大河”……

母亲,用什么来比喻您最为妥帖?大地山川吗?江河湖海吗?日月星辰吗? 微风细雨吗?都是,又都不仅仅是。无论距离多远,母亲无处不在,陪伴我的周围,永驻我的心田,激扬勇气和良善,抚平悲愁与创伤。让我用这段虔诚的文字,表达对母亲最深厚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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