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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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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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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孝顺

 一


 糖来到人民公园小树林边的空地上。

 他准时在早晨八点钟来到这里,和他一样准时的是退休的大爷大妈们。他们是公园的主人,人民公园是人民的,公园是他们房屋的延伸,是公共的大花园。不要特意安排,在每天固定的时刻,他们如同设定好程序,自觉地分散到各自的地盘上,自然而随意,不会有职场上为了一个位置你争我抢的举动,也不会如街边的摊贩红着眼睛争夺最好的能够宾客盈门的地点,他们已经退休了,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需要为了生计去拼搏,不需要为了位置和地盘烦恼,他们是逍遥的生活乐天派。岁月侵蚀了身体、偷走了头发、吹皱了肌肤、模糊了眼神、荒芜了记忆……他们不要做岁月的奴隶,他们要做自己的主人,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要休息休息,要开心地享福。糖与他们不同,他只有十八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无忧无虑又充满希望,如同天空中东南方明亮的太阳一样烁烁闪光。阳光照在小树林里,常青树绿意盎然的树叶在微风中招摇,明媚的光线遇到了柔意的绿色,收敛了过剩的热量,用温和的姿态播撒到一群老人和一个少年的身上,让他们沐浴在明亮祥和的光的海洋里,笑意荡漾在他们的脸上,许多苍老的和一个光洁的肌肤上反射光芒,皱纹因为光亮而生动活泛,似乎抹上了焕发青春的护肤霜,容光焕发;青春的笑颜如同鲜花绽放,鲜艳可人。

 阳光灿烂的糖既不上学也不上班,如果非要说他有事情做的话,就是每天要在爸爸的洗车店里坐一会儿,店里只有两个人,爸爸经常要出去办事,糖就要充当看店的角色,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帮开水龙头、关水龙头、看看电脑之类,有时一个小时,有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是极限了,糖是坐不住的孩子,局促在矮小的椅子上,好像有无形的束缚带捆绑住手脚,动弹不得非常难受。大家都说糖是傻子,他不这样认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能走能跳,能吃能睡,力气比隔壁的小强还大呢。他有拿手的绝活——捆扎快递包裹,一个松散的盒子到了他手里就像是王八进了坛子手到擒来,巴啦啦能量,三下五除二,说一句话的功夫他就变戏法般扎出一个结结实实平平整整的包裹。他只是说话慢而已,说话慢是因为想把话说清楚,不要说错话让大人们笑话,他们总是拿他开玩笑,像讨厌的鹦鹉学着他说话,“糖唱一个”“糖……糖……你说什么?”他们这样子才是傻瓜!爸爸也不认为糖是傻子,人说大人都是由小孩子长大的,小孩子总会长成大人,这句话对糖不适用,爸爸说糖永远是可爱的十岁小孩,永葆童真,他只是脑袋瓜比别的孩子慢一拍。糖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就比别的胎儿慢一拍,别的胎儿是怀胎十月,九个月按时呱呱落地。他在娘胎里待了三百天才顺产来到这个世界,算起来他十八岁的年龄要多算一两个月才行。别的小孩一岁不到就开始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他直到三岁才勉强能站立,从四脚爬行的状态进化到直立行走。四岁时,在爸爸万分焦灼的期盼中他喊出了并不很清晰的“爸爸”两个字,小孩没有四岁以前的记忆,如果有的话,糖也许会想起那时他可能是要拉粑粑。那一刻,爸爸老泪纵横, 兴奋的他像娶糖的妈妈那一天一样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笨拙地跳舞,祥林嫂似的将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左邻右舍的每一个人,好像在狭小局促的洗车房里诞生了天才一样。糖的身体和别的孩子一样正常生长,大脑却长得很缓慢,就像是门前大东湖的水,总是在静静地流淌,没有波澜,没有漩涡,小舟在水面无声地滑行,飞鸟般滑翔掠过,来时默然去时悄然,让人觉察不出它的变化。

 现在,十八岁的糖长成一个强壮的青少年,至少身材体型上是,他高大个,粗胳膊粗腿。虽然说话还是慢腾腾,没关系,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们能够听得懂,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耐心地听他慢慢讲,“看……看……电影,讲……宋朝大……大英雄岳飞的,满……”,“对,好孩子,你爸爸带你去看《满江红》电影了”,老人们的表情是同情中夹着怜惜,糖靠在一个大兔子雕塑的身上,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孩子掰断了兔子右边的长耳朵,它憨态可掬的形象有些残缺,可爱的成分少了,多了些怪异的神态。“是……是……人要……忠……孝”,糖的大脑在十岁以后就没有再生长发育,命运之手将他思维的指针定格在童真的十岁,他不再随着同龄人脚步行走,不用上学、不去工作,他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糖的断续不完整的话引起了老人们的共鸣,“看看,连这孩子都知道要忠孝,要做好人,岳飞是大英雄”“是啊!现在世风日下,人们只知道赚钱,整天看手机、电脑,不知道讲究礼仪,只有我们这些老人和这个傻孩子还想到忠孝两个字,可是我们都是没用的人了”“话不能这么说,过去的东西不能丢,想想我们当时……”。他们说得太快太多了,糖的慢节奏赶不上,听不过来也听不太懂,不过,他不在意,这里又不是学校,不要考试,听着就行。


糖和爸爸住在大东湖的西头,公园在大东湖的东头。爸爸经营洗车店,租了两间门面房,外面是洗车和卖汽车装饰件,里面是他们简陋的家——隔开的两间小房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小小的隔间空间有限,容不下身体茁壮成长的糖了,他需要更加广阔的空间,人民公园是他理想的乐园。糖走到公园要经过烟酒店、烧烤店、小超市、大寺庙。大寺庙不大,小城的人爱用大字,大房子、大汽车、大寺庙、大和尚等等,大概用了大字再辅以拖长上扬的语调就可以突出高级气派上档次的意思,大概与称虎为老虎类似吧。它本名叫图福寺,坊间俗称大寺庙,日久天长许多人忘记了图福寺的本名,要是有外地人问路,说要去图福寺,一两分钟的发愣后,他们才想出来外地人问的是大寺庙。就像糖本来是有大名的,人们都称他为糖,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就被人忘却,甚至于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糖喜欢跟着人们称图福寺为大寺庙,寺庙有高大的红色大门,门檐中间有一块红底金字匾额,色彩亮丽,晨曦的第一缕光会照耀其上,反射的闪烁光辉将沉睡的大东湖唤醒,迎来小城一天的喧嚣和热闹。对于糖来说,匾额像是写满字的学校的黑板,看着眼花缭乱,上面繁体的图福二字太难了,是天书里的咒语,是复杂难算的算术题,即使跟着别人后面念也拗口费劲,“图……图……”,他笨拙的舌头拐不过弯,牙齿纠缠打架仍然读不出。

 糖经过大寺庙时会尽力快走,他吃不消那里的烟火气,大寺庙香火旺盛,似乎小城人的所有美好梦想都寄托在这里,圆形的鼎状香炉似乎没有停息的时候,总是烟雾缭绕,像是即将爆发的活火山,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火山灰,熏得人眼睛流泪,鼻子发痒。糖忍不住打喷嚏,打搅了善男信女心中的福禄寿的美丽图景,惹得他们侧目嫌弃,糖最讨厌和憎恨这种眼神,里面带着刺,充满蔑视和歧视,把他当作一只邋遢的讨嫌的流浪狗。虽然在洗车店里帮忙,他可是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是在很短时间的学校生活里老师也经常夸他:“真干净”,当然,在一群活泼聪明的孩子中间,他好像也没有其它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值得表扬。

 糖不关心大寺庙里面的热闹,寺庙大门之外的放生他还是感兴趣的,有时会停留脚步凑过去看。大寺庙的山门正对着大东湖,中间隔了一条马路,跨过马路就是放生池,椭圆形的池子,一米深的水,有一个缺口连通大东湖,像是宽大的按摩浴缸。爸爸带糖去过一个大浴场,到了里面如同置身巨大的蒸笼,雾气腾腾中一片片白花花的“饺子”堆摊在池子里,舒服地享受水流的按摩。糖尝试着仰躺在池中,喷涌的水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力度变幻不定,像爸爸的手在挠痒,舒服惬意。放生是许了愿的人来还愿,生病的家人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孩子的小媳妇终于大肚子了,不听话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诸如此类。糖不关心这些,他喜欢看放生的动物,乌黑滑腻的黑鱼、滑不溜秋的黄鳝、缩头缩脑的乌龟……。

 这一回,糖的眼睛尖,他看出有人用甲鱼冒充乌龟,他跟着爸爸去抓过甲鱼,知道甲鱼和乌龟的区别,乌龟的背壳硬,上面布满均匀的花纹,甲鱼的背则平滑一些,壳也没有乌龟厚实。一个穿着包臀裙的阿姨,踮着高跟鞋,用粉红的细指拎着塑料袋,费力地蹲下身,两个腿像蜘蛛的脚一样向外张开,身体平板一样前倾,脑袋和手一起拼命往前够,过大的弯曲角度将紧身的裙子撑得鼓涨,仿佛打足了气的气球,随时会爆炸。腰上的肉无处藏身,突兀地冒出来,如同白色的轮胎。糖想到了爸爸撬轮胎的场景,浑圆紧实的轮胎在机架上匀速旋转,铁仟沿着涂满润滑液的轮胎边缘游走。随着脑海里轮胎快速地旋转,他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里充满气体,要不是使劲憋着,差一点要喊出一声“啪”。“包臀裙”的两个粉色指头松开,甲鱼蹭地一下溜进了放生池,四条小腿拼命划拉,游出去十几厘米就停住了,悠哉游哉地悬浮在水面不动。书面绿色波纹散去,甲鱼在水中若隐若现,水面露出拱起的一部分褐色光滑的圆壳。糖笃信这就是甲鱼,“这……是,甲……鱼”,他站在人行道靠湖边的栏杆边,离包臀裙阿姨远,不是对她说话,他也不是自言自语,他转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向两边看热闹的人瞅瞅,像是与他们说话。与糖一样,喜欢看放生的人很多,沿着栏杆站了长长的一溜,高矮胖瘦,有男有女,老少皆有,不过,他们与糖不一样,他们不关心放生的动物,乌龟也好,甲鱼也好,那不重要,他们关心的是故事,许愿和还愿的故事。这里是民间传说的发源地,善有善报、知恩图报、吉人天相……这些渊源流传、千年传颂的情节就在甲鱼或者乌龟小腿扑腾的浪花中酝酿产生,在他们虔诚善良的思想中发酵,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酝酿发展,再经由灵巧的嘴巴游走到小城的各个旮旯口。站在糖左边的是个精干的西装小伙子,右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老头子看看一脸认真的糖,诧异莫名,眨眨细长的眼睛,“哦”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大东湖,掠过鱼鳞般的湖面,落到了对岸鳞次栉比高大挺拔的高楼上,他看得很远,不去回应糖唐突的话语。小伙子先是一愣,接着“哦”了一声,在嘴角泛起一丝邪魅的笑,他用坚定的眼神鼓励糖,对着糖坚定地点头,“甲鱼!”

 “大姐,这位小兄弟说你放的是甲鱼,不是乌龟,你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被人当作棒槌了,花乌龟的钱买了一只甲鱼”,西装小伙子向已经直起身正优雅地甩着手指头上沾到的水滴的大姐喊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像是久经训练说相声的逗哏演员,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要让围观人群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位大姐放生的是甲鱼而不是乌龟。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放生一定要用乌龟而不能用甲鱼,但大家约定俗成放生乌龟,在放生池边,这约定俗成的威力有时候比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还厉害,它是无形的绳索制约着善男信女们,考验着他们的真心和实意。现在,怀着真诚愿望和愿景的虔诚大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揭发”放生的是甲鱼不是乌龟,仿佛一贯在镜头前面精心打扮用最大化美颜修饰的网红,突然素面朝天地暴露在烈烈红日下,皮肤被晒得灼热刺疼。她的父亲得了病,看了医生、吃了药总不见好,她虽然在病床前服侍不多,但她不辞辛劳地把药渣子倒到社区的每一个路口,更关键的是她舍得花钱,诚心诚意地来到图福寺烧香拜佛,请了高香、买了开光符、撞了新年钟。家前屋后邻居的传言中特别强调她是花了不少钞票的,他们用夸张的手势描绘她供的两米高香,绘声绘色地学说她在菩萨面前说的一大堆好话。今年春天她父亲的病好了,也许最终是药起作用了,但那只是也许,概率比较大的是她的虔诚感动了菩萨,菩萨慈悲为怀对她开恩了。至少,邻居都是这么认为的,她前所未有地在街上获得了孝顺的好名声,等于是树起无形的孝道牌坊。孝顺的她还没有风光几天,想不到在图福寺的大门口没来由的遭人指责放生的是甲鱼不是乌龟,怎不叫人恼火,简直等同于被人当众打耳光,被绑在高台上晾任人指指戳戳,奶奶的!乌龟甲鱼长得那么像谁分得请,自己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少花。她火冒三丈,眼睛里充满了红色,她冲着西装小伙子吼道:“哪个天杀的胡说八道,这明明就是乌龟,就你懂得多,关你什么事情,是占了你们家的地,还是上了你们家的房,又没有占你的行市,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慌!这太平的世道,怎么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乱嚼舌头,在菩萨面前胡说八道是要挨雷劈的。”

 小伙子面不改色,他知道大姐是指桑骂槐,隔山打牛骂自己身旁的傻孩子,大姐何尝不知道是糖说放生的是甲鱼不是乌龟,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个傻子,精明的老于世故的她不会去骂一个傻孩子,那显得有失水准,有失身份,但又不能咽下这口气,白白被人羞辱。她借着骂小伙子撒气,马克沁机关枪一样地喷射子弹,不用瞄准,火力网罩住了小伙子和糖。小伙子转头幸灾乐祸地看糖,要用视线的转移将大姐的三丈之火引向糖,围观的人都是经过冗长市井生活打磨的明白人,他们不表态,只是带着看戏的心情乐呵呵地欣赏这出戏。糖感受到了烈焰的热气,狰狞的火龙恶狠狠地扑向他,他的两条腿抽了筋似的抖动,身体却是板直僵硬的,显出他一贯的倔强,脑袋不由自主地晃动,像是街边无聊的RAP歌手敲着手鼓唱歌时的姿态,糖唱不出歌,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简单的脑袋里没有应付这种大火的经验,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莫名地被推进了火坑,得罪了虔诚的阿姨,大人发起火来可了不得,他是个老实的好孩子,他不想被大人骂。他心里固执地嘀咕着“千真万确这就是甲鱼”,嘴巴哆嗦着。虽然离得远,但阿姨赤红的脸在膨胀,紧身的衣服包裹着的丰满胸部如同气球一样不断地充气,凶猛地膨胀,大山般压抑而来,越来越近像是哥斯拉怪兽上岸,恐怖和绝望的蜘蛛网包裹住他。糖用圆嘟嘟的手使劲地掐大腿,疼得额头的青筋冒出,不自觉的鼻涕也来凑热闹,悄悄淌到嘴唇上,糖用舌头舔了一下,味道咸丝丝的,他赶紧用袖子擦干净,猛地转身,飞也似地逃走了,他要去找爸爸。

 旁边的人劝大姐,“他是个傻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依着大姐的性格,她本来要不依不饶发挥一下演一出大戏,她是谁!怎么可能被人欺负了?但满腹的牢骚和怨气被“傻子”两个字给硬生生地顶住了,呛得咳嗽了两声,她没好气地对西装小伙子说了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喳吧大嘴巴,就你懂,就你会说话。”小伙子“嘿嘿”一笑,他是聪明的人,不去触霉头碰地雷,从旁挑唆可以,引火上身的事不干。只是糖逃得快,经他煽风点火引出的好戏还没有展开,大幕仓促间又给拉上了,有点可惜。

 

 三


 清晨的人民公园,送完小孩买完菜的老人遛狗散步、吊嗓子唱京剧……各得其乐,他们夕阳无限好,温暖地享受朝阳,朝气蓬勃的糖喜欢跟着祝爷爷,他八十多岁了,腿脚不灵活,常常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他与糖很投缘,老人与孩子一个步履蹒跚,一个踽踽独行。祝爷爷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附近的小区,退休工资颇丰,生活过得滋润,有固定的作息规律,早上出门散步到定点的饭店吃早饭,再散步到公园,虽然他走不快,但小巧的城市和他有限的生活圈照顾他衰弱的腿脚,他大半天的时间都消磨在公园里。他不打拳也不唱戏,有时下下棋,有时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大多数时候,他给糖讲故事。糖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祝爷爷讲什么他就听什么,都说好,大脑袋晃荡着如同点豆子,似乎在给他并不精彩的故事捧场。这不,祝爷爷听说糖看了电影《满江红》,他就讲岳飞的故事,糖不会背《满江红》词,祝爷爷也不会,他讲演义故事,“……很久以前,岳飞的家乡发大水,那时候他还小,他被放到木桶里逃命。”“发……发……大水,有大东湖大……大吗?”“有,有十个大东湖大”,祝爷爷张开双臂比划着,枯瘦的手臂如同冬天的牡丹树的树枝,遒劲弯曲,环抱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刚好把糖结实的肩膀包在里面,糖呵呵傻笑。祝爷爷讲岳母在岳飞的脊背上刻字“精忠报国”,讲岳飞大败金兀术……,祝爷爷讲到慷慨激昂处,口水把嘴角的白胡渣浸染得湿漉漉的。糖没有注意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大东湖,水面浩渺,水鸟啾啾叫,他的眼神是空洞的,脑袋慢节奏地转动,试图跟上祝爷爷的故事情节。他眼前好像有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小小的岳飞,小胳膊小腿光溜溜的,应该穿着红肚兜,脖子上挂着金锁。岳飞的画像他没有看到过,《满江红》电影里也没有放岳飞的样子,小孩的模样他倒是见得多。他特别喜欢看小孩子, 每每参加满月宴,他总是赖在婴儿小推车边,不肯迈开步子,小孩子肉滚滚的小胳膊小腿兔子般蹬动,粉红色皮肤太可爱了,水蜜桃般柔嫩,肯定能掐出水来。不过,他决计不敢去摸,爸爸会责打他的。“我去过杭州的岳王庙,见过岳飞的雕像,全身披挂,金盔银甲红色披风,腰悬三尺宝剑,那绝对是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气吞万里如虎,头顶有一方匾额,上书‘还我山河’四个大字,他目光炯炯望向中原……”糖听着祝爷爷生动的叙述,还是不能想象出岳飞的样子,反正就是威严正气呗!应该比学校的老师严厉,比大寺庙里的菩萨高大威猛。

 “岳飞是咱中国人忠孝的代表”,祝爷爷竖起大拇指,糖鼻子里“嗯嗯”着,跟着比划大拇指,他不懂忠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去问,他不敢去问人问题,在这方面吃了太多亏。小时候,天真的他热切地问大人问题,问小孩问题,换来的总是嘲笑和戏弄,他们嘴巴一撇,表示出“这个都不懂,真傻”的意思,蔑视的表情让糖很受伤。有不厚道的大人和调皮的孩子会拿他开涮,唆使他问过路的女孩子谁是大姨妈?女孩的高声尖叫,一张张恶毒的脸因为疯狂的笑而扭曲变形,他是人人都可以随意戏耍的不用化妆的小丑,闻声而来的爸爸揪着糖的耳朵,把他拎进洗车房的隔间。祝爷爷不是那些不厚道的坏人,敏感的糖还是挣大了眼睛,自己使劲地想,忠孝应该就是对人好呗。“岳飞忠于朝廷,一心要北伐收复故土,孝顺母亲,把她服侍得好好的,按照她的教诲为人处世。岳飞是好人,秦桧是大坏人,他陷害岳飞,把他杀害在风波亭。我去过杭州的岳王庙,秦桧和他的老婆被绑着跪在门前,这一跪算下来有好几百年了。”,祝爷爷不指望糖能听懂,自顾自地讲。轻风吹拂,树枝摇曳,鸟儿飞翔,公园的长椅上一老一小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祝爷爷认真地讲,糖认真地想,对的,忠孝就是对人好,祝爷爷也是这么说,有好人就有坏人,好人就像岳飞,坏人就是秦桧还有他的老婆,好人有好报,坏人要跪在岳王庙的门前。

 周末的公园,多了些欢乐的孩子,变成了他们撒欢的海洋。他们跟随爸爸妈妈而来,到了公园就满世界地跑,成群结队追逐嬉闹,如同回归自然的小动物,自由欢畅,一会儿在草坪上打滚,一会儿在树丛间捉迷藏,欢叫声响彻天空,搅得鸟儿们鼓噪不安,地面上灰土飞扬,不一会儿,他们漂亮的衣裳就染成了迷彩。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只有移动摊贩车上的小吃,烤香肠、棉花糖、米棒和糖葫芦。人们称他为糖,他当然喜欢吃糖葫芦,但爸爸在店里忙生意,他身上也没有钱,只能眼巴巴地看。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老在他的眼前晃,跑到东又跑到西,激烈奔跑之后男孩的头上冒着热气,仿佛蒸锅上的馒头,趴塌在脑袋上的潮湿黑发中流出蚯蚓般的汗水,“蚯蚓”歪歪扭扭地爬,爬过红彤彤的额头、眉间和鼻子,一直爬到鲜红的嘴巴上。大概被糖葫芦的香味所熏陶,糖的牙齿不自主地嘎巴干嚼,唇齿间似乎有甜美鲜艳的糖葫芦的滋味,他忍不住咽下几口口水,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嘴巴张开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精力过剩的小男孩被糖夸张的模样所吸引,跑到他的跟前,似笑非笑地看他,看得糖心底发虚,两脚不自主地往后挪动,担心心中的“坏想法”被小男孩看穿。小男孩得意洋洋地伸出已经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小脑袋往前探,手中的糖葫芦就像是钓鱼的竿,横着凑到了糖的嘴巴前面,左右移动,甩动“诱饵”钓鱼一样地诱惑他,口中模拟“呦呦”的音效。

 糖涨红了脸不说话,他看得出男孩挑衅的意思,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把他嚣张的气焰打下去,但那样糖葫芦就会被打到草地上去,浑身沾上灰尘脏得不能吃,那多可惜,香甜可口的糖葫芦啊!咧着嘴巴的小男孩就像是动画片里的光头强,一脸的奸笑,虽然他头发茂密还扎拉着,不是光头,但表情是一模一样,只要戴上帽子贴上胡子就像。光头强不是好人,总想着去害熊大和熊二,想到了熊大和熊二,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圆滚滚的胖嘟嘟的手可爱极了,憨厚的样子特别像自己。糖嘴中发出“喔”的一声,大手如同熊大宽厚的手掌一样迅捷地一挥,小男孩手中的糖葫芦就到了他的手里。小男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眨眼之间就失去了糖葫芦,他高举双手拼命蹦跳着去抢糖葫芦,相对于瘦小的男孩糖就是高大的熊,男孩“嗨嗨”叫着,如同在给他挠痒痒,丝毫奈何他不得,连糖葫芦的影子都摸不到。无奈的小男孩哭叫着“妈妈”去搬救兵,不一会儿功夫,他拉着妈妈的手气势汹汹地过来了。这段时间里,糖保持姿势像个雕塑一动不动,红艳艳的糖葫芦就在眼前,就在手中,甜蜜的滋味近在咫尺,悄然钻进鼻子里,沁润口腔,他嘴巴半张着哈喇子直流,想吃但不敢吃,心里嘀咕着:糖葫芦是小男孩的,虽然他拿到自己面前,但他没有说要给自己吃,也可能是要给自己吃,还可能他只是来骗自己,这种可能性大一点,不然他不会跑去找妈妈。大人来了怎么办?但是自己没有吃啊,哎,真是想吃,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但吃了不仅要被小男孩的妈妈骂,肯定还会被爸爸骂。气呼呼的小男孩的妈妈气冲冲地跑过来,看到呆若木鸡如同傻瓜一般呆滞不动的糖,一腔的怒火发不出来,好像投入到大东湖里的火药包,滋滋地歇火了,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由气愤转变成嫌弃,眼珠快速转动,寻思着怎么对付糖。这时,西装小伙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一把从糖的手中夺过糖葫芦,往男孩妈妈手中一塞,“给你,他就是一个傻孩子,跟他有什么好抢的。”妈妈像是被火烫了手,惊恐地跳开,神经质地扔掉糖葫芦,嘴里说着“神经病”,拉着男孩的手匆匆离开,小男孩心有不甘地回头张望糖的“雕塑”。

 四

      西装小伙子帮糖解了困。糖不喜欢他称呼自己为傻孩子,但想想他也是为自己打掩护,看来这位大哥哥是个好人。在图福寺门口他还大声指出包臀裙大姐放生的是甲鱼不是乌龟,自己说话慢,别人听着不耐烦,但自己要是努力说快了,别人又说自己在发火吼叫,有大哥哥这样的人帮着说话,非常好。

 小伙子叫吴通,他与糖一样也是公园的常客,他与这里的老人们打成一片,关系融洽得像是一家人。糖认为他是好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对祝爷爷很好,不是一般的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孝顺。

 “大叔您这段时间腰腿有力,走路不喘,上下楼梯轻松多了吧!”“大妈你的眩晕症好了吧!”……吴通是活泼的百灵鸟,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浑身上下洋溢着热情;他是公园里的开心果,用滑稽的表演逗得老人们开怀大笑。他不仅八面玲珑像亲人一样用言语关心老人们,他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平时送米送油,逢年过节还有福字红包等小礼物,当然红包是空的,是用来装钱的。有时他还会组织抽奖活动,糖最喜欢抽奖,漂亮的卡通纸刮开后,总有惊喜和意外,勇敢的奥特曼不仅会打怪兽,也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带来礼物。虽然老人们不贪便宜,不差这点钱,但有人这么关心自己总是好的,他们很受用。祝爷爷孤单一个人住,吴通对他最是关心,带人帮他打扫卫生,扶他散步,陪他聊天,老人们都说他像是祝爷爷孝顺的编外儿子。说到孝顺,他们会顺带埋怨自己亲生的儿子女儿不关心自己,整天看不到人影,不是忙工作就是忙旅游,难得在一起吃个饭,也说不上话,他们的视线离不开手机和平板,那是他们的再生爹娘。

 吴通会给老人们带来按摩椅、营养液、泡脚桶等保健治病的东西,不过这些是要花钱买的,没关系,他们都有退休工资不差钱,思想上也想得通,吴通这么好的小伙子忙前忙后的,贵一点没关系,勤勤恳恳节衣缩食地忙了一辈子,老了要享受一下。据说这些营养液能治疗好多慢性病,辛苦一辈子谁不是落下高血压、老寒腿、颈椎病、糖尿病之类,总比吃药好,没有副作用。当然,祝爷爷是买得最多的,吴通像孝敬父亲一样上门服务,把祝爷爷家的三室两厅堆得满满的。他不把自己当外人,把祝爷爷家当作自己的家,像是孝顺的儿子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按摩椅放在客厅以便于看电视;泡脚桶肯定在卧室,睡前要舒缓经络;烫衣机一样的颈椎仪与书房里的书籍为伴;各种营养液堆满了酒柜,祝爷爷年纪大了酒要少喝,要补充营养,诸如此类。糖跟在后面玩,偶尔搭把手帮忙,干些搬椅子桌子、安装器械之类的活儿,他有的是力气。

 吴通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他不知道岳飞的忠孝是什么,不知道岳飞是如何孝顺母亲的,吴通孝顺祝爷爷的行为看上去就很美,要给他送一朵小红花。自己也要像他那样孝顺爸爸,他想着这些,有时候会变得伤感,他赚不到钱,没有办法像吴通这样用各种东西塞满洗车房的小隔间,表达对爸爸的孝意,他还要靠爸爸挣钱养活。吴通不在公园的时候,老人们会有一些小议论,还是对比吴通的活络热情而埋怨儿女为主,“平时看不到人影,我们买点药、保健品,他们说这说那,这个不正宗,那个不好,都是来骗钱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骗子”“是啊!老张多年的老寒腿就是吃吴通的保健品吃好的,这是事实”……,听着这些议论,糖更加确信吴通是个好人。

 自从吴通出现在公园,糖变成了他的跟屁虫,有时候吴通嫌他碍事,赶他走,他就远远地悄悄“盯梢”。公园有个恋爱角,吴通和女朋友到那里约会,当然不需要糖这个傻灯泡。糖不喜欢他的女朋友,她穿包臀裙、高跟鞋,水蛇腰吊着大屁股扭来扭去的,不好看。祝爷爷不让糖去恋爱角,倒不是因为会打扰吴通谈恋爱,而是恋爱角不吉利。祝爷爷说,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喜欢钻树林谈恋爱,那片林子原来是乡村的坟地,后来城市扩张把这块地包在里面,拆迁时坟头被平掉了,但棺材骨灰盒什么的还埋在下面。别看现在公园恋爱角里树木葱茏,花草茂盛,年轻的男女来来往往,拆迁的住户仍然把那里当做墓地,有人会偷偷将骨灰盒埋在草地下。糖听着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感觉脖子后面有风吹过凉飕飕的。回家后连着做了几晚噩梦,梦里出现了牛头马面和脸皮撕开画皮的鬼,具体怎样的恐怖记不清,反正乱七八糟的吓人,也许图画册里的画像钻到了他的梦里。

 糖是听话的孩子,他觉得祝爷爷说得对,恋爱角里阴气重,树木茂密又背着阳光,不要刻意营造,天生的阴森森,昏暗的光线中,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重叠在一起分不出人形。风吹过来,落叶和树枝一起摇摆,发出“簌簌”之声,如同鬼片的配乐,气氛瞬间就紧张,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有一次,在“盯梢”的时候他迷了路,走到了偏僻的恋爱角的偏僻的角落,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两个人在挖草坪。他们大龙虾般低头弯腰,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一人鼹鼠般挖土,小铁锹上下飞舞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一人如会法术的巫师,从携带的包裹里捧出一个深褐色的盒子,态度恭敬,动作小心翼翼。方形的土坑培整好,盒子埋进去,两人手脚并用拨土掩盖,仔细招抹,将草皮“恢复”原样。忙完活儿,他们长舒一口气,拍拍手上的泥土,倔强的泥土黏在了手指上,他们把手往肚皮前的衣服上擦,印出黝黑的长条。糖心说这两个人跟自己偷肉渣的状态一样,只不过动作相反,他是左顾右盼地打开橱柜,拿出方盒子,揭开盖子,取出两三块肥瘦相间的肉渣狼吞虎咽,嘴巴蠕动腮帮子鼓得像皮球,手中毫不耽搁,就如他捆扎包裹般麻利利落,盖好盖子放好盒子关上柜门,擦擦嘴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过,毕竟“做贼心虚”,些许的慌乱之间他将油麻麻的手在肚皮前的衣服上擦擦,掩盖手上油滋滋的证据,在衣服上留下了一行油污。自己心慌是怕爸爸骂,这两个人心慌是怕什么呢?糖没有把这两个人的鬼祟之事告诉别人,他怕说漏嘴让别人知道他不好的行为——偷吃肉渣,还不讲卫生,把衣服弄得脏兮兮。

 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恋爱角,离得远,但他视力非常好,零星的恋人影影绰绰隐身在枝丫招展的树木间,飘忽不定。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风吹来灰尘迷了眼睛,黄褐灰暗的树林里升腾起白色的烟雾,他缩缩脖子,僵硬地转过头。有点瘆得慌,如同看鬼故事的电影,风起云涌、烟雾缭绕之间,披头散发的鬼怪跳将出来。爸爸不让他看这些吓人的电影,他是偷偷在隔壁烟酒店里看的,那里生意不繁忙,店主冷大叔还冷不丁地挠他的胳肢窝,吓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关于恋爱角,祝爷爷讲了许多,他说中国人是讲究孝道的,在清明节前,有人会到恋爱角的草地上烧纸钱,祭拜祖先。糖吸了吸鼻涕,他似乎闻到了黄纸灰的味道,他知道这是烧纸钱给祖先用,祭拜祖先要用水饺供,再烧纸钱,还要磕头。爸爸每次都是这样的程序,在他的书桌兼餐桌上放上一大盘水饺,摆三双筷子,他问为什么要放三双筷子,爸爸说一个男太太(太爷爷),两个女太太(太奶奶),他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层级的祖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有水饺吃,但祭拜的那盘水饺,爸爸不让他吃,说小孩吃了会记忆力不好。可是,糖觉得祭拜的水饺应该更好吃,在烟火的熏染下味道浓郁,白黄色的饺子皮上沾了些纸钱的灰烬,热气腾腾笼罩之下似乎小精灵在眨眼睛。爸爸在旧铁锅里点着了黄纸,锈迹斑斑的铁皮在火焰的炙烤下有了活力,透着黄色的光亮,纸钱在火焰中跳跃翻腾,余烬四处飞扬飘荡,散落四处。糖在爸爸之后磕头,膝盖跪在蒲团上,双手按着地面,撅起屁股额头着地,“咚咚咚”三下,抬起身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祖宗拿钱用”,他不明白祖宗为什么用纸灰当钱,也许鬼神的世界就是这样规定的吧!他要磕两次头,自己磕一次,替妈妈磕一次。

 糖不去恋爱角了,虽然那里有小姐姐很漂亮,但想想“巫师”包裹里的骨灰盒,他心中害怕。糖从公园回家,要经过公园和大寺庙之间的几间酒吧和咖啡厅,门面不大灯光也朦胧。糖每天从它们门前走过,没有特别注意它们,他没有钱也还是小孩子,不要去这些地方。听过祝爷爷关于坟墓的故事后,糖经过这里时有了异样的感觉,暮色之下,亮着暧昧灯光的酒吧和咖啡厅里似乎随风升腾起灰色的烟雾,与恋爱角里暧昧的氛围很像。恋爱角里的红男绿女们在华灯初上之时会到这些酒吧和咖啡厅里来,糖不知道里面的样子 ,有一次他问祝爷爷,他笑着说里面有妖怪,他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说话时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不像说起岳飞时的认真严肃。糖斜着脑袋马不停蹄一路走过去,到大寺庙,再经过小超市、烧烤店、烟酒店回家。


 春天来了,万物苏醒,花草树木萌动,公园里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祝爷爷却生病了,他有一段时间不到公园里来。糖每天都坐在祝爷爷常坐的长椅上等他,等到太阳歪斜,变成沉甸甸的石球,下降下降,落到大东湖的湖面上,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金灿灿。糖的脸上红彤彤的,光是柔和的,如同涂抹了一层蜜。他的心沉沉的,像沉甸甸的石球,他关心祝爷爷,但不知道能做什么。生病了是要挂水的,他发烧挂水时爸爸会用热水袋放在他的手腕下面,怕药水的寒气侵略到心脏中,祝爷爷挂水有没有热水袋呢?

 唱戏的老头老太们收拾行当要回家,他们矍铄的脸上沁出快乐的汗珠,显出琥珀的色彩。步履匆匆间,他们谈论起祝爷爷,“他无儿无女啊!没有人照应,这要过去在农村就是五保户”“现在不也有社区吗?有志愿者上门服务”“话说社区再好也不如有亲生的儿女亲啊!”“家财万贯又怎样,想想还是有个孝顺的儿子女儿在身边才是真幸福”,他们随意地说着话,脚步去往不同的方向,每个人说上一句就没有了第二句,话音刚落,人已经沿着草坪中弯曲的石子路走远了。糖竖起耳朵听收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片言只语,他想从这些零星的家常话中找寻帮助祝爷爷的方法,他敏锐地听到“孝顺的儿子”这几个字,电光火石中他想到了吴通,想到了祝爷爷说他比亲生儿子还亲,有一个孝顺的儿子比家财万贯好,比孝顺的儿子还亲的吴通不是好上加好嘛!糖要去找吴通。

 吴通在大东湖边的小酒吧里谈对象。糖鼓足勇气踏进如同恋爱角一样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他脚拖着地走路,慢慢往前移动,烟味、酒味和香水味混合成的奇怪味道呛得他视线模糊。酒吧里人不多,多数是成双成对谈对象的男女,对他们来说,糖就像是冒出来的妖怪,奇形怪状动作乖张,炽热火辣的目光像飞剑一样扎向糖。在一个卡座里,吴通和一个身材火辣、穿紧身红衣和包臀裙的女生对面而坐,他本来嬉笑的脸在看到糖的一刹那石化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眼神阴晴不定,活像电影《满江红》里的坏人角色。糖也看到了他,他歪着脑袋径直走过去,斜着走了一条直线,他直盯着吴通完全忽略周围异怪的眼光,他心中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祝爷爷生病了需要人照顾。“祝爷爷生病了,你要去照顾他”,听到糖的话,吴通像触了电,弹簧般跳起来,迅猛的弹力之下,他手中的的高脚杯倾倒,洒了一地的酒,他忙不迭地放下酒杯,低头哈腰地与对面的女生解释,“不要听他瞎说啊!他是傻子”,不容诧异的女生反应,他拽着糖往外走,“你来这里干什么,乌鸦嘴胡说个什么东西”。糖被拖着走,不服气地转着脖子对呆若木鸡的女生说:“我……我不是傻子,祝爷爷生病了,你们要……要……孝顺。”女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离开,浓厚的妆容掩盖了情绪,她红唇紧抿,长睫毛神经质地抖动。

 一出酒吧,吴通就撒开了手,抛开糖往前紧走几步,步履慢的糖紧跟其后,等吴通站定转过脸时,糖吃了一惊,吴通喜笑颜开,一脸的欢喜,与在酒吧里恼怒的样子完全不同,好像是三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谢谢你傻小子,你救了我”,他用力拍着糖强壮的肩膀。惊诧莫名的糖跟不上吴通急剧变化的情绪,“谢……谢……我什……”。“我遇了上骗子,酒托儿,懂吗?说了你也不懂,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正想着法子逃跑呢?你小子就出现,哈哈,傻人有傻福啊,好了,我走了”,说着话,他一溜烟地跑进氤氲的夜色中。“你……别走,祝爷爷……生……”,糖话没有说完,吴通已经消失不见。远远的,女生出现在酒吧门口,霓虹的灯光照在她煞白的脸上,夜色恍惚之间,糖看到有鬼魅在跳动和舞动,他打了个冷战,朝着大寺庙的方向走去,脑袋僵硬脖子挺直,他不敢回头,嗖嗖的冷风如同抽打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催着他混乱的脚步。

 接下来的日子里,祝爷爷没有到公园来,糖在老人们唠叨的话语中知道他已经不能下床,估计快不行了,社区的人已经帮着准备后事。糖不知道后事是什么,他知道快不行了就是要死了,他去看祝爷爷,他躺在床上,眼睛深陷眼窝,两颊塌陷,黄褐色的脸上长满白色的胡渣,鼻翼细微地颤动,他还活着!糖忍不住嚎啕大哭,社区的人怕影响祝爷爷把他赶出来。他满公园里寻找吴通,但寻遍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他的人影,他像是故意逃避,他在逃避责任,他是不孝顺的,平时在祝爷爷面前甜言蜜语周到奉承是伪装,现在祝爷爷生病要死了,他就逃跑,他是坏人,不折不扣的坏人。糖在公园里瞎转,包括偏僻的恋爱角和恋爱角的偏僻之处,那里人迹罕至,连恋爱的情侣们也不常去,杂乱散放的几块圆石头圈出一小块秘密空间,在春天雨水的滋润下几丛灌木蓬勃生长,密密的枝条肆意地伸展,在草坪上建造迷宫,这里是捉迷藏的好去处,糖想吴通不是小孩子,他不会藏在灌木丛的迷宫里。在公园里,糖没有找到吴通,只看到吴通称之为骗子的女朋友,她经常一个人在恋爱角转悠,与在酒吧里一样的打扮,浓妆红唇,包臀裙包裹着曼妙的身姿,高跟鞋踩着石子路“哒哒”响。糖看到她就避开,吴通不孝顺祝爷爷是坏人,这个女生是吴通的女朋友也不孝顺祝爷爷就也不是好人,他经常听老人讲琐碎的生活琐事,儿子儿媳妇不孝顺的桥段占了很大一部分。对,吴通不孝顺,他女朋友也不孝顺,说不定是他女朋友不让他孝顺的,他说过她是骗子,是什么酒托。

 春花烂漫中,祝爷爷去世了,糖大哭着回家,第二天就发烧,在家休息了好几天。等病好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去公园,没有了祝爷爷,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也没有人有耐心陪他玩耍,公园变得没有意思,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人来人往,喧闹声和欢腾的鸟叫声像梅雨时节的雨水一样灌进他的脑袋里,他烦躁无比,想发火,想大叫,可是在人头攒动的地方他不能这样做,人们会说他是傻子。所以,偶尔去公园的时候,他喜欢去偏僻的恋爱角,那里人气不旺,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人们不会留意一个傻孩子。他慢悠悠地行走在蜿蜒的石子路上,林木茂盛清幽凉爽,水气凝结成白色的雾萦绕在绿叶和红花之间,他不再害怕,他想象自己是森林的精灵,拥有神奇的法力,能够惩罚坏人,他是好人心底无私天地宽,夜半不怕鬼敲门。日复一日,公园里,老人们舞蹈、唱京剧、打太极、下棋……,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时针一刻不停地按照亘古不变的节奏转动,在闲言碎语中,他们偶尔会提起祝爷爷,在十次说祝爷爷的生前事情时,会有那么一次有人漫不经心的说道:“说起老祝,自他走后,那个跟屁虫一样的傻孩子好久没来了。”

 六

清明时节雨纷纷,雨水虽然连绵,但雨量不大,如同萦绕盘旋的忧郁情绪,缠绵而不热烈,雨珠滴滴答答落下,连不成线,比毛毛雨要大一些,又达不到淅淅沥沥的程度,人们在路上行走,不打伞也没关系,但时间久了,终究会湿身。在下雨的日子里,原本平静的大东湖上泛起了麻点般的小水窝和蚊香般的涟漪,水面之上有缥缈之气。大东湖边停了好几辆警车,红绿的闪光高速炫舞,盖过了酒吧门口的霓虹光彩,雨水在灯光下跳动,如同夏日里扑火的蚊虫,湖边酒吧里一个女生失踪了!

 糖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吴通被带走协助调查,他素来齐整光滑的头发在雨中凌乱,脑袋耷拉着垂头丧气,一副晦气的表情,眼睛沮丧无神,能说会道的嘴巴紧紧闭上。人群兴奋嘈杂,但糖还是捕捉到一些有用的话语,“人在做天在看,世间是有报应的,好人未见得有好报,但恶人自有恶报”“吴通是骗子,那女孩也是骗子,骗子骗骗子,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第二天,吴通被放回来,他虽然被女生骗花了不菲的酒水钱,但他没有胆量去报复女生,也没有要隐匿的真相,他只是寄生在公园老人们身上一只小小的寄生虫。而且,有人在公园里发现了女生,她在恋爱角!她跪在圆石头围拢的草坪上,错落的灌木丛将她藏得严严实实。她的嘴巴被胶带封住,双脚在脚踝处用胶带绑住,双手被一圈圈的胶带牢牢地反绑在身后,肩膀和并拢的大腿像粽子一样用长长的胶带扎住,似乎是一位艺术家的“杰作”——完美的一尊跪像。她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无助地盯着面前一张插在泥土里的硬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祝爷爷”三个红色大字,硬纸片是从包装盒上裁剪下来,顶端尖尖,下端是细长的柄,像极了戏曲里县官升堂用的令牌。风吹雨打中,硬纸片潮湿软烂,歪斜着几乎要倒掉,字的红色颜料浸润渗流,数十条红色的细线流向草地;女生嘴巴之上的胶带处有红色的水珠沿着惨白的下巴滴落草地,估计是红艳的口红在雨水中稀释而成,一滴又一滴。

 湿润清亮的绿草上红色的溪流流淌到女生弯曲的膝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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