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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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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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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游者的自述

我双手举着一张板子放在胸前,上面用白笔写了“任飞”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身上的套头衫松松垮垮地挂着,我和它一样毫无精神。我脸色煞白,双眼呆滞无神,好像是一条在混水中翻跳上岸的可怜的鱼儿,遭受阳光的炙烤,眼睛无力无助地望着地上的尘土,痛苦已经麻木,绝望地等待着死神的最后一击。蓬松杂乱的头发有点杀马特的感觉,杂草般肆意生长,膨胀如棉花糖,与向左倾斜的脑袋一起烘托出不羁和颓废的意味,一根根张扬支棱的头发增加了我的高度,将原本的1.68米拔高到1.71米的位置。

“咔嚓”一声,就如打开了照相机的闪光灯,炫目的灯光照射过来,强烈的光线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放到额头去遮掩,写着任飞两个字的板子就向一边掉落。光线随之摆动,聚光的光圈落到了一双破旧邋遢的运动鞋上,鞋子的前部磨损严重,原本光滑的皮面破败不堪,呈现鸡眼一样的毛糙状,在灰蒙蒙的陈年土垢的遮掩下,鞋原本的颜色已经无法辨识,只有鞋帮处两条浅红色顽强地显露着,试图展现原有的鲜艳。“叫什么名字?”一个声音喝道,光线在我的周围剧烈地晃悠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我苍白的脸上,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任飞”……

我没有在梦游,我在做梦。前几天,这样的情节经常出现在我冗长和纠缠的梦魇的末尾,将我从梦中惊醒,也是眩晕发胀的脑袋中唯一能清晰记得的梦的片段。就如板子上所写,我叫任飞,是三福市的一名初中生,今年14岁,确切地说是13周岁,因为还没有过阳历的生日。令我苦恼的是,这些梦是伴随着我的青春期而来,每每和梦遗结合在一起。看着内裤上湿漉漉的一片,我非常气恼,用拳头捶打枕头,长吁一口气,婀娜多姿的青春女生、富有成熟韵味的老师和朦朦胧胧对爱的向往,这些美好的事物一点儿也没有在梦中出现,或者即使出现了,我也没有能够记住。我的青春之梦本应是如同琴键般跳动的,有跳动的马尾辫、跳动的身姿、跳动的节奏;青春之梦应是充满着芬芳,沐浴后混杂着洗发液、沐浴液、护肤霜和少女体香,美妙和醉人的香气飘逸充盈鼻腔;青春之梦要像动人的爱情电影一样充满动人的情节,动人的拥抱、醉人的话语还有心悸般的颤动……无穷无尽的想象来自于电影、电视的画面和小说、诗歌的描述,来自于我常常独自发呆的脑补。

梦是现实的投影,我的青春之梦变成纠缠的梦魇与我的梦游症有关,也与一起女生失踪事件有关。

我的房间不大,床靠墙放,两面的墙上贴满朋克风格的图画,汽车、摩托车、乐器和穿着铜扣皮衣的人物在狭小的房间里营造出古铜色的重金属色彩,渗透出冷酷和沉闷的气息。透过两扇小窗户照进来的两束清晨柔和淡然的阳光,如两条绢布温柔地铺在书桌、书柜和杂乱的书上,光影的末梢是“八年级必读书目”几个黑色的宋体字。看到“必读”的字样,我昏沉的脑袋完全清醒了,不再任思维驰骋遐想,我跳了起来,迅速将书本、作业和文具盒塞进书包,跑去客餐厅。再不出来,奶奶会以为我晚上又梦游,起不了床,等不及要来敲门了。

爸妈都在上海做物流生意,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个90多平米的三室小房子里。我坐到餐桌边时,像往常一样,早餐已经在桌上了,有粥和咸菜、两个包子、两个煎鸡蛋。对于我的吃,奶奶是用心的,平日想着法子换花样,有时会有干拌面、阳春面、干丝,会有油条、麻团、烧饼,还有时听着小区里的“时髦”家庭介绍,会提前一天买好披萨和意面。但从年初开始,鸡蛋成了不可或缺的主角,说是因为青春期发育,要增加营养,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每天早餐增加两个鸡蛋。虽然变着花样,白煮鸡、茶叶蛋、煎蛋、荷包蛋、鸡蛋饼,我还是吃得腻了,犯了鸡蛋厌恶症,见着鸡蛋就想吐。虽然如此,我总是拗不过奶奶,她斩钉截铁地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现在最需要营养,你爸像你这么大时,一顿饭能吃下两碗米饭。”我心中不服,她说话太浮夸了,一顿饭两碗米饭,爸爸也不过吃成现在瘦小的样子。但看着奶奶严肃认真的脸,坚定的眼神,我不和她争论,那样会伤她的心的,我宁愿伤胃也不能伤她的心,我像青蛙一样,闭着眼睛,张大嘴巴,痛苦万状地把各式的鸡蛋囫囵吞枣吞下。

奶奶个头不大,人也清瘦,但精神头儿十足,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像个永动机,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照顾着我,忙碌着繁琐的家务,还有余力到处打听教育的经验和心得,回来后将别人家孩子的故事是向我传达和灌输,与她到处收集各类猪杂、牛杂给我增加营养一样。她像是一只精力过剩的绵羊,在羊群里最是温顺和热心,不会也不想落单,拼命地往羊群里挤,这里转转,那里跑跑,想着与每一只羊都搞好关系,想着从每一只羊那里获得生活的启迪和帮助。

我看了一下黄色的座钟,已经六点五十分了,赶紧将剩下的一半包子塞到嘴里,背起书包,打开门,往楼下跑去。二楼的台阶并不长,我三步两步,几个跳跃就到了单元门口,身后奶奶尖尖的声音犹自在楼道里回荡,“骑车慢点,当心电瓶车,上课要听话,不要和同学吵架。”她的声音像一串生锈的铃铛,在楼道里“哐当哐当”撞成一片。

这是我平凡生活的一个平凡早晨的生活。

平凡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就像是磨豆腐的老式石磨,看着沉重缓慢,但枯燥乏味的转动变魔术般地将时间折叠和重叠。蓦然回首中,一切都已经改变,浸润饱满的黄色豆子消失不见,化作乳白色的豆汁从石头缝隙中旋流而下,其空间上形态的完全变化完美地诠释时间如离弦之箭般的飞逝。

在我开始做噩梦的几天前的一个早晨,那是个星期天,楼下杂乱的吵闹声把我从宝贵的懒觉时间中吵醒。我不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但算得上是个听话的学生,我积极响应八小时睡眠的号召,保证在晚上十点半之前睡觉,在周末,会晚起两三个小时,这样我甚至能有十二小时的睡眠时间,起码在睡眠时间上达到了谷爱凌的标准。

我不爱听八卦,不关心坊间的传言,但精力旺盛的奶奶已经带着故事回家了。城河旁边一个高校的女生昨晚失踪了,警察在学校周边排查,现在还没有找到人,消息在城里传开,说什么的都有。说到这里,奶奶是欲言又止,我心中明白,无非是些色狼因色起意侵害女生的传言呗,大学女生本来就是人们关注的对象,现在又在深夜失踪,怕是要激起不小的躁动的浪花了。奶奶总是把我当小孩子,认为这些事情不能对我说,怕我受到坏的影响。其实,她不知道现在的初中生什么都懂,毕竟见得多听得多,每天都经受各种信息的狂轰滥炸。我们现在会与老师一起探讨生活的万象、人生的惆怅,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于社会上的负面新闻见怪不怪,只是奶奶已经落伍了,跟不上二次元的节奏。

我让奶奶不要瞎搀和,盲让她从那些无厘头的谣言,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警察肯定会找到她的。

“谁知道呢,还是小心为好,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说不定就有坏人呢。”奶奶固执地说。

小区热闹了一天,到了晚饭时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中,在饭桌上家里人互相通报白天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要将断断续续的信息拼凑成完整的故事情节,每个人好像都是侦探,都有内幕消息,煞有介事地进行分析,说得头头是道。那女生是校花,昨天下课后与同学说去见一个高中的老同学……清晨,同宿舍的女生发现她一夜未归,打了许多电话联系她,手机都是没人接听,微信上给她留言也不回,她们怕出事就向学校汇报……后来警方介入,到各处排查。

我从奶奶那里听到故事也大体如此,我没有太在意,一夜好觉。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上学,如常地停在菜贩的摊位前面,等待奔驰车的到来。这次,菜贩不关心我的存在,他和周围的摊主议论着女生失踪的事情,“开始查监控了,现在警察破案都是靠监控。”

“那当然,你看,大街上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现在想干个坏事都不行,随时会被拍下来,上次老王喝醉酒跑到墙根下撒尿,被录进去了,第二天董主任上门教育了他一通。”

“嘻嘻!”

“虽然这么说,但年轻女孩子晚上出门还是要小心点,还是有些麻木的后生……”菜贩说到这里是停顿下来,热烈聊天的两个人一下子沉默了,我闻到了空气中的异样的味道。我知道,在身后有两双警惕、怀疑和暧昧的眼睛正盯着我这个“麻木”的后生。我没有回头,也不想和他们计较,管它呢,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反正无聊得很,如果与他们争执,就合了他们的心意。这时,奔驰车出来了,我按响铃铛,骑着我的二八大杠,像灵活的小舟穿行在车流中。不要回头看,我知道菜贩此时应该是点着手指头,砸吧嘴巴,得意洋洋地对旁边的人说:“你们看,你们看!麻木神儿。”

女生失踪的事情也在学校里传开了,同学们都在议论,连上课时,老班也说起这件事,还热别叮嘱女生要注意安全,“是爸妈接送的一定要等他们到,自己回家的放学后不要在外面逗留。尤其是留守学生,爸妈不在身边,放学就要回家,到家后要发微信向老师报告。”我不是女生,但我是留守学生,同学的目光都转向我。老师的话、同学们的眼神让我很尴尬,我站起来说:“老师,我奶奶的手机是老人机,没法上微信。”同学们哄堂大笑,接着教室里充满了“嗡嗡”之声。老班的脸微微一红,敲着桌子说:“安静!安静!没有微信就发短信,你奶奶不会,你教她发,反正到家后第一时间报告!”

我在学校上课期间,警察沿着女生的行动轨迹一路查看监控,来到了我们社区。等我放学回家时天色已晚,黄色的路灯下树影婆娑,气温舒适不热不冷,微风吹在脸上清爽舒服。在一声清脆的铃声中,我飞驰进小区,进小区大门,沿着大道骑行一分钟,拐两个弯就到家,四周的景象我已经熟悉到可以视而不见了。今天我却发现了不同,熟悉的环境里小区居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凑着脑袋热切地讨论着,变换的手势配合着情绪的变化,姿态各异,小区仿佛是大型的话剧舞台。自行车的铃声就像有神奇的魔力,把人们唤醒,他们都猛地抬起头,转动脑袋看向我,动作整齐划一,一样的异样眼光、别样的神情。人们不再说话,嘴巴固定地半张着,激动的手势停在空中,场景诡异无比。我像是来到了游乐园的世界,在昏暗曲折的山洞中,坐着小船探险,在流淌的小河中飘行,周围光影变幻,不时冒出妖魔鬼怪和奇幻景象。

回到家中,奶奶正生着闷气,见我进门,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不容我喘口气,就拉着我的手要与我说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奶奶非常激动,说的话有点颠三倒四,前后错乱。我倒了杯水给她,她喝水润了润嗓子,坐下歇息了两分钟平复心情,在她理清了思路,说话条理清晰后,我了解到白天发生的事情。

白天,警察让董主任带着到我家,了解我在女生失踪的那天晚上有没有在小区里晃悠,虽然只是简单地排查情况。但奶奶这是头一遭被警察找上门谈话,感觉遇到了天大的事情,紧张得声音颤抖,话也说不周全,幸好有董主任帮着解释,说是可能我晚上又梦游了。警察记录下来,没有问太多的问题。

警察走后,小区里面像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成了侦探,成了评论家,人们以无比的热情分析探讨着女生的案情,其中不可回避地夹杂着留守、青春期、避孕套和梦游这些对于奶奶特别敏感和刺耳的关键词。她脚上像是装了风火轮,在社区和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家之间来回高速地奔走,她是确信我没有做坏事,她不停地说话要让大家也确信,要说明警察到我家只是例行的了解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人们都“呵呵”地对她报以微笑,敷衍着和她闲聊,让她搞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态度和想法,她愈加急躁和迷茫。不过,通过这些没有多少实质意义的聊天,她获得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原来是健哥“诬陷”了我。

警察来到我们小区查看监控,发现那女生从小区前门进旁边的侧门出,应该是穿过小区去旁边的城河边。我们小区和马路对面的高档小区都是沿着城河而建,女生的学校就在城河的那一边,城河水面宽阔,上面有许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桥梁将两岸相连。警察在监控画面上看着女生行动很正常,只是脚步似乎有点漂浮。晚上的小区道路上没有什么人,她沿着大道走,拐了两个弯就到侧门。在小区大门拐弯口和侧门到城河堤岸这两个地方都没有摄像头,所以,她刚进小区和出小区的情况就没有画面。从现有的监控录像看,他们觉得女生在经过小区时没有发生可疑的情况,打算到下一段地点去查监控。

不知什么时候,健哥挤进了小区监控室,他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说看到有异常情况,“你们看,女生在出侧门之前与一个人交叉而过。”警察将画面放大固定,有一个穿着睡衣睡裤的人和女生对面而过,相隔有一两米远,两人没有交流和互动的动作。这个画面他们看到过,初步判断不需要关注。

“他是任飞,一个初中生,就住在小区侧门旁边”,董主任赶紧对警察解释,转头厉声呵斥健哥,“瞎指什么东西,警察在办案,你凑过来干什么。”

健哥低着头不与董主任争辩,嘴里嘟囔着表示不服气。

看着画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既然健哥讲了,本着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的原则,警察就到我家去了。

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奶奶生气到了极点,憋屈的愤懑之情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她堵住健哥家的大门,花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数落他。

我听着也是怒火中烧,咬牙切齿恨不得也要去找健哥理论。奶奶正要讲她是如何数落健哥的,对门的邻居阿方听着我回来,敲门进来。他满面笑容,“小飞放学了!”

“回来了”,我说。虽然每天遇到他都是这样的打招呼,但今天看他的笑有意味深长的意味,微微点着的头好像在说:你懂的。

阿方坐下后就开始兴奋地说起奶奶在健哥家门口的风采,嘴角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大家都没有想到奶奶原来这么厉害,已经二三十年没有见到过这种场景了。”

奶奶浑身迸发怒火,有着复仇女神的逼人气势,周身洋溢光彩;但她说话时声音绵软,语调清晰,有着乡间戏曲的那种节奏和韵律,不需要伴奏光是自然哼唱就有柔美动听的感觉。仔细听她说的话,非常有逻辑、层次清楚、富有感情、在情在理,与她平时絮絮叨叨的唠叨之言绝不相同。她大意是说,健哥的爸妈在乡间的时候虽然很穷,但为人忠厚老实,与乡里乡亲相处得很好,有好的名声是讲究的人,大家也对他们家帮衬许多。尤其是我的爷爷奶奶对他从小很照顾,当中,举例证明一二三……(此时,奶奶用左手掰着右手的手指头,嘴里数着,“一、二、三”)。健哥爸妈去世得早,他从小缺少管教,早早儿地与社会上的人混学了坏,做了不少坏事,尤其是搬到拆迁安置小区后,变得越来越不讲究,品性不端正,行为出格,让乡亲们嫌弃厌恶,举例证明“一、二、三”……。最后,奶奶总结说人穷没关系,但不能没有人品,要知道感恩,要对得起社会……。凡此种种,简直就是一篇大文章,大家就像看了一场大戏,听了一顿心灵鸡汤。

奶奶硬是读书少,不然肯定也是个大作家,是个演说家。很自然的,一大群老头老太围在了奶奶周围,听她说到动情处,有老太太会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随着她语言的深入,人们配合着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声讨健哥,好像是在对他进行一场人民的审判,健哥只能龟缩在家里面,好像知道理亏,一句话也没有敢回,默默地接受了奶奶的“审判”。

在奶奶眼里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折腾了一整天,她虽然很疲惫了,还是没有睡意。我是没心没肺,照样在十点半前去睡觉,这晚我又做梦了,梦的内容应该很复杂,做梦的时间应该很长,因为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就像是中邪了一样,拼尽全身的力气,依靠坚强的意志,才挣脱鬼怪的控制,醒来之后头疼眼花,浑身发干,非常不舒服。

我只能记得睡醒之前的一小段梦,我摇身一变,成了侦探柯南,人也飞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柯南一个人乘坐电梯,来到一个楼层,电梯门打开,柯南快速地走出去,“嗖”地又跳回来,好像在与谁闹着玩。再次进入电梯后,柯南伸出手将电梯上的按键按了个遍,接着抬起头对着摄像头咧开大嘴挤眉弄眼做鬼脸,弯下腰弓着背晃荡,如此反复,重复着这一套动作好几遍,像是录像带卡了带,不断循环播放着;柯南来到了一个审讯室,里面烟雾缭绕,弥漫着香火和烧纸钱的味道,变成柯南的我双手举着写有柯南两个歪歪扭扭白色大字的板子,脸色苍白,和板子上的字一样的白,歪歪斜斜的套头衫上耷拉着歪歪斜斜毫无精神的脑袋,双眼呆滞无神地看着正在作法的道士,那道士挥舞着木剑,烧着纸符,高声喝道:“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是在柯南大叫声中醒来的,他喊道:“你们搞错了,不是我!”

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鸟飞到了学校。班上的同学和老师也听说这件事,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不会像健哥那样胡乱怀疑和猜测。老班还特意和我聊了一会儿,没有多少具体内容,我知道她这是在缓解我心理压力,就是要表明她是相信证据的,不会听信传言,让我放宽心,我很感激,但我没有什么好担心和忧虑的;同学们的表现就有些夸张和无赖了,他们打着关心帮助我的旗号,搜索了一些所谓的资料,像什么梦游的症状、梦游时会不会伤害人、喊醒一个梦游的人会不会让他变傻、梦游犯罪会不会被追究之类的,他们过剩的青春活力四溢;有些人同学更过分,查到青春期孩子性心理方面的资料,列举一些青春期性犯罪的例子,查到刑法的资料说十四周岁以下的人杀人不会被抓……对于这些,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同学间的玩笑,我不会放在心上,用打闹去回复他们。

小区居民对于我的“怀疑”是有他们认为的“事实”基础,我不仅有梦游症,在学校里我还因为一个避孕套挨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

不久前的一个早晨。我从单元楼道跑出来,推起靠在墙上的自行车,脚尖点地,如水中的游鱼一般飞窜出去,车子是旧式二八大杠,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黑色的框架结实粗壮,两个车轮硕大,将我高高地架起。同学们都是大几百,乃至几千上万的运动自行车,结构轻巧,造型时尚,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自行车的队伍里“一枝独秀”,高大突出,不过是一种人群里的傻高个般的那种突出,与周围的环境相比显得特别的突兀与违和。它唯一的优点就是安全,不是说它结实经摔,而是我不用担心小偷惦记它,无论到哪儿随手将它往边角处一扔,不用上锁,小偷都不会正眼瞧的,估计他们拿回去也卖不掉。

快到小区门口,我碰上了社区的董主任,他是社区里忙碌的蜜蜂,是社区的“总理”。他年纪不大,高个子,宽嗓门,长着一张精明能干的脸。社区的大事小事都归他管,他关心和熟悉小区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我,因为我是留守学生。据说政府对留守儿童有特殊的关照政策,所以董主任经常到我家与奶奶聊天,嘘寒问暖,偶尔会拿着各式的表格来让奶奶填写,填完后不久就有人送来慰问品,有时是些吃的,有时是些书籍文具之类的。

他整天忙,因为政府的任务很多,从整治卫生到小区改造、防虫防鼠……总是不停地有事情。他重视每一项任务,口头禅是“这是政治任务,大家克服克服,必须要完成。”最近,他的政治任务是给我们这个老旧小区装监控。今天一大早,他就在各个监控点实地调试摄像头,一边脑袋来回转动,一边用对讲机呼唤中控室,让摄像头随着他的脑袋移动,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对,对,那边的角落能看到吧?”

“叮咚”,清脆的铃声响起,我快速地从董主任身后飞驰而过,来了个大撒把,双手离开车龙头成一字形张开,像是展翅飞翔的雄鹰。虽然没有回头,我想象得出他的样子,一定是瞪眼皱眉嘴巴大张,眼神中充满忧虑,仿佛要说:“留守学生缺少关爱,又处于青春期,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我轻快地骑到小区门口,在一排路边摊前停了下来。这些商贩是附近拆迁安置的居民,每天早上在路边卖些蔬菜、鱼虾和水果,说是本地货、自家产的,据奶奶说他们的生意很好,现在的城里人讲究,喜欢吃手工的、自己种的东西。他们占据着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使得上学高峰期的小区门口非常的拥挤。我将二八大杠横在了一个买菜的摊位前,那里好像是他的固定摊位,好像也是我固定的临时停车点。他嫌弃地抬头看我,像是我挡了他的生意,其实这个时间点儿他也没有多少生意,人们都忙着送小孩上学,没有空停下来买菜。我将自行车倾斜,左脚撑地,右脚搭在脚蹬上,身体前倾张目看着对面的小区大门。

马路对面是个高档小区,大门高大气派,门前是颇具规模的喷泉池,小区的车辆绕着喷泉池一个门进,一个门出。小区的前半部分是别墅区,高大的树木和层层叠叠的绿植簇拥着十几幢三层小楼,幽静高雅,透着贵气和洋气,令人羡慕向往。对比我们的小区,简直就是美丽的花园,就是天堂。我们的小区年代久远,都是老式的五层砖混结构楼房,以小区中间的路为中心,分两边整齐地排列,像是星期一早晨升国旗时排列整齐的学生队伍。由于疏于管理,楼房的水泥外墙布满斑驳的裂纹,频繁的雨水在上面涂抹了岁月的颜色。楼房下面、楼道里、车库门前堆满各式各样的杂物和货品,纸盒、车胎、铁锅、小柜子、蔬菜……甚至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空酒瓶。外人看起来是脏乱差,但这些杂物对于敝帚自珍的主人来说是珍贵的财产和生活的宝物,浸润着岁月的滋味,总是舍不得丢弃。从困难岁月过来的老人还会说:“年轻人没有过苦日子,什么都要扔掉,等遇到困难时就知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会用得上的,放着总不是什么坏事。”

这两年沾了加强老旧小区物业管理的光,小区在热心的董主任的带领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文明整治运动,粉刷墙面,整饬楼道,清运垃圾,安装路灯,小区面貌焕然一新,相较过去是大变样。但与马路对面的小区相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用无人机从空中航拍,拍出的照片就会是泾渭分明的图案,对比非常鲜明,以马路为界对称分布,一面是彩色的绚丽多彩,一面是黑白色的平淡呆板;一边代表着富贵高大上,一边代表着普通。现在,来自平淡呆板小区的我,骑着破自行车看着绚丽多彩小区的车辆长蛇一样连贯驶出,我在等一辆奔驰车。

奔驰车主是个大律师,我等待的是他的女儿,我们学校的校花。她像明星般美丽漂亮、气质优雅,加之多才多艺、品学兼优,是学校的名人,是众多男生暗恋和追捧的女神,是我的白月光。对于一个来自平淡呆板小区的穷小子来说,她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这个残酷的现实并不妨碍我对于她的幻想和想象,并不妨碍我每天上学时的等待和追寻。

盼望着,盼望着,豪华大气的奔驰车终于来了,照例是六点五十五分的样子。我如同伏击的猎人发现了猎物一样,“嗖”地蹬着车就跟了过去。买菜人“戚”了一声,嘟囔着说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骑个破自行车追啥子奔驰,真是不自量力。”我脸皮厚,一贯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装作没听见,继续我的追寻。但后背发凉,如芒刺在背,他这是在报复我的挡道影响他的生意,不断发射冷言冷语狠狠攻击我的后背,要在上面留些伤痕和印记。

奔驰车在拥挤的马路上奔驰不起来,慢悠悠地在车流中流动,我从非机动车道上刚好看到后座,透过贴膜的车窗,朦胧地看到美丽的侧脸,齐肩的头发在发梢烫着圈儿,椭圆的脸线条柔和清丽,鼻梁高挺明朗。清晨的阳光经过车窗的折射在她的脸上印出淡黄的颜色,在两颊和额头上渲染出细微的光晕,虽然模糊不清,可我能想象到长长纤细的睫毛的样子,像是柔光中的尘埃闪着光辉。其实,她的皮肤是白皙的,有着两个酒窝的脸是白里透着红,身体苗条修长,从身后看是最好看,在学校时,我看到最多的是她的背影。

车辆转弯,道路变得宽阔,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少了,奔驰车快马加鞭一骑绝尘,将我远远地抛到了后面。不过,学校并不远,我也只是再骑上五分钟就到了。

学校的生活是固定程式化的,我们像是上了发条的座钟,按着既定的节奏转动,早读、跑操、语文课、数学课、地理课……。教室被学生和课桌椅挤得满满当当,课间时,走廊上、楼梯间充满了调皮喧闹的学生,就是宽阔的操场在跑操时也像是拼图图板一样被整齐的队列放满,只留下环绕一圈的跑道是空着的。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白色的弧线画出清晰的线路,不一会儿,以班级为单位的队列就涌上了这些线路,步伐铿锵有力,响亮的口号声响彻操场,在校园里激荡起伏,“拼搏奋斗,青春飞扬!”

校园里有那么多人,我默默无闻,毫不起眼,就像是河里的小浪花,空气中的一粒灰尘,平庸地淹没在优秀的同学们的阴影里。班上的许多同学不熟悉我,不留意我,老师也不会关注我这个成绩一般、体育一般、长相一般的学生,只有在每学期的开始统计留守学生时,会给我两张表格填写。本来,这些表格是发到班级群里由家长下载填写,但是奶奶只有老人机,没法加入微信群,老师只好亲自打印出来让我手填,说道:“这就是留守学生的特殊性,需要特殊的照顾。”

学校就是个小社会,有好事者听说我没有智能手机,就找上门来,他是一个初三的学生,在学校里倒腾手机,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向学生兜售,满足那些手机被家长收走而又有些零花钱的学生的需求。据说生意非常好,每学期能卖出去五六十部,学生们都称他为“手机强”。可是,找到我卖手机是他红火生意的滑铁卢,我对智能手机有需求,但需求并不强烈;我有零花钱,但很有限,不够买一部智能手机。

不过,“手机强”确实不是盖的,有着过人的本领,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把我说得心动了,以至于我回去和奶奶委婉地说想买个智能手机。一向花钱谨慎的奶奶出人意料的很爽快地答应,还强调说:“不一定要省钱,要买就买个好一点的,不一定要从学生手中买,我出钱到正规商店买。”我没有想到奶奶会当场就同意买,太过于意外,思想准备不充分,自己倒犹豫起来,就说我再看看,再想想。后来,我考虑再三,觉得用手机的机会也不是太多,对功能和质量没有太高的要求,没必要花大价钱买贵的,先买个便宜的凑合着用,所以决定还是到“手机强”那里去买。

“手机强”却出事了,都是手机惹的祸。传说他与学校里的一个女生谈恋爱,那女生也是个留守学生,放学后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感情热烈,竟然在家里偷食禁果。这倒罢了,他们还用“手机强”数十部手机中的一部将过程录了下来,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段视频传到了老师那里,然后,两人就被开除了。我在学校里买手机的计划泡汤。“手机强”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在学生中疯传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们男生中流传的版本更加的精彩和生动,每一个细节都被详细和细致的描述,甚至于避孕套是什么牌子都清清楚楚,好像学校里隐藏着一个老法师,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悄悄地将学校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学校里是真真切切的有避孕套,有一次,我就在车棚的角落里捡到一个没有开封使用的避孕套,神奇的是它和传说中“手机强”使用的是同一个牌子,想是哪一个紧张的没有经验的学生不小心掉落的。

这个避孕套让我在班级和学校一下子出名了。我将这个避孕套带到教室,在课间时,带着炫耀和哗众取宠的心理拿出来给几个男生看,他们不怕事情大,在哄笑中,将避孕套像纸飞机一样在课桌间扔来扔去,它飞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开来。男生欢呼雀跃,女生惊呼尖叫,大家像是听到放假的通知一样异常地兴奋和欢乐,教室变成了闹腾的海洋。但是,乐极总会生悲,在空中飞舞的避孕套,在教室里游荡了几圈后,迎着明亮晃眼的阳光向门口飞去,划着优美的弧线似鸟儿般轻盈,最终,“啪”的一声落在一个刚刚走进教室的人的脸上。

今天,老班要上公开课,校长会亲自出席,她非常重视,精心准备,细心打扮,难得地薄施粉黛,特意将秀发高高扎起,在一身得体的套装衬托下年轻的身材显得婀娜多姿、大方美丽。她踩着高跟鞋气质优雅地走到教室门口,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态和十足的精气神。

她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避孕套重重地打脸!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一时之间连愤怒都无法表达出来,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在粉妆上拉出几条细细的裂纹。许久后,“谁?”尖利的声音划破整个教学楼,冲向宽广的校园。后来我听说,当时这能够刺破云端的声音吓得若干个正在上课板书的老师的粉笔掉到地上,更将不可计数的学生从迷糊的睡眠状态中惊醒。

于是,在学校的安排下,我不得不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爸爸专程从上海赶回来,前所未有地花大把的时间诚心诚意地和老师沟通交流。学校和社区都高度重视留守学生的身心健康,学校的心理老师专程来到家中家访,与我促膝谈心,将思政课上的一套说辞又与我讲解一遍;董主任带着宣传手册来到家中,责怪爸爸对我关心不够,照着册子上的图画和爸爸认真严肃地上课。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并不感冒,还有些厌烦和腻歪,但他们的到来还是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我逃避了皮肉之苦。在科学的道理面前、在谆谆的教诲中,爸爸实在不好意思,也不能举起施行暴力的手。难得地,他红润圆润的脸上挤出笑容,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和我掏心窝的谈心,讲的不再是“我和你妈千辛万苦的为了谁?”“我们穷人家没钱没权,只能靠你自己”之类的老话,而是“你要多与人交流,多阅读书籍来开阔心胸、平复心态,要顺利度过青春期”之类的新知识。他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好像在努力抑制怒火和气恼,粗大的双手在大腿上摩挲,十分地不自在,柔声的话语像是拼命地压低了嗓子说出的。我满脸的悔恨和愧疚,诚恳地接受他的教导,心中却偷偷地笑,实在是委屈难为他了,对他来说,痛打我一顿才是简单直接和畅快的。

一个星期后,爸爸又回上海忙碌,我也获准重新上学,陆续地在不同的场合声情并茂和出自肺腑的真诚的检讨,之后,我恢复了正常的日复一日的学生生活。也许精力过剩的学生们制造的事端太多了,也许是学习的压力太大了,大家都像没有发生过避孕套事件一样,如常地把我遗忘在教室里。我依旧是一个没有人注意的人,这样也好,在学校的生活虽然平淡无聊,但也无事。

至于说我的梦游症,本来是我们家的一个小秘密,由于无聊多事的健哥而公之于众,当然也与董主任亲自监督建设的小区监控有关。健哥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独自住在一套大房子里,房子是拆迁安置的,他平日里没有事情做,到处游荡,据说拆迁补贴款足够他下半辈子吃喝用的,在大家眼中他是个颟顸无能的人。这天半夜,他喝了点酒睡不着觉,就在小区里瞎晃悠,天上的月亮像是弯弯的小船,只有为数不多的星星在眨眼睛,暗黄的路灯的光线在繁茂的树叶的遮掩下变得朦胧和压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熄了灯,人们进入了梦乡。健哥经常在夜里游荡,对小区的道路闭着眼睛都能走过,他习惯了让自己孤独的灵魂在无人的路上恣意地飘荡,用他的话说,“这个时间的小区里别说是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但这次,他被人吓着了,酒都给吓醒了,他说被我吓着了!我像个鬼魂一样在他面前晃荡,面无表情,两眼发痴,手脚僵硬地走路,看到他也不与他说话,他坚定地认为我是有意装神弄鬼吓唬他。

对于他的说法,奶奶想都不要想,矢口否认,“你是酒喝多了,眼睛花了,脑子坏了胡言乱语,我们家任飞睡得好好的,怎么会半夜跑到小区里去呢,难不成他还是小偷呢”,说着话,奶奶一脸的气愤,高声责备健哥的污蔑和破坏我的令名。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半夜出去过,但看着奶奶愤怒的表情,我觉察到细微的肌肉抖动,她高高的声音发干发枯,显示出并没有多少底气,因为她和我都心知肚明,我有梦游症。

从七八岁起,我常常会半夜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定定的,喃喃自语,语速极快地咕噜着,慌了神的奶奶听不清我在说什么,片刻后,在奶奶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我倒头睡下。第二天早上,我像没事人一样,完全记不得晚上梦游的事。奶奶紧张地反复问我记不记得,是不是在做梦?在确认我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后,她非常地害怕,认为我是民间传说中的中邪、鬼上身。精明的奶奶没有声张,运用起她记忆中的偏方来治疗我的“中邪”。她用墨汁在我双颊上画圈,用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在我额头上揉搓,虽没有痛苦感,但刺鼻的墨汁味道和蛋清的腥味让我反胃要吐,那时年纪小只能无奈地接受奶奶的摆布。长大了一点,我知道这是梦游,是小孩神经系统发育一下子接受不了脑袋里存储和运转的海量信息的结果,不是什么中邪,不需要大惊小怪,青春期后就会自行消失。我告诉了奶奶,她将信将疑,鉴于偏方也没能治好,只能选择接受我是梦游这个事实。

健哥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被奶奶责怪污蔑好人,心中不服,嘴上唧唧歪歪地不肯认输。他找到董主任要求调监控查看,董主任开始没有同意,认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调监控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监控哪是随随便便地看的,不要拿这些说不上嘴的事来烦我。”

健哥死缠硬打,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他反正无事,一个上午都赖在董主任的办公室,说三福市太平得很,我们小区连个小偷都没有,哪里要用得着调用监控,现在既然发生了吓人的事情,就一定要查一查,否则这些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又说,莫不是采购时吃了好处,监控系统的质量差,不敢给人看。董主任也是要面子的人,对于健哥无谓的指控和怀疑非常的在意,骂健哥无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诬陷好人。最终董主任拗不过他,还是带他到监控室,调看了前一天晚上的录像。

“你看这里,看到没有,这小子木里木头的像不像一个鬼魂,两眼发痴像丢了魂儿,着实把我吓了一条”,健哥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又喝了半斤酒,兴奋地大叫,唾沫乱飞,用手指着录像里穿着睡衣睡裤的我。

“奥,我知道了”,董主任是通晓世理的人,不像健哥那样的无知,他知道这是梦游。他是个谨慎和细致的人,当时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健哥是个大嘴巴,是小区里的大喇叭,这些话不能对他说,否则,他会用扩音器在小区里广播。

但是,小区里的人还是都知道我有梦游症。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社会,多数人不会认为我是中邪,大家背后将我的梦游当作生活的小笑话议论着,在饭桌上调节气氛,在无聊时当作谈话的话题。

奶奶感到很丢人,到处主动与人聊天,找了许多的理由来要说服别人我没有梦游,她在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去改变别人的想法,只落得口干舌燥和脑壳疼。暗地里,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偏方”,说找和尚来念经、找道士作法就能祛邪。我与她争执坚决不同意,声明如果真有和尚和道士进了家门,我就离家出走,为了表明决然的态度,我锁上房间的门不再与她说话。奶奶用老人机和爸爸通了长时间的电话,不知道是我决绝的态度有效,还是爸爸的劝说有用,反正终究是没有闲杂人等上门;进而,奶奶又要在我睡觉时把我的房门从外面锁上,董主任及时地制止了这种行为,用一些案例故事来劝导她,让她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梦游这件很正常的事情。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几乎是在同时,我梦游的事情成了班上的热门话题,好在学校是文明的场所,是知识的海洋,有良师也有益友。生理课上,老师花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讲授梦游症的知识,虽然有的同学指指点点,有的同学嘻嘻哈哈。但我始终昂着头,目不转睛地听老师讲课,对于我这样一个学习态度一般的学生来说,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的认真和专注。我像是在梦游中,完全地将周围忘却,沉浸在自我之中。

健哥发现了我的梦游症,也是他将警察怀疑的视线引到我的身上,我确信我是清白的,那么我不得不怀疑他心中有鬼贼喊捉贼,转移视线,他才是最值得怀疑的,大龄单身、喝酒、半夜在小区里瞎逛,这些因素都是值得怀疑的。当然,我怀疑没有用,要看监控的证据,要警察去查证。白天,我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到了晚上放学回去时,听说那女生还没有找到,但是警察有了初步的判断。女生出了我们小区沿着城河的堤岸走,就到了高档小区的旁边,后来的城河两岸的监控录像里没有出现过女生的画面,女生应该就是在城河堤岸边消失的,大概率是在城河里,警察和水利部门沿着城河进行拉网式的排查和打捞。

人们发挥着无穷的想象力演绎着各种传言和神奇的故事,在街头巷尾、家前屋后、茶余饭后传播。我们小区和高档小区一样成为了焦点,身在其中的小区居民当然是更加地亢奋,如同被人捅开的马蜂窝里的马蜂,两个一队、三五成群地在小区里乱窜,发出尖利的“嗡嗡”声。

经过一天的各种渠道和来源的丰富信息的稀释,梦游的我曾经和那女生对面交叉而过这件事从集中的焦点下降到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可能,还有人怀疑我可能在梦游中做出不轨之事,犯下罪行,但更多的人有了其它想象的故事情节。我想着奶奶应该可以稍微放宽心,不要再担心害怕。果然,她已经全然忘却了我的事情,挤在人群里看健哥的热闹。

许多人拥挤在董主任办公室的门口,因为这起失踪案件,董主任配合着协查,已经连续几天都在加班。健哥和几个老太太在他办公室里,垂头丧气的健哥正唉声叹气,像个落水狗。几个老太太激动地说着话,手舞足蹈,我离得远,她们的神情不可分辨,想着大概和激动的手势一样的激动吧!

突然,健哥低着头转身就要往外走,一个老太太眼疾手快用双手拽着他的膀子,健哥奋力地想甩脱,拉得老太太东倒西歪。其他几个老太太见状涌上前去一起扣住健哥,有的抓手,有的拦腰抱住,有的蹲下抱腿,好像是久经训练的高手,平日里练就了成熟高明的阵法,动作严丝合缝、配合完美,健哥就完全动弹不得。董主任甩甩手,严肃地说道:“健哥,你要认识到你的问题,不是说你就是罪犯,但你知情不报肯定是犯错误的,现在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他又对几个老太太说:“你们撒手,他跑不掉。”

老太太们不太情愿地松手,但仍然围着健哥,用警惕的眼神将他看得死死的。董主任厉声说:“从对你负责的角度,从对女生负责的角度,从尽早破案的角度,你跟我去派出所把情况说清楚。”

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在老太太们的“护卫”下,董主任带着健哥去派出所说明情况。人群散开,分成若干个小组到小区的各个角落继续议论,估计健哥和董主任不回来,他们是不会睡得着觉的。

奶奶看到我回来,眉开眼笑,像是报了仇解了恨,无比的畅意舒坦,高兴地说:“乖乖肉回来了,怪不得这小子要无端地污蔑你,他这是在转移目标,把祸水从自己身上引到你这里,现在好了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是清白的。”奶奶情绪高涨,一路上说个不停,还没等到家里,我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有老太太听到一个菜贩讲,那天晚上,健哥在门口时遇到那女生,并且还说过话,那个位置是摄像头的盲区,没有拍到,于是,老太太们拉着健哥到董主任那里去对质。至于说菜贩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得而知,反正坊间总有神奇的事情。

我肚子咕咕叫,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俗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健哥以为没有摄像头就没人知道他的事,但就是这么神奇,老百姓的眼睛可比摄像头要犀利多了,全覆盖无死角,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坏人。我心中狂喜,想象着健哥在派出所的怂样,嘴里却淡淡地说:“老太太们的消息准不准确,不要冤枉了好人。”

到了晚上写作业时,激动的心情让我无法专心,就早早儿地上床睡觉,却失眠了,脑海里不断闪现各种想象的画面。酒醉的健哥狰狞的脸充斥了整个镜头,他如同狼一样的爪子紧紧地抓住女生的肩膀,嘴边流淌着绿色的口水,一滴又一滴落在女生乌黑的秀发和秀丽的肩膀上;然后镜头里浮现女生惊恐的脸,由于惊吓过度,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嘴巴和两颊极度变形,脸庞已经无法辨认,当然,女生原来的样子我也没有见过。……

由于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我是在奶奶的催促声中起床,匆匆忙忙地洗漱和吃早饭,迷迷瞪瞪地拎着书包去骑车,以至于第一次错过了奔驰车。懊恼之间,我拎着车把手使劲地将车拎起又摔下,两个富有弹性的大轮胎在结实的黑柏油路面上高高弹起。

“这次错过了吧!赶不上了”,菜贩幽幽地说道。

我转头第一次认真地去看他,古铜色的大脸,满脸的络腮胡子。我像还在梦里畅游,对着菜贩畅想,坐在两担子蔬菜后面的身躯非常宽厚,这孔武有力的身躯应该是杀猪卖肉的,不像是买菜的;他看我的眼神深邃而悠远,看这眼神又像是一个智慧的老者,经历了世事沧桑,看透了人间冷暖,他卖出去的是菜,收买回去的是世人的灵魂。

“没有什么会错过,只要我想追,下一个路口我就会赶上”,说着话,我飞身上车,轻捷地溜向远方。心中想着,说健哥见过那女生的是不是这个菜贩,看他神秘兮兮无所不知的样子,应该是他。

就在大家以为健哥就是“真凶”时,健哥竟然来到我家!晚上回家,我发现健哥正低眉顺眼地和奶奶说着话。他是来自首的嘛!自首也不应该到我家啊!桌上放着两盒桃酥,旁边是热气腾腾的茶水壶,他们面前一人一个小茶杯,杯中的茶水不满,也没有腾腾的热气,看来他们已经说了一会儿话。奶奶显得和蔼可亲,脸色亲和,健哥态度诚恳,轻言轻语,屋子里有着反常和怪异的和谐气氛。

见我进门,健哥屁股微微抬起,带着一丝谄媚的笑,用热切的语气说:“小飞回来了。”好像他是我们家对门的邻居,经常来作客似的。奶奶一反常态,招招手让我坐下来听他们唠嗑。我老大的不情愿,面无表情的坐下,上身笔直,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直视着健哥一句话不讲,房间霎时就安静下来,只有黄色的座钟发出单调有节奏的“滴答”声。健哥看我呆坐不说话,他眼珠滴溜儿乱转,找话题来缓解尴尬,“今天天气有点闷啊!小飞,你感觉到了吗?”

“今天忙死了,没时间感觉。”

“奥,奥”,健哥迟疑着不知要不要继续说。

奶奶白了我一眼,笑着对健哥说:“小健,你继续讲,不要理他。”

健哥向后扭了一下双肩,放松一下,继续他的话题。原来,那女生真是与健哥碰过面,还说过话,她问他去飞凤桥怎们走,健哥热心地为她指路。但谈到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警察时,他满脸羞红,两只手不自在地搓动,屁股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挪动,说话支支吾吾起来,完全没有平时夸夸其谈的样子。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喝了酒,醉意朦胧无聊地闲逛,弯月如钩洒下清冷的月光,他的心如同月光般冷淡,他了无生趣,他的生活如同白开水般寡淡无味。突然,他眼前一亮,像是有明亮的星星闪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生向他走来。他不禁心中荡漾,“砰砰”的心跳撩拨起无数的波纹。更要命的是,那女生竟然主动与他说话,询问飞凤桥的方向,那一刹那,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虽然有点结巴,他还是用最大的热忱详尽地向那女生介绍了并不复杂的路线,在女生用甜美的声音说了声谢谢的那一刻,他的骨头都酥了,像个青春期的孩子一样脸红了。回到家中,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懊悔得揪自己的头发,当时应该亲自送她去飞凤桥的,离得也不远,关键能够近距离和女生长时间接触。他浑身燥热,回味着女生婀娜的身姿、绯红的脸蛋、清甜的声音,还有一股清香,对了,还有一点酒味,可能是她喝了酒,也有可能是自己身上的酒味熏着他了。

“你当时对她动了坏心思呗!”我打断健哥的美妙话语,揭穿他的本质。

“哎,不能说是坏心思,有那么一点想法”,健哥尴尬地说,嘴巴鼓起来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做出一副放松无辜的样子。

至此事情就清楚了,健哥因为当时对女生有一点坏想法,感到猥琐和无耻,心中害怕,就隐瞒了遇到女生这件事,不敢第一时间报告,怕言多必失被警察问出自己的小心思。即使被人拉到董主任那里,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是想着法子抵赖否认。对于指出监控画面里出现我梦游的镜头是出于什么样一种心理,有意还是无意,健哥没有说,奶奶和我也没有问,大家好像都心知肚明有意识地回避,我看过弗洛伊德的书,知道这里面是潜意识在作怪。

在派出所里,警察排除了健哥的嫌疑,但是狠狠地批评教育了健哥一番,说他不负责任隐瞒重要的线索,耽误了破案。健哥是羞愧难当,但忐忑的心放下了,感觉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扔到了河里,屁颠颠地离开了。回来后,他向董主任深刻检讨,诚心地忏悔,又来到我家向奶奶倾诉,算是一种姿态,也可以理解为道歉。

晚上十一点多,我穿着睡衣睡裤游走在小区里,夜色呈现灰蓝色,像是幽暗深邃的海水,繁星点点更显星光灿烂,小区里的灯光像是萤火虫点缀在茂密的树叶中,空气里弥漫着树叶的气息,混着残余的淡淡的平常百姓家的烟火气,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仔细品尝,还有一丝湿润的滋味。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了,我眼神迷茫,姿态僵硬,在巡游一番后就往回走,深夜的小区路上静悄悄,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是快到家时,我眼睛的余光里看到醉醺醺的健哥,他远远地避开了我,方形的脸更加的方了,由于惊恐眼睛眉毛跳动着,在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回到家中我就入睡了,我没有梦游,我只是想看看梦游时候的小区的样子,我的梦游症好了!

但到凌晨时我做梦了,我在银河里徜徉,银白的,轻捷地,像一条鱼,我的小舟驶向远方。

早晨,事情尘埃落定,这是一个令人惋惜和悲伤的故事。飞凤桥像是一道高挂的彩虹,高高的弧形的桥面横跨城河两岸,将高档小区与对岸的学校连接在一起。平常,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会抄近路,从桥上去往对岸接送小孩上学和放学,周末的时候,飞凤桥上面的铁门是上锁的。警察在高档小区里停在城河边的一个汽车行车记录仪里发现了女生最后的画面。女生来到飞凤桥边,踉跄着爬了几级台阶,在铁门处停留了几分钟,期间,摇晃了几次铁门,又步履不稳地左右踱步。后来,她开始攀爬铁门,在即将要跨过去时,脚下一滑,双手没有抓牢铁门上的栏杆,掉进了城河。

秋风起,城河水急急地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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