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代驾

又是一个情人节。

夕阳落到地平线下，在黛蓝的天空留下几抹粉红色的余晖，三福市街面上的路灯早早儿地亮起来，迫不及待地投身到夜的浪漫中去。路上的车辆蜿蜒连绵，形成了一串串灯的长龙，在大街小巷里面缓慢地流动，流淌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路上拥挤不堪，进出各个街巷和大小酒店的路口堵成了一团粥，多数的车辆龟速朝前挪动，只有少数机灵聪明的从一些细小的缝隙中泥鳅般钻来钻去。要是在平时，稍微有一点的拥挤和堵塞，喇叭声早已响彻全城。但今天，大家都变成了慢性子，耐心安静地等待，毕竟都等待了那么久，何必着急这几分钟呢。

我骑电瓶车没有拥堵的烦恼。我像鱼儿一般自由而灵活地在非机动车道游走，机动车道像是漫长无聊的停车场，快速地从身边飞过，一张张焦急、期待、忧愁、欢喜和忙碌的脸如同万花筒里的光影匆匆闪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啊！

我是个单身狗，在情人节的日子里我是孤单的，但多年来我已适应了这种孤单，鸳鸾栖息于梧桐，燕雀作巢于枳棘，人生漫漫各得其所。我在孤单中自得其乐，在三福市最豪华酒店灯火辉煌的大堂里弹钢琴，将积攒了三十年的热情尽情地发挥出来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激情洋溢地跳跃，优美的旋律从指间泉水般涌出。我闭着眼睛陶醉，想象着此情此景应该有一位美丽的短发女生伴着旋律唱出带着淡淡忧伤的爱情歌曲。当我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时，只看到四周簇拥的鲜花——各种颜色的玫瑰。大概是为了保鲜，鲜花上洒了水，红色、黄色、紫色、白色和蓝色的花瓣上散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每一朵花都是那么的娇艳欲滴、楚楚动人。荡漾着的水珠通透明亮，在大堂灯光的照耀下，闪现钻石般的光芒，折射出五彩的颜色，甜美的花香熏鼻，空气氤氲而欢腾，好像在随着灵动轻柔的旋律翩翩起舞。

大堂的灯光太亮了，明亮得晃眼，甚至于有些刺眼，今天这样的日子需要温柔暧昧的灯光。在强光的照耀下，人们的脸纤毫毕现，神态鲜明，情绪和感情昭然而出，缺乏优雅含蓄的美感。原本没有人会注意大堂中一个弹琴的人，但今天我好像是聚光灯下的明星，被来来往往的人侧目而视，他们身着华丽的衣服光鲜照人，表情愉悦神采飞扬，在亲昵低语的间隙转头看我几眼，发出清脆响亮但不动人的笑声。那些无聊的服务员，本应忙碌着用满脸的热情去迎接尊贵的客人，却得闲一样盯着我看，还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在评判马戏团的表演。他们的眼神让我很不爽，破坏了令我陶醉的浓烈的爱的气氛。我倔强地继续弹奏，装作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完全不在意、不在乎，我就是我，一个不一样的我。

这时，手机不合时宜振动起来，打乱了钢琴的节奏，它是个不识趣的家伙！我转头看时，一道从落地玻璃反射过来闪亮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疼，我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从童话般的梦中醒来，要离开高雅的钢琴回到平凡的现实。我低头弯腰拿起头盔戴上，穿上马甲，背起背包，默默地走到大门口的角落，打开折叠电瓶车，推起走出酒店。我动作自然娴熟，脚步流畅轻快，内心却在慌乱地逃离，就如遇到警察的醉酒司机，猛踩油门要逃之夭夭。大堂里爆发的笑声用超音速的速度追上我的耳朵，借着风的力量无情地灌进我的脑袋。

我来到停车场，按照订单上的信息拨打电话。“嘟嘟”几声响后接通了，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您好，我是爱的代驾，您是尾号是9999的车主吗？”

在不远处停车场的一角，一个高个子的男子在接听电话，他西装革履，满脸红光，不倒翁一样东倒西歪，他的右手支撑在一辆轿车的副驾驶位置，轿车的后备箱打开着，尾灯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是经常用代驾服务的，对一套程序了然于胸，已经提前做好准备。马车已套好，就等我这个车夫上车了，我招手示意，与他确认信息，“您是手机尾号9999的车主吗？”

“您好，我是爱的代驾，工号769235，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把身后的背包拿下放到电瓶车后座上，拉开拉链，拿出灰褐色的印有“爱的代驾”四个大字的垫子，铺到轿车后备箱，再将背包和折叠好的电瓶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我坐到主驾驶位置时，特意向他展示马甲上“爱的代驾”标志，马甲上白色反光条反射的光线在他红润的脸上印出京剧脸谱一样的花纹，酒精泡透的麻木的脸增添了一些生动的色彩。

“好，走吧！”说完他将副驾驶座位放倒，躺下睡觉。他应该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不愿意说话。我是个经验丰富的代驾，阅醉人无数，看尽人间风情。我是城市的夜行者，是城市的独行侠，是城市黑暗的见证者，我守护着酒醉人安全回家的路，有时候，觉得我们的工作还是蛮重要和光荣的，呵呵！

我的顾客都有一个统一的特征——酒喝多了，酒精麻醉了他们的大脑，僵化他们的手脚。但他们性格迥异，表现出来的形态是千姿百态、多种多样，我总结下来大概有三大类：话痨、闷皮和亢奋者。“话痨”一上车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通常第一句话是“兄弟，哪里人啊”，然后就天南地北、人生百味、国际国内大事无所不聊，每句话都以“兄弟”二字开头，显得热情和亲切，遇到这样的顾客不会无聊，只是想着他们在白天清醒时定是压抑太多，只有通过酒精的魔力才能在黑夜里尽情释放；“闷皮”都是沉默寡言的，或是坐在副驾驶上眼神迷离地看前方，或是像今天这位一样躺下睡觉，好像酒精中毒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但他们身体里设置了闹钟，快要到家时会准时闹铃，他们就会精神振奋，很准确地指挥进哪个门，到哪儿拐弯，第几个车位停。他们是生活的清醒者，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路；“亢奋者”情绪兴奋，在车里是闲不住的，屁股扭来扭去，双手挥舞，脑袋转来转去，像是上了发条的青蛙，没有一刻安分。他们习惯了坐在主驾驶掌控方向盘，一下子坐到副驾驶座位上由着别人来操控车辆很不适应，对我的操作很不放心，“哎呀，轻点，当心！”最后，他们往往是摇开车窗，趴到上面狂吐，一路抛洒佳肴美酒。

我是一名尽职尽守的代驾，虽然驾驶技术高超，但总是温柔对待每一辆车，小心谨慎驾驶，车辆在车流中平稳行进，路灯将树木的阴影投射到黑色的柏油路上，路面阴晴斑驳，在车头大灯的照射下忽明忽暗，如夜色朦胧，如情人之间无法言说的情感。两边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向后闪逝，车辆如同在一条时光隧道里穿梭，闪烁的光线映照到前挡玻璃上，画出霓虹的影子，有点影响视线。我用眼角瞄了一下副驾驶座，要揣度酒醉之人的心思，看他穿着讲究，手戴名表，脚上的皮鞋看着价值不菲，应该是个成功人士，今天是情人节，成功人士应当是幸福感爆棚，处于人生的巅峰时刻啊！

闪烁的光线似乎也影响了酒醉之人，他微微睁开眼睛，转动了一下脑袋，咕哝着说了几句话，大概是酒多的缘故，有点口齿不清，说了什么听不太真切。我想着，平时从顾客寥寥的话语中就可以基本判断他们的身份、情绪和心情。比如，满口说着真善美的在生活中最缺的就是这些；喜欢拍着胸口说话，满嘴老板、领导的肯定不是大老板、大领导。像他这样嘟囔着说几句的，其实不是真的要和我说话，他是心中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憋屈得就像是太过于饱胀的肠胃往外打着嗝儿。想到打嗝儿，我闻到车内弥漫的酒味，每天被这些酒味熏陶，我掌握了超强的分辨本领，从这些混杂着酒味、烟味和菜味的呛人气味里，我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他们刚刚喝了什么酒，白酒、洋酒、葡萄酒、啤酒、黄酒，或者是它们两三种的搭配。今天这位明显喝的是白酒，不是浪漫的红酒。

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车快要到小区门口时，男子接收到家的信号，坐了起来，用手清晰准确地指挥着线路和方向，“不要进小区，停在小区外面就行。”

我做代驾司机多年，足迹遍布三福市每一个角落，对于市区大大小小的住宅区就像家一样熟悉，哪些地方方便停车、哪里容易会车堵塞我是门清，不要他指挥，他只需要说停在小区外面就行。我将车稳稳地在停在小区大门外一尊高大的雅典娜雕像前面，按驻车键停车，关闭大灯，按启停键熄火。我开过许多种车辆，国产的、进口的，轿车、跑车、皮卡、SUV，对于各种车辆的特性了然于胸，不要顾客烦心指导，操作起来娴熟自然，如果学校考汽车操作的知识我肯定是第一名。只有第一次开电动汽车出了点丑，一个雨天，我接了活儿开一辆电车，内外温差大加之空气潮湿，前档玻璃起雾需要开空调，我看着面前两个大屏茫然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手足无措找不到按键，只好求助顾客。谁知，顾客只说了一句：“开空调24度，三档”，空调就启动了。这个不算尴尬，尴尬的在后面，车内传来一位美女的声音“空调已为您开启了”，声音甜美动人，我激动地对着方向盘虾米般点头，“谢谢！”

在完成一套规范流程后，我将支付信息发给男子后，他点击确认，给了我五星好评。我离开时，注意到他没有进小区，而是又躺到副驾驶座位上。我知道这些人，这种躺在车上不忙回家要休息一会儿的人大都是结了婚的，并且家中必然有个厉害的老婆。男子脸色凝重，身体像沙袋一样重重地堆在座椅上，僵硬而无生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能不是怕老婆这么简单，过重的忧思使他超载了，现在，随便从哪儿飞来一片树叶就能将他压垮。

在雅典娜雕像的前面，我扶正头盔准备出发。半轮明月在云雾间忽隐忽现，好像调皮的孩子在与云朵玩游戏，多数时候藏起来，偶尔露出可爱的笑脸，将清辉洒向人间，关照着爱的人们。此时，一缕清凉的月光正照在雅典娜圆润饱满的额头上，她有着美丽典雅的容颜，高高的鼻梁，眼睛深凹目视远方。她的身材丰满健美，身着飘逸的连衣长裙，衣服的质地光滑，只在裙角处有褶皱的纹饰，衬托出婀娜凹凸的身姿；她头戴金属头盔，胸前是金属的护胸，都用鎏金装饰，在月光的照射下光芒四射，既显得雍容华贵，又透着一股战神的气势，好像即刻就要将手中的长矛刺向妖魔鬼怪。

我和另外三个代驾司机坐在一家烧烤店外，等候着店里最后一桌的客人。三福市城市不大，只要没接出市区的单子，我晚上一般可以做四五单，到凌晨时还能接到收尾的单子。店里坐着三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点了一大堆羊肉串、生蚝、土豆、毛豆和龙虾，人手一个大玻璃杯喝啤酒，一杯接着一杯，肆意挥洒青春和激情，打闹声、嬉笑声不断。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在情人节这样浪漫的日子里尤其如此，四个孤单的人用羡慕和嫉妒的眼神看着热闹的三对，心中充满了惆怅，说起话来酸溜溜的，在充满甜味的空气里掺入了柠檬的酸味。

“别看人前一个个光鲜漂亮，其实没有多少好人，我是什么人，我见得太多了。”

“说说看你都见过哪些呢？”说这话的人明显是火上浇油。

“男的有猥琐和油腻，女的有心机和绿茶，鲜花礼物下面流动着的都是血泪啊！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真情都在嘴上，美好只是一瞬间，变脸如同翻书那么快，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各投所好而已！”说着话，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曾经受过无数的伤害，心中积聚了天大的怨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时瞥向烧烤店内的男女，我听出话中浓浓的醋意和恨意。我了解他，不见得他是受过爱情的伤害而口出怨言。纯粹是情绪的发泄，人总是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身边的人、周围的人、目光所及的人。不经意间，烧烤店里三对年轻人的幸福刺痛了烧烤店外一位素昧平生的代驾司机的脆弱敏感心灵。他们无需主动去招惹别人，快乐幸福的样子就是伤人的利器，洋溢的幸福表情就是剑术大师的剑气，无形的咄咄逼人的锋芒将周围人的孤独的心刺得生疼。

“你这也太悲观了吧！爱就是平平常常的一种感觉，只不过你这个木头人感觉不到而已，你是不是被人踹过受了伤害做了爱情的傻瓜才这么悲观和偏激？真爱总是有的，对生活要有信心。”

“你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

“真爱可能有吧！那要看运气了，人生就是靠运气。”

“像我们几个不走运的人连狗屁运都不会碰上，更不要说真爱了。”

酒过三巡，烧烤店里面的三男三女酒已经喝到位，地上摆了十几个空瓶，酒意已经跟这夜色一样深，看来他们激情旺盛酒量却一般。一对搂着肩膀窃窃私语、卿卿我我；一对热烈地说着话，争执着某个话题，脸红脖子粗，不时地用手拍打对方；一对两个人闷头不说话，偶尔自顾自地喝一口啤酒，吃一粒毛豆。

烧烤店外吹起了阵阵凉风，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地上落单的树叶被风儿卷起，在空中飘零。凉风是雨的先锋，不一会儿空中便掉下雨滴，虽然是淅淅沥沥的，但每一滴水珠都饱满丰润，落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脆响，像是花朵在绽放，落在头上、脸上的水珠立刻就消散开来，不一会儿，我们的头发潮湿，眼睛湿润。零星的行人用鲜花遮着额头，在路上奔跑，去往亮着灯光的酒店和大楼。盛宴结束，人们作鸟兽散，聚的时候是蜗牛爬的速度，散去却如兔子般奔跑。我莫名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这风和雨使我感到了凉意吧。

“下雨了。”

“那三对应该要走了。”

“有个问题，他们是三对，我们是四个，总要有一个人今天要空等了。”

“不会的，看着吧！至少要有一对会分开走的”，在其他人诧异的眼光注视下，我好像变成了相术大师，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真爱是有几率的，他们几个中大概率会有分分合合”，我心中暗笑，看他们六个人的状态，鬼都知道哪一对会分开。

“嗯，有想法有见地，我们就等着看吧，有几对散掉就有多少真爱，当然了，散掉的那个女生的生意就由你来接，给你机会。”

“哈哈！”大家哄笑，我心中有点小奇怪，为什么散掉的几率代表真爱的几率，这是什么神逻辑，不应该是相反吗？

果然如我所料，三对分成四辆车走了，自然地我接了分手女生的单。我让女生扫描平台的二维码，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安全。女生的车看不出车标，在四个乌黑的巨大轮胎的支撑下低矮宽大的身躯好像贴在地面上，像个弓背曲腰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会爆发惊人的力量冲出去。从尾部夸张的抹香鲸尾巴一样的尾翼可以看出这是一辆超级跑车，经过了改装，性能强悍，价格非常昂贵。

女生的娇滴滴地说了一声“走”，我按下方向盘上的红色按钮，松开手刹，机器怪兽满血复活，呼啸着冲了出去。在烧烤店外时光顾着和他们神侃，没有仔细看女生的样子；接单时也许是太关注另类独特的超级跑车，也许是太激动了，没有认真地端详她。车已经开动，我对女生的长相还没有概念。

车辆平稳地飞驰，我悄悄地观察。她非常年轻，从脖子和锁骨上紧致结实的肌肤可以看出来。她烫了一头与年岁不符的波浪卷，窄窄的小脸被蓬松地包裹住，由于酒精的作用，脸颊绯红，鼻翼起伏呼吸出朝气和热情。邪魅厚重的黑色眼影、沾着雨滴的小巧白皙的鼻尖和艳丽的烈焰红唇如同洪水猛兽冲入我的眼中，好像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注入我的大脑和心脏，血流像欢腾的马儿在体内奔跑。我浑身燥热，手心冒汗，嘴巴发干，紧张地握着方形的方向盘，直盯盯地注视前方，这辆竞速跑车太难以操控了，我需要集中注意力，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否则就会失控。

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小雨的滴答声和萧萧的风声，只有电台的声音依然清晰，正在播放歌曲《爱的代价》，不知道是哪位有情人点给爱人的。

……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

女生对这首歌没有任何反应，这不是属于她们的歌，她的关注点不同，“你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吗？”突然，她问道。

我略微转了转头，不敢与她正视，眼睛快速地掠过她的脸，扫过她犀利的眼神，“这他妈谁搞得清楚”，我用粗鲁的言语掩盖有点干涩的声调，压制心脏的“砰砰”跳，“爱情是什么？如果谁理解了爱情，应该给他颁发爱情诺贝尔奖。搞清楚了爱，这世上就没这么多纷纷扰扰，也就没那么多战争和杀戮了，世界老早就大同了。”

那女生诧异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嚣张和挑衅变成了吃惊和惊奇。我连珠炮般的回答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哦哦”两声，竟然一时语塞接不上话来。她不会想到一个代驾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想象着我应该是傻乎乎地，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所以然才对。

“我他妈要是知道什么是爱情，我早就找到对象了，不会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我继续胡诌，好像这般的胡言乱语才能显出放松和自信，才能掩藏心底的自卑和紧张。

“嘻嘻”，女生笑了，摇摆着一头的波浪，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熏得我上头，如同喝下去四两白酒，让我脸红心跳，心中涌起继续与她聊天的强烈念头。接着一个邪恶的想法冒了出来，我要是理解了爱情，女生这时候应该靠在我怀里笑吧！

女生轻启红唇又开始问问题，“在爱情当中，一般是男生错还是女生错？”

“干嘛要去分什么对错。如果世上的事都能清楚地分出对和错，那么世界就好管理了，老师就是国家的总统，直接给每个人打勾或者打叉，及格和不及格，优秀或者良好，不及格的罚站或者回家抄写文章五十遍。”

“咯咯，看不出来，你好有哲理吆”，女生妩媚地笑。“这里的山歌十八弯……”，接着，她开始癫狂地唱歌。

雨水滋润后的路面明亮反光，黝黑的柏油马路变成了铜镜的镜面，雨滴在上面掂着脚尖跳芭蕾，朵朵水花轻溅，美妙之中发出动感的声音。凌晨的路是孤独的，没有什么车，也没有什么人，如此的安静，每一滴雨滴的滴答声仿佛都清晰可闻。狂暴的车辆如同闯入宁静河流的战舰，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平静，硕大的轮胎在马路上激扬起汹涌的浪花，沿途所过，雨滴的舞姿变得凌乱不堪。我看到后视镜有一张平庸贫穷的脸——脸色灰黄、眼睛无神、脸颊圆鼓鼓，情绪悲观起来，我竟然瘌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揽白富美的女生入怀，是照了妖怪的铜镜，吃了魔法师的毒药，还是吃了豹子胆，真是痴心妄想。在她眼里我最多就是卡西莫多！可是，女生也不会拒绝卡西莫多的暗恋吧，脑海里另一个我绝望地抵抗。

车内歌声嘹亮，女生已经从山歌唱到了说唱又唱到了摇滚，“嗬嗬！”可能放声歌唱消耗了太多车内的氧气，她好像感觉到了沉闷，打开了车窗。清凉的风吹进来，虽然也带来了风的噪音，但总体是让人愉悦的，将车中的香水味和酒的气息一扫而光。雨跟着风一起进到车内，如同珠帘断开银珠散落，打到了脸上泉水般清冽。雨，你是情人的眼泪吗？是啊，谈感情你就输了，真爱都是悲剧性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有卡西莫多。

在我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感伤和忧思困扰时，车辆到了小区门口。

“不进小区了，停在外面吧！”女生声音嗲嗲的，很是好听。

我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好，停在了雅典娜雕像旁边。对，非常的巧，女生也住刚才那个男子的小区，更巧的是他们都不要把车停进小区里。他们的车辆都靠着雅典娜雕像停放，一辆在前一辆在后，雅典娜在中间。

最后一单生意完成，我骑行在雨中。冰凉的雨、清凉的风、昏黄的灯光，还有戴着头盔面容不可分辨、穿着雨披身体臃肿的我，构成了一副凄凉的图画，从意境上看，我就是一个风雨中河中的孤舟上的穿着蓑衣斗笠钓鱼的老叟。但我心中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就像刚刚跳了一场激情四射的拉丁舞，刚刚跑了一个半程的马拉松，全身热量散发，雨儿在我孤单的身体外面覆盖上雾气的薄纱。这是情人节的夜，三福市上演了多少动人的故事，还有多少故事在上演？

快到家时，我突然有了喝一点的想法。就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烧烤店，点了几把羊肉串，一个人喝了几扎啤酒。

雨在凌晨时停了，匆匆来匆匆走，似乎只是来凑一下情人节的热闹，不作长久的停留。我醒来时已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痒痒的，我慵懒地翻个身，打开手机刷视频。

突然，我猛地坐了起来，就像是过山车急速上升，速度太快令我眼前一片黑暗，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要呕吐。我刷到了一段能够吓掉下巴的视频。风雨飘摇的夜晚，雨的背景下夜色苍茫浓厚，路灯的光线显得微弱和暗淡，视频里的场景就像早期的默片电影，画面模糊，人的动作机械缺乏弹性，像是快进时的木偶人。但可以看出事情的全过程，一辆车往后倒去，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从车里跑出来，张皇失措地来到车后，用手推挡着硕大的尾翼，却被车辆推得连连后退，挤压到后面的一辆车前。最后一分钟的画面就好像是定格的图片，人和车都是静止的，男人倒在车轮下，女人夹在两辆车中间，画面里连绵的雨像串串珠帘在风中摆动，提醒我风儿依然在吹打着雨。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这个事件本身有多么离奇和恐怖，而是因为这个画面的中央是一尊高高的雅典娜雕像！车祸发生在小区门前雅典娜雕像的眼皮底下，都不用回放，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是我接的两单客人，一位男子，一位女生，女生压死了男子，又把自己给夹死了！

我已经全无睡意，起床，洗漱，喝水，吃东西，坐在沙发上发呆。脑袋里像是有两列蒸汽火车对向驶过，声音震耳欲聋，一闪而过的光影令人眼花缭乱，几乎要闪瞎我的双眼。我现在喝酒经常断片，昨晚又喝多了，喝酒之后的事情是完全记不得，喝酒之前的事情也像一锅糊了的粥，模糊和混沌。那男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好像和我说过几句话，又喃喃自语了几句，或者是当时没留意，或者是记不清了，反正现在是不知道他当时说了什么；那女生好像说了许多话，还唱起了歌，好像也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反正也是记不得她说了什么；甚至，我都不能确定雅典娜手中拿的什么？长矛或是宝剑？又或者手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

我脑海里有火山在喷发，炽热的岩浆肆意奔流，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熏人的烟雾，烈焰要从脑袋里喷涌而出吞噬一切。突然，我后背发凉，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冒出黄豆粒大的汗水，我想到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是我将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雅典娜雕塑的前边！我是这悲惨奇事的连接点和关键，没有我机缘巧合的停放，就不会有悲剧的发生！好像我就是整个事情的导演，是我导演了这场戏。

男子和女生他们是认识的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我脑袋里的老式放映机开始高速旋转，酝酿出许多个版本的故事，情杀、财杀、仇杀？男子激动地拍打女生的车窗，女生疯狂地踩油门，女生神经质地挥舞双手，他们歇斯底里地大叫，由于激动和愤怒，两人都面目狰狞……我记得骑电瓶车离开时，女生像那个男子一样放下座椅躺靠着休息，车窗大开，任风雨吹打波浪秀发，好像有一片讨嫌的树叶混进车内，无赖地趴在她的锁骨上……她是坐在副驾驶座还是主驾驶座呢？她不应该倒车啊！……。

抑或这是一个神话的悲剧，孤独寂寞的雅典娜因为嫉妒而失去了理智，她要摧毁发生在眼前的赤裸裸炫耀的爱，高贵的雅典娜脸上露出得意疯狂的笑，她恶狠狠地拿起长矛或者宝剑杀死了男子，勇敢的女生冲过去保护男子，也被残忍地杀死。雨水伤心地落下，滴落在女生惨白的脸上，黑色的眼影冰雪般融化流淌出黑色的河流。那邪魅美丽的眼影，唉，可惜啊！

我喝了一口水，喉结收缩，“咕咚”一声咽下去。也许这就是一起普普通通的交通事故，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