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作者 : 蓝日新
天边的夕阳斜映过来,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她背上的小孙子舞动着小手小脚乱抓乱蹬,试图挣脱束缚住他的背带。
她不停地抖动身子哄他,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天边那血一般红的夕阳。
这里的人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地区行政专署小车班司机曹日强的母亲,一个地道的乡下老太婆。
这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正在小客厅里吃饭。
她除了间或挪换一下站得发麻的脚,几乎是一动不动。除了刮风下雨,每天这个时候,她都是这样背着小孙子在阳台上站着。凝视着天边那颗夕阳。她在想着什么?没人知道。
解放前夕,她的丈夫就离开了人世,那苦日子,她么也不会忘记。
丈夫没死之前,什么也不干。他患了肺痨症,整天咳嗽。有时,咳得头都埋到裤裆里去了。连脸也咳成猪肝色。
为了支撑住这个家,她只好去打盐卖。今日走东墟,明日跑西墟。有时折了本,就上山砍柴卖。丈夫不干活不说,还整天去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后来,丈夫病得起不了床,她只能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去砍柴卖。不久,丈夫大口大口地吐血,离开了人世。她那时正好“坐月子”,哭得有气进,没气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为了刚出生的儿子,她交着牙活下来了。
孩子满月那天,刚好有个跛脚的算命先生从她门前经过,她请算命先生为儿子起名。那算命先生叫她将儿子契给太阳,取名“日强”。并说,等日强长大了,她就有好日子过了。她的心终于得到了慰藉。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家门口那棵苦楝树,刚扎根的时候,人摇,牛碰,象枯了似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谁知到了来年春,竟抽芽长叶了。冬去春来,小苦楝树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日强呢,也和家门口那棵苦楝树一样,不管受过多少磨难,终于长大成人了。
解放后,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她满怀希望地把儿子送去参军。听说儿子在部队开汽车,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每次赶集,都要到公路边站上一段时间,盯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
“小宝,妈妈抱你!”儿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知道,儿媳妇的双手早已托住了小孙子的两肢窝。她赶紧用那双粗糙的手拉开了胸前的背带活结。
她一边卷叠着背带,一边走进小客厅,伸手在台面上拿起一只碗,到铝煲里掏了两勺结了团的饭块块放到碗里,胡乱地吃了起来。那饭块又冷又硬,她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吞得下去?咽得直伸脖子颈。
“妈,我去值夜班,明天别做我的早餐了!”儿子洗完澡,左手勾着个小皮夹,右手不断地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外走。
她“嗯”了声,象是回答,又象是叹息。自从娶了儿媳后,她跟儿子的距离拉远了。
“快点吃完来带人!我还要上夜校,还在那里慢悠悠的!”儿媳“呼啦”一声掀开自己的房间与小客厅之间的门帘,怒气冲冲地说。那张脸,就象是快要下雨的天,黑沉沉的。
她不得不收拾了碗筷,把碗筷放到厨房里,然后把小孙子接了过来。那小家伙吮完奶就眯着眼想睡觉,她走进儿媳的房间,轻轻地将小孙子放到床上,拉了张小板凳坐在床前。她实在又累又困,打了个哈欠,用手支撑着下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儿媳回来了,提起木椅子用力往地上一放。“嘭”一声,她猛地惊醒了,慌忙离开了儿媳的房间。到厨房洗完碗,封好煤炉,回房睡去了。
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做早餐。她一边煲粥,一边洗昨晚儿子、儿媳、孙子换下的脏衣服。提着衣服去阳台晒,还没晒完,小客厅里就传来了小孙子的啼哭声和儿媳的怨骂声。
“只顾自己清闲,早早就哄他睡,睡醒了天还没亮就吵。自己又没命来带……”
她急忙丢下没晒完的衣服,走出阳台,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叨念 : “小宝乖,婆婆去端粥来喂你!就来啰……就来啰……”一直叨念着端来一小碗粥。她把小孙子接了过来,一小匙一小匙地喂他。
儿媳吃完早餐,丢出两元钱和一本购煤薄在台上,上班去了。
她喂完小孙子,把了尿,用背带背了。又到阳台晒了没晒完的衣服。再转到厨房,拿了碗、勺,去煲里掏粥吃。掏尽了才得小半碗。
她小心翼翼地锁上门,上小车班借了一辆铁架子手推车,上煤店买煤。
到煤店买了煤,她推着铁架子手推车吱吱扭扭地往回走。刚转出环城路,看见一个年纪和她不相上下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两截断扁担,焦躁不安地守着两筐摔碎了的煤球块。她朝那老太婆瞄了两眼,见她虽然衣着很好,但也是乡下婆的打扮,便推着铁架子手推车迎了过去。
“阿嫂,扁担断啦!”她把铁架子手推车停在那老太婆跟前。
“是断了呢!城里的木扁担又薄又脆,没我们乡下的竹扁担好!”那老太婆用审视的目光把她全身瞄了一遍,又望望那辆铁架子手推车,打起笑脸说。
“你也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她问道。
“出来半年了,我儿子硬是要我出来!”那老太婆左手捏着两截断扁担,右手伸过来逗她背上的小孙子。
“乡下还有儿子吗?”她随便问道。
“有,还有两个!”那老太婆望望自己的两筐破煤球,又望望她的铁架子手推车,说。
“你打算长期在城里呆下去?”她目光停留在那老太婆脸上,问道。
“没打算,我想还是回乡下好!”那老太婆回答说。说完,望着两筐破煤球。
“住不惯?”她问道。眼睛在那老太婆身上扫来扫去。
“……不是的!”那老太婆皱了皱眉头。
“你不用带阿孙?”她终于又问。她看那老太婆衣着很整齐,不象是有带小孩的样子。
“孙子长大了,不用带了,我儿子要我出来享福!”那老太婆的脸上又恢复了喜色。
“你儿子在哪个单位工作?”她望望那老太婆的破煤球,又望望老太婆,问道。
“我儿子在专署科办公室当主任!”那老太婆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说。
“怪不得你穿得这么体面,原来你儿子是做官的!”她羡慕地说。
“你儿子又在哪个单位工作?”那老太婆望着铁架子手推车,问道。
“我儿子在专署小车班当司机!”她从那老太婆身上收回目光,望着老太婆望的两筐破煤球,说。
那老太婆瞅了瞅铁架子手推车,说 :
“怪不得你有铁架子手推车推煤。小车班在幸福路东头,我家住在幸福路西头,我认得,这铁架子手推车是小车班推汽油桶用的。”
“你就住在我儿子单位隔离呀!”她有点惊讶地说。她把同一条街名误会为隔离。
“你儿子住在哪里?”那老太婆盯着她,问道。
“我儿子住在南潭专署宿舍区。”她大声回答说。她知道,那里不是一般老百姓能住的地方。
“那太巧了!你得打我那边经过,正好顺路帮我推这两筐碎煤球回去!”那老太婆高兴地说。说完,用企盼的眼神盯着她。
“你家眼下有煤球烧?”她望着破煤球,问道。
“没得烧了!”那老太婆望着自己的两筐破煤球,愁容满面地说。
“煤球打碎了你儿媳不骂你?”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老太婆,问道。
“骂也没法子,只得由她骂。”那老太婆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你给一半碎煤球我,我给一半好煤球你吧!”她迟疑了一会,鼓起勇气,说。
“你儿媳知道了不会骂你?”她非常高兴,但又担心这老人家回去挨骂。
“她要骂时,就算我不换碎煤球,她也能找出话柄来骂我的。快把碎煤球弄上车来吧!”她用果断的语气说。说完,将自己的煤球归到一边,帮着那老太婆把两筐碎煤球抬上了铁架子手推车……
再苦闷的生活,也有快乐的时候。比如去“送奶”,她就最乐意。在家里,儿子、儿媳很少和她说话,她只好一天到晚闭着嘴。农村人说的 : “嘴都沤臭了!”。
到机关“送奶”就不一样了,那里的同志爱跟她叨咕。最让她有好感的是女科长郑淑英了。她总是笑容可掬,开口一句“阿婆”,闭口一句“阿婆”的。叫得她心里甜滋滋的。她心里常想,怪不得人家女人也能当科长,人家就是贤淑嘛!
她望了望墙上的挂钟,见已到“送奶”时间,便三两下把煤球叠好,把碎煤球块归到一边。用毛巾拍干净衣服,带上门走了。
她今天特别愉快,因为他交了一个“朋友”。她想,闷的时候,可以找她这位“朋友”聊天了。
“阿婆,又来送奶啦!”郑淑英科长站在办公室门口,笑微微地向她打招呼。那弯弯的双眉,就象是天上的蛾眉月儿。那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脸,象三月的桃花。
“是呢,少不了的!”她笑着回答说。
“喂,小宝,阿姨抱!”郑科长拍拍手,张开双臂,从她的背上接下了小宝,转了两圈,把小宝送到刚走下打字台的年轻母亲怀里。
趁着儿媳喂奶,她就坐在郑科长对面的靠背凳子上,和郑科长聊了起来:
“郑科长真了得,年纪轻轻就当科长了。当到老,不知要当到多大的官呢!”
“阿婆,我们共产党不讲官大官小,讲做人民的勤务员!”郑科长笑盈盈地说。
“郑科长真贤淑,怪亲近人的!”她真心喜欢郑科长,不是奉承夸奖。这是她心里话。
“阿婆,你过奖了!”郑科长很原意听别人说夸奖自己的话。
她对眼前这个乡下老太婆之所以那么热情,一是她的话让人听了很舒服,二是她知道她儿子是给侯专员开小轿车,保不准那一天自己还要在她儿子那里走人情呢。
郑科长为了压住快要溢出的得意,从容地从桌子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你家婆还在吗?”她望着郑科长,突然问道。
“还在!”郑科长顿时敛起了笑容。
“你家婆真有福气,娶了你这样一个好媳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往下讲,弄得郑科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她儿媳白了她一眼,将喂足了奶的小宝交回给她,没好气地说 :
“还不快些回去做饭,都快要下班了!”
她只好背上小孙子,提了儿媳上班路上买好的菜,回家做饭去了。
儿媳下班回到家里,到厨房拿扫帚扫地,见煤球碎了一半,顿时火冒三丈,骂了起来 :
“你撞鬼啦,好好的煤球都给打碎了!”
老人没出声。
“你哑啦?不会说话啦!” 儿媳继续骂她。
她始终没吭声,默默地,一趟又一趟地将饭、菜端进小客厅。
儿媳见她不理睬,有气没处出,狂使着扫帚在地上乱扫。刚好她端着菜打儿媳的旁边过,儿媳顺势将扫帚扫在她的脚上。
要是以前,她只好忍着。因为没地方可走。和儿媳闹一场?她又不愿这么干,俗话说的,“家丑不外传”。今天可不同了,她有地方走了,她可以到她刚交的“朋友”家里缓缓气了。她解下背上的小孙子,往长沙发上一放,拔腿就往外走。她决定到“朋友”那里呆一天半天,不给儿媳带小孩、做家务,以此表示反抗……
她刚踏入“朋友”家的庭院,就听到有骂声从房內传出,而且,这声音很耳熟。
“什么都做不来,买一担煤球打碎了一半。你走了我更高兴,免得一天到晚碍眼碍鼻的!”
接着,房內响了一下,不知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了。
“我儿子叫我来享福的,不是叫我来受你的气的。要不是想等我儿子出差回来给他说一声的话,我早就走了,用得着你赶!”
“等你儿子回来又怎么的,我用得着怕他吗!”
门帘“呼啦”一响,一个中年妇女怒冲冲地骂了出来。她一看,原来是郑淑英科长。那两弯月儿眉翘成了关刀状,那圆圆的,白里透红的桃花脸憋得紫黑紫黑的。脸肌绷得紧紧,几乎连针也插不入。
那老太婆左手挽着个手提袋,右手掀起衣服前襟拭着眼泪,跌跌撞撞地在幸福路里边走边哭,簌簌的泪珠落在幸福路上……
她象着了魔似的,调头就跑。
“嘎”的一声,一辆黑锃锃的小轿车离她两叁尺远刹住了。她刚好跑到拐弯处,被突然拐弯而入的小轿车吓晕了,“呀”的一声,双腿一软,倒了下去。后脑勺搕在他儿子开的小轿车前安全挡板上……
她觉得身子飘悠悠。睁开眼一看,原来自己坐在儿子开的小轿车上。扶着她的正是侯专员。
“大娘,你觉得怎么啦?”侯专员见她醒了过来,便关切地问道。
“妈,你好些了吗?”儿子日强停下车,转过头来,问道。
“没什么,头有点晕就是了!”她说着,挣扎着要下车。
“大娘,我们送你去医院看一看!”侯专员说。
“妈,你还是到医院看看吧!” 她儿子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侯专员,说。
“不用了!侯专员,我还是回家好了。那医院我很怕去!”她说着,要下车。
“小曹,你妈既然不愿去就算了,你开车送你妈回去吧,这里离我家很近,我自己走路回去就行了!”侯专员说着,跨下了小轿车,推上了车门。
曹日强见侯专员已经下了车,只好开着小轿车送母亲回家。
她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儿媳准是背着小孙子上班去了。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头膨胀得难受,耳朵老是吱吱地响,象无数条小虫在鸣叫。一闭眼,郑科长那紧绷着的脸和儿媳那乌云滚滚的脸交替着在她眼前出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把她惊醒了。她竖着耳朵听了听,厨房里传来了儿媳的怨骂声和小孙子的啼哭声。她实在躺不下去,支着沉甸甸的身子爬了起来,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栽栽歪歪地走到小阳台上。
天边一丝云霞也没有,只有一颗血红血红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