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到西畴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但在北回归线以南地区,气候还很温和,没有冰天冻地的寒冷,西畴县城正好骑跨着北回归线 。有一天下午,我正跟人闲聊,朋友李兄就跑来叫我,快跟他一起去乡下吃杀猪宴,“我们这里的杀猪宴是很有特色的。你也去体会一番。”西畴虽然小,却也是座县城,我估摸着这些平时在单位点卯的人,去乡下吃杀猪宴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杀猪宴,听起来好亲切!我已有二十来年没听说过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老家县里的乡下教书,跟周边的村民混得熟,所以每到年尾,村民们杀了猪,他们都喜欢叫上我一起大快朵颐一次。大肉大酒之后,我最怀念的还是腌大头菜(芥菜头)熬的汤,出锅前,加入瘦肉片、猪肝片、猪血片、粉肠段,以及之前煮熟切好的猪腿砣砣肉,上桌前撒上点翠绿的葱花,那喷香里略带泡菜酸的滋味,让人久久不忘。
我不知道滇南边境地区有没有这道菜,但跟着李兄出门后,我就一直在心头回想着腌大头菜煮猪杂的美味。我想此地也属西南官话地区,应该有这道菜吧。每天早上我去街边店吃米线的时候,见那切成条丝状的酸味的老泡菜,也跟老家差不多。当我们进入寨子前,一棵十多米高的大树,笔直得挺立在寨外的田坎上。树叶落得光秃秃的,没有多少生气,走近一看,却发现枝条上竟长出一些小芽孢,还有一些枣红色的椭圆形树叶,很小很浅,人若是站得远一点,几乎就看不见。我觉得很神奇。李兄就说,这是香椿树,它的叶芽是可以吃的。
香椿树,在我老家被称作春芽树。在离老家千多公里的地方,也能见到它的身影。我很惊喜。我对今晚的杀猪宴也充满了期待。那晚的杀猪宴规模很大,摆了十几桌。按照滇南地区的习俗,以猪肉为主的菜肴上得很快,也很丰盛。客人和主人,都沉浸在屠宰年猪的喜悦里。我之前期盼的椿芽终于上来了,先上的那道,是跟黄豆芽一起,做了凉拌瘦肉片的打底菜,瘦肉片被夹开后,棕红色的椿芽就露出来了。经汆水后,混合着豆芽丝一叶一叶摆在盘底,加小米辣、豆豉酱和酸醋拌后,滋味不错,开胃发热,很适合这个季节。我跟李兄,以及几个新熟悉的朋友,就借着酒兴,谈论起小时候吃椿芽的情境来。
我第一次吃椿芽,是小时候在外婆家里。有一天,小姨摘带回来很大一把红色的树叶子,逗我说,今天晚上就不煮饭了,我们就吃这树叶子。那时候我们家劳力少,每年都分不回人头口粮,放假后把我送去外婆家,就有让我去打秋风家里少吃粮食的意思。晚上却吃不着饭,那怎么办呢?我里就着急起来。整个下午,我都跟在外婆后面寸步不离,希望好外婆能弄点剩饭之类东西,让我先填饱肚子免得挨饿。天黑上饭桌的时候,桌上却出现了几个漂亮的菜,一道是椿芽炒蛋糊,被切碎的紫红的香椿芽被蛋液裹得紧紧的;炸椿芽鱼,混合了面粉的蛋液包裹着完整的椿芽叶,极像一条条被煎成金黄色的鱼儿;还有用泡菜坛酸水加豆豉汁凉拌的素椿芽,酸得诱人。那时我就认为,小姨是故意骗我。饭桌上,外公才告诉我,那天是小姨的生日,她下午是在逗你玩呢。我却崩着脸没给她好脸色,因为小姨害得我着急了老半天。从此我就记住了,香椿树叶是可以吃下肚子的好东西。
当我们感慨以前的艰难岁月时,殷勤的主人,又特意给我们加了一盘香椿芽炒鸡蛋。枣红的香椿伴着金黄的炒鸡蛋,边上还铺了两芽碧绿的鱼腥草叶。我知道,像湖南人喜欢紫苏叶、贵州人喜欢木姜菜一样,云南人煮菜喜欢放点鱼腥草。切碎的椿芽跟鸡蛋液混合在一起炒熟,别有一番风味。嫩嫩的,脆脆的椿芽碎,散发出醉人的清香,为这顿杀猪宴增色不少。椿芽炒蛋,下主人家酿的苦荞酒,正好合适。酒足饭饱后,我们就向主人告别。离开时,我又驻足仔细观看了那棵香椿树。感觉它是那么亲切,高大的树干和稀疏的枝丫,仿佛正在含苞蓄蕾、抽头出芽,枣红色的新叶也正在长出。在老家几十年,我还从来没仔细看过香椿树。现在终于见到了,心里比吃香椿芽、饮了苦荞酒还满足。
后来,我到红河的哀牢山上去拜访一个朋友,晚上在他们单位食堂用的晚餐。桌上也有香椿,是香椿头焯水切碎后拌的豆腐粒,淋上豆豉汁和香油,再浇上捣碎的小米辣,新鲜的鱼腥草叶点缀在边上。那美妙的滋味,让满座人都啧啧称妙。云南人很淳朴,把做出一桌美食当做待客的第一要务。来了客人总要认真准备,假如不能让客人惊喜或满意的话,似乎就很过意不去。那天晚上,我还尝到另外两道野菜,印象尤其深刻。一道椿芽凉拌小豆腐,豆豉、辣酱和白糖、酱油、醋的混合滋味,层次分明又口感十足。另一道是把腌熟的柳树芽,煮熟泡水后加糖加醋加酱油凉拌吃。食材的新奇加上做法的独特,让我这个外地人很是惊奇和满足。特别是香椿芽拌小豆腐,真如清人袁枚在《隨园食单》里所写的“香椿头拌豆腐,嗜者尤众”,大受欢迎。
云南少数民族多,各少数民族都把收集、整理民族历史文化,发展民族文化当做大事在抓。元阳山上的晚宴上,即将退休的的老书记,对着席上的香椿芽就摇头晃脑吟出几首古诗来。如北宋才子晏殊的《椿》:“峨峨楚南树,杳杳含风韵。何用八千秋,腾凌诧朝菌”,如清末康有为的《咏香椿》:“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这些诗歌对香椿的描摹、咏唱都极具特色。特别是后一首诗里,还含有科学道理。所谓的“身无花”,是因为香椿生长的年头不够,沒到开花时候,所以就叫它“无身花”。而香椿一旦长大发芽,那紫红色的花朵就像桂花般娇俏,模样很惹人怜爱。即使花儿落了,也要结出一串串铃铛般的果实来,不是很可爱吗?
看来,吃香椿芽并不是近年人们变得还吃了才有的食俗,早在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不但吃它,而且在吃还后写出不少流传后世的诗文来。如果见了椿芽都不吃,岂不是枉费了祖先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