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父临近退休前,终于调进县城上班,还赶上了“福利房”政策的末班车,在单位分得最后一批集资房。楼层也不错,六楼,虽然上楼累点,但“费时2分钟。就当是出汗锻炼身体。”大姑父是个乐天派。“下楼就当是闲庭信步的前奏。”还没等别人把“下楼脚杆软”的家乡土话说出来,他就把后面的话给直接封住了。
大姑父的新房子可真不错,有200多平米,一家五辈人住在一起都不嫌挤;还是错层,房间分布也合理,吃饭、休闲、睡觉互不干扰。装修时我去看过一次,“啧啧”称羡不已。“以后你们进城来了,就住这间客房”。那时我还在老家乡下工作,那天正好大姑也在,她就这样思虑周全地对我说。
可是,我一直认为,大姑父的这套住房,最好的地方却是室外的阳台。姑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就直接参加了工作。虽然没上大学,那时却也算是有相当文化的人。他因为一直在单位机关上班,对养花弄草等雅趣的事也很上心。那个室外阳台,就被他培植成一个充满生气,非常漂亮的所在。
不必说客厅落地窗外那长长的一畦兰叶兰草,也不必说室外花台栏杆上那一圈高矮搭配、四季花香的盆景,单是阳台上靠墙水池上的那一株昂首向天的三角梅,就让这屋子活泼生动起来。三角梅开花时节,这里就是一个奇妙的植物世界,凡是进入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赞它花朵鲜艳、富有生气的。
那时候,我还在老家的乡下工作,整天忙碌于备课、上课和处理杂务,时不时还幻想着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因此对养花弄草的雅趣,我是一窍不通,也不愿去枉费心思。但对大姑父培育出来的花草,却很有兴趣观赏。因为我认为,美好的东西展现在眼前,除非是心绪晦暗,哪个会视若无睹?即使不能以无诗词歌赋附庸,但也绝不至于无动于衷。
那株三角梅,被姑父种在靠山墙的一面。为了种植三角梅,大姑父还特意让装修师傅砌了一个有一米深的花台。花台里的泥土,是他老人家专门从鼎山上的泥塘里取来的。开始时候,我见那株三角梅很矮小,瘦不拉几的,但也不担心它的成活。以前我在城里朋友家见过这植物,知道三角梅一点不娇气,很好养活。
却不想,三个月不到,它的枝条居然就长得很长很高了,歪歪扭扭伸出了台栏杆,使劲向着太阳光的方向发展。四个月后,大概是五六月份吧,就看见三角梅开出头髻般大小的花来。褫夺是殷红色的,又有点淡,比月季花小点,瑟瑟的,羞羞的,像个才生出的小女孩。“要长成大美女,您还得等些年头哟。”那回我从阳台上退回客厅,就对正泡茶喝的姑父这样说。姑父懒洋洋回答:“活都活了,还怕什么?就等它慢慢长大开出大花来吧。”没有无奈,没有着急,就像平常里跟他闲聊不大相关的事情一样,大姑父一点也不着急。
到了暑假,有一回我进城办事,又去大姑夫家里看他时,满阳台微微舞动的淡红色的三角梅花,却引发我极大的惊喜。枝条也增加了许多,几乎每柯枝丫上都挂着了殷红、淡红的花朵,淡黄色的花蕊也伸出小脑袋,要看看这繁琐的世界和跟我一样牵挂它们的人。没伸出栏杆的枝丫,就向阳台内聚拢、张望;风儿一过,它们就随风起伏,像是在向我点头,也像是在向主人家炫耀。那红色的花瓣,像娟纸一样厚薄,几枝花儿簇拥的地方,透过花瓣似乎能看到外面的楼宇。靠墙一面,满是张扬的三角梅花,开得热烈,却又安静无声。那时大姑父已经退休回家,他每天都要给这些花朵花叶洒两次水,“水量不能太多,关键是不要让太阳光把他们晒蔫了”。我在阳台上欣赏花朵的时候,大姑父就这样自言自语着又给花叶浇了一次水。
我到广东以后,才知道三角梅在热带地区是极其常见的植物,非常耐旱。山坡上、悬崖边、沙地里、大树下,只要能落子生根的地方,它都能成活开花。即使风雨来了,也任其吹打,花落了,叶蔫了,枝折了,只要树根还在,只要脚下还有泥土,用不了几天,它就又会重新恢复生机和美丽。那迎风颤动的花叶,就是对狂风暴雨的最好回答。后来我回老家去看望大姑父,就对他说,其实三角梅是不需要每天浇水护理的。大姑父却说:我知道,我每天给他们浇一两次水,自己放心,还能活动一下筋骨,没有啥坏处的,天天跟这些花草在一起,心里也舒服。我懂了,大姑父以前上班时候,除了担任单位领导,还评了专业职称,业务上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平庸之辈,他参加检查的账目,经常能发现别人容易忽略的关键细节。一下退休回家了,无要紧事可做,就把养花浇水当成了一种习惯或者惯性。
退休以后,大姑父唯一跟以前一样保持不变的,就是爱喝点小酒。他酒量不大,但只要来了能喝酒的晚辈,就要取出一瓶白酒,摆好酒杯、酒盏,要么划拳要么猜子,总要比试一番热闹一下才行。如果是大姑父输了,他就会超常地发挥出他上班时的智慧或者赖劲,说话弯来绕去,非要劝你替他喝了不可。那个时候,大姑父就可爱至极,完全恢复以前状态,开心得很。如果那杯小酒实赖不出去了,他就以取烟或者端茶杯的名义离开一会开,去到阳台上,站立或者小坐着抽支烟,笑眯眯看着他那株枝枝叶繁茂的三角梅。那些淡红色的硕大花朵,跟大姑父微醺的脸互相映衬着,无比艳丽,也更有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