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鸽子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都喜欢养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么困难的岁月，他都饶有兴趣地养了一笼鸽子。那时曾祖母还在，每天听着鸽子的哨音，看着白色、灰色的鸽子从小院屋檐下飞出又飞进，她那落光了门牙的嘴巴就张开大笑，开心得很。解放前后，我家也算是不错的殷实人家，但父亲养鸟，纯粹出于爱好，并非为了显摆；少爷公子的做派，对于渐渐懂事的父亲来说，已经没有机会养习了。

       因为祖母去世得早，祖父又整天忙于生意上的事情，十二三岁的父亲很早就担负起了照顾几个妹妹的责任。十来岁的三姑在上区头中学，七岁的七姑在村里读小学，不到一岁的八姑还不会走路。照顾几个妹妹的重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父亲的肩上。后来父亲说，那时他首先保证的是几个妹妹有饭吃，不挨饿，不受冻，其次是要去上学，千万不能不读书。即使是在1960年前后进伙食团吃大锅饭的时期，父亲也想尽了所有办法，首先保证几个姑姑能活命下来。父亲说，有段时间里七姑饿得浮肿了，八姑很长时间都打不起精神，蔫呆呆地不说话，他就含着眼泪，狠心把那几只鸽子宰了，炖了，七姑和八姑喝了汤吃了肉以后，才渐渐恢复精神，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我没有看见那时父亲是否有过犹豫或受过煎熬，但父亲说起这段经历时的遗憾和痛惜，却让我真切感受到了他当时刀割绞痛般的不舍。

       六十年中期以后，父亲去工地参加川黔铁路和襄渝铁路的修建，他养的那些鸽子，就逐渐飞散消失了。他说在他的脑海里，经常都有鸽子飞翔的影子。不然，看着工地附近养鸽子的人家，他总是想方设法跟主人交朋友，向他们交代养鸽子的注意事项，有时还亲自去帮忙喂养。父亲说：“自己每动手喂一次鸽子，就像是在自家一样，过瘾得很。”

       鸽子，就是父亲工余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或寄托，不曾须臾忘怀过。九十年代初，我参加了工作，两个妹妹也先后先后找到工作并成家，父亲就觉得轻松了很多。于是又萌生出喂养鸽子的想法来。他先是在屋檐下挂上一只漂亮的鸟笼子，还在笼子里垫了干草，放了小水碗，特别是那活动的笼门做得特别精致，鸽子自己都可以用嘴喙开合。这次的鸽子是从村里一个熟人那里买来的，总共两只，一母一公，它们本身就生活得很和谐，来到我家后，父亲又照料得精细。所以不到一年，就繁育出十多只，成为很庞大的家族。它们天天在院子的树丫上、竹枝上、院墙上、坝坎边，叽叽咕咕，飞来飞去，快活得很。两三个人的小院子，也因此变得热闹非凡。老家后院的表婶说，我家自从养了鸽子，就像是天天都来了客人，经常是鸽声嚷嚷，鸟影繁忙。年过六旬的父亲也变得年轻了，精神也开朗了很多。母亲说他的白头发也面少了，脸上经常挂着开心的笑容。

       我女儿出身前后，父亲就十分关注我爱人的身体。他很早就另外编了一个鸟笼子，把6只鸽子挂在我家后院阳台的窗子旁边。父亲知道那时我上班很忙，担心我不会宰杀鸽子。就来到我家，亲自对我说，鸽子全身都补人，鸽子血最养人，所以鸽子千万不能用刀杀，而是要把它按进小水桶里呛水淹死，那样就把血液留在肉里，喝了汤吃了肉更补人。产妇吃鸽子，最好是加点姜片加点盐清炖，也可以放些当归、枸杞、红枣进去炖煮。那时候，老家离我工作的地方有五十多里路，虽然有二十来里可以坐火车，但其余三十多里路只能步行。父亲听说只要有什么好的补药方子，弄明白了，就要专程赶来告诉我们。每次饭前或饭后，只要看见我有一点空，父亲就会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他在老家喂养鸽子的趣事。那时候，父亲在老家还种有四口人的承包地，但一谈到鸽子，他就很开心，仿佛所有的劳累，都被那些鸽子带到九霄云外去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段养鸽子的日子，父亲一直都很开心。

       后来，我们调到重庆的近郊工作，住房也宽敞了许多。父亲和母亲就被接出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在照顾女儿的空闲，父亲也很关注城市里的一切。不久，他就了解到城里也有人喂养鸽子。我家住在小区的顶楼，空间比较开阔，没过多久，他就又养起来鸽子。他去市场上买回鸽笼，挂在饭厅前廊的窗檐下，还买来铝皮给它们加了盖子，以防风雨侵扰。那几只鸽子也不怕人，经常飞进屋子里来，站在桌子、隔断、椅子或电视机上，甚至到床铺上，听家人聊天，看小孩玩耍，陪我一家人看电视，甚至自己把嘴喙伸进茶杯里喝水，好不熟悉自在。每天早上起床，父亲母亲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给鸽子添食加水。每当此时，吵闹的鸽子就自觉住声，乖乖地让父亲母亲伺弄。鸽子也好像极通人性，开始时候，整夜都发出咕咕咕咕的喉音，闹得不停，吵得人难以入睡。后来它们却变得懂事了，晚上十点过后最多十一点，它们就不再咕咕了，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恢复声音。我不知道鸽子飞到野外时是不是吃植物，但是我家房檐下防护栏上养育的几盆绿色花草，却总是完好，一点没被它们偷吃或糟践过。它们倒是经常衔些枯枝草叶回来，把一些草须漏在笼子外边。父亲于是说，那是鸽子在外面发现了适合的材料，衔回来给自己做窝；鸽子是最善于自己照顾自己的鸟类，人们不必为它操多少心思。

       前段时间回到重庆老家，看见新来的燕子在堂屋左边筑了一个巢，几只燕子箭一般钻进钻出，便又想起父亲生前喂鸟的事来。就问母亲：那些鸽子还会再飞回来筑巢做窝吗？母亲说，应该会的，因为这里是老家，父亲一辈子都喜欢鸽子，他的兴趣一直都在鸽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