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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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家场上读初中时，才12岁多一点，正是贪玩好耍时候。那时的学校，我觉得才是真的在实行素质教育。教学上也许有缺漏，但不会让学生觉得读书累，并且累得厌倦。考试次数少，平时作业也不多。老师在课堂上都会留段时间让学生做作业，如果还有点尾巴，下课时间也能写完。感到最累的，是背诵课文，像《老山界》、《草地晚餐》、《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篇目，当时费尽心力背了下来，我现在都能记得大半，更不必说那些短小的诗文篇什。也正是这种整篇读背的教法，让我至今还受益无穷。
我家离学校有六里多路，中午就在学校食堂蒸饭吃。我和同村的小刚子，很快刨完午饭，就去上场口边上那家书摊，只消花一分钱，中午长长的两个半小时，就可以不知不觉地被打发掉。那个书摊，位于上场口街的东面，老板姓喻，身形高大，却不幸是个瘸子，右腋下时常撑着一个三角拐杖。一张煞白的脸，整天虚胖或者浮肿着，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青色便帽，帽舌经常歪斜。我们进去的时候，就听他在跟人计较钱数，吐字清晰，音量却很小。看我们又进去了，马上堆起笑容，道：“吃完午饭了？小刘同学那天要看的那本《空城计》，今天我专门给你留起来了。快去取下来看吧。”喻老板备置的连环画，在他的床头边和对面墙下码了好几大列，少部分挂在靠东头的墙壁上。一般是一本名著挂上一两本，以招徕阅读者。更多的是堆码在屋角的几张桌子上。看书费也便宜，最开始是看一本连环画收一分钱，新进的还多收半分，后来去的人少了，他又降下价来，一个中午收一分钱，随便看。听了介绍，小刚子取了《隋唐演义》之《秦琼卖马》，我取了《三国演义》之《空城计》，找个靠街的窗子旁，坐在小板凳上，专心地翻阅起来。
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没有图书室，只有戏楼下右边的第一个小屋子里，挂了三四种报纸。我进去看过，各种报纸内容都差不多。有小半年的时间里，都在集中登载审判林、江集团成员的情况，连篇累牍，有些烦人，远不如街上喻老板书摊的连环画那样深深吸引我。《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封神榜》等名著，就是在那段日子进入我的视野，并铭记在心的。《红楼梦》人物太多，姿态也太做作，一大群女整天哭哭啼啼，没有挥刀舞剑放弓杀敌那般精彩，我不大喜欢。因此，在四大名著中，《红楼梦》我最后才接触，并且是在看了好几遍电视剧之后，才在工作后的一个暑假，找出原著，静下心来细心阅读的。
喻老板的书摊，帮我打发了多少个无聊闯祸的午后时光，让我接触到了好多优秀的古代名著。在那里，我才知道，“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不是一句好话；诸葛亮设计收拾吴用，其实是没办法真正实现的；土行孙帮孙悟空收拾铁扇公主，真的没有发生过。后来我听相声节目，才明白“无知者无畏”的真正含义，是在讽刺那些无知无识却喜欢吹大牛的人。那时候，中学生在下课的间隙、回家路上，争论得最激烈的，也是根据这些名著改编的连环画里的精彩片段。小刚看连环画的瘾子比我大，他跟喻老板混得也比我熟，有时他几说几不说，就能把喻老板的连环画借出来带回教室里看。老师在讲台上长篇大论授业解惑的时候，他却在座位上把腰板挺得笔直，眼睛却死死盯着课桌缝，双手在课桌下不停移动，原来他是在课堂上偷看连环画。语文老师发现后，对他的惩罚也很有意思，就是指定一篇课文，要求他什么时候能流畅背下来，到时老师就把连环画还给他。小刚子的作文以前老是不及格，给语文老师这样惩罚几次以后，真的就提高到了七八十分。消息传到喻老板那里，喻老板就亲切拉着小刚子的手，说：小刚子，你爸爸跟我也是老朋友，我帮你提高了作文分数，你快回去告诉他，让他来街上亲自请客感谢我。
喻老板的书摊门口，养了几盆花，粉籽花和月季花开得最漂亮。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几个胆大的女生就爱掐下几朵，插在辫子上去学校显摆。于是不到三两天，喻老板的门口就一朵花儿不留，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树叶了。有时候，经看书的学生告发，胆大摘花的女生被他抓住了，也只是叫她交出两三分钱，来看两三天的连环画书了事。我在他那里看书累了疲了的时候，就喜欢转过身，看着屋子后壁的黄葛树和洋槐树发呆。春末夏初，黄葛树换了新枝，鹅黄的树叶嫰嫰生生的，煞是诱人。洋槐树上爬满白色花串，青翠的树叶绿得发亮，馥郁的芳香让人心舒意爽。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星星闪闪，给喻老板有些霉味的小房间增添了一些光亮，别有一番情趣。喻老板却会错了意，连忙说：我给政府反映过了，他们说放假就找人给我把后墙修补好，下期开学你们再来，就一定修好了。我听人说过，喻老板的这间房子是政府所有的，政府是看他残疾人可怜，才免费安排他住的。只要安床的地方不漏雨就差不多了，还要求给他修复后墙壁，最好是连做梦都不要去想。坐一会，缓过神来，我和小刚子就回教室上课去了。
我上初中时候，书禁渐渐开解，学校老师即使收缴了我们偷看的连环画或其他课外文字书，也不再批它们是坏书、禁书，不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再受毒害了。老师会把你叫去办公室，站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先把树本上的东西学好了，读其他的课外书才能起帮助作用，你下次考过九十分，我就把这书原封不动还给你。那时的老师多好呀！他们大多从农村出来，知道乡下孩子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世界的渴望，也明白如果不把书还给学生，学生及家长将会赔偿多大的损失。人心都是肉长的，体谅是沟通人心的基础；换位思考，循循诱导，因势利导，才是教师做好学生工作的不二法门。
二十年前我就听说，喻老板后来在乡下老家去世了。给他料理后事的，就有一个当年天天在他书摊上免费看连环画的小邻居。那人后来师范毕业，分回本乡做了老师。还有他的一些邻居阅读者也参加了送别。我没看见具体的场面，但深深感到，这也许就是当年他的顾客对他的一种回报吧。当你为别人开启过一扇窗户，让他走进了新天地，只要他还是个正常人，他一定会记得当初你对他的引导和帮助，不管那人是健康的，还是暂时不健康的，只要发心善良就好。从这个角度上讲，这个瘸了右腿的喻老板，其实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位启蒙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