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一过,老家的乡亲就开始下田。他们下的不是水田,而是菜田、干田。经过一个冬天的疯长,正月尾巴上,田地里葱绿蓬硕的榨菜,也就是青菜头,就该收割了。我老家不在榨菜之乡的涪陵,而在长江上游距涪陵近三百公里远的长江边上。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乡亲们都喜欢种植榨菜。大年一过完,一大片青菜头地,不用几天,乡亲们就会像剃头匠一样,把它们推剪得干干净净。老家的人也不像涪陵的人那样,家家户户把榨菜头制作成味道精美的榨菜丝或榨菜头,而是把鲜榨菜头剔削干净,趁着它新鲜直接卖给那些有货车的菜贩子。菜贩子把榨菜头收集起来,运去卖给涪陵方向的榨菜老板,有的也自己挖个池子,盐腌,酒炙,封窖,两三个月后,自己把这些腌制榨菜卖给外地客户。那样一来,价格和价值,就比单纯在收割后卖给榨菜老板划算很多。
我的外婆,是个和善慈爱而又手巧的农村老太婆,即使在生产队时期,她都没下地里干过活。从我记事时起,她就整天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养猪喂鸡捞柴火。困难岁月里,外婆家种的榨菜,多半都是趁新鲜就卖了,只留一点自家煮青菜头,或者炒腌猪大肠吃一顿算是犒劳。在心心欠欠的念想中,就跟榨菜头就此别过了。榨菜,即青菜头,其实是好东西,即使是切丝凉拌,也嫩实爽脆,适口得很。削下的菜头皮,一般人家就当垃圾扔掉,或者下锅煮熟后拌糠喂猪。可是我的外婆,却能从青菜头的弃皮里,调弄出精致的美味来。
往往是正月底或二月初,慵懒的阳光照耀着外婆家院坝边上的那棵李子树上。阳光从刚开出洁白花朵的枝丫间洒落下来,斑斑驳驳映射在外婆身上。此时的外婆,正坐在一张矮凳上,她身穿一匹大围腰,左边放一只簸箕,里面装着菜头皮;右边是一只筲箕,里面盛着从菜头皮子上剔出的精华——纯青菜皮。剔纯青菜皮,是一件细致活儿。因为人们第一次削下的榨菜头皮,其实是一个混合皮层,最里层是很硬很老的木质层,木质层的外面,很薄很绿的那一层,才是外婆想要取下留起来的,叫真正的菜头皮。外婆仔细地削去木质层,把剩下的青皮理干净,拉平整。完了,把纯青菜皮泡在水里,一块一块清理干净,摊在筲箕里把水沥干。第二天,放在太阳下曝晒一整天,等水汽散完了,才在傍晚时候,取出一个小陶钵,把青菜皮倒进去,洒上盐、花椒粒、再倒入一点白酒,和匀后再加上一个竹盖子。三天以后,才揭开,撒入山奈、八角、五香粉之类的香料,又加竹盖子捂五六天。打开后,满屋子氤氲的香气,扑鼻而来。外婆撒上一层白糖后,又把那陶钵捂紧,放太阳下曝晒。五六天以后再打开,一看,那陶钵里的青菜皮可漂亮了,绿绿的,软软的,又有点绵劲,青菜皮已经柔顺了许多。满钵都洋溢着菜香,有些白糖粒化了,菜皮就带些莹莹的反光。取一块放进嘴里,咸、甜、鲜、香,非常爽口。虽然看起来有点软绵绵的,嚼起来却很脆。以前我只知道外婆做到跳水豇豆好吃,这次吃到的五香青菜皮,却远在在跳水豇豆之上。我心头那个滋味,舒服得简直是没法说出来。
后来,母亲也从外婆那里学来这份耐心和精心,因此即使母亲跟我们一起在城市里生活,卖回青菜头的时候,她也要细心地把青菜头皮子剔出来,洗净、沥水、晒干,在慢慢加入盐料、香料,反复添加、反复开闭陶钵坛子。最后一道香料添加完毕,就封好坛口,放在窗台外的防护栏上曝晒。半个月后,大家就能尝到这道美味的五香腌菜皮。有一次,一位同事来我家,尝到了这道腌菜,赞不绝口,说这滋味比宾馆、饭店的那些味精菜,好多了。他老婆后来问我母亲做这道菜的诀窍在哪里,母亲说,主要是太阳的味道,因为沥水后要晒太阳,和了盐和香料后,封紧坛口的陶钵要放在阳台上曝晒。末了,母亲还感慨道:“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阳光更好的味道呢?”
菜头青皮腌制后,可以直接当小吃闲时食用,也可以直接当下饭菜吃,干饭稀粥都可以。还可以用来炒肉片,混合在炒肉片里的腌菜头皮,香香的,脆脆的,嫩嫩的,又带点嚼劲,佐酒也是嫩的的好菜肴。有一年夏天,天热得出奇,一天中午,母亲就用腌菜头皮来熬汤,起锅前,加些瘦肉片进去,起锅后撒一点葱花,那个鲜香,那个汤味,沸水煮后的腌菜皮像是恢复了青绿的本色,分外诱人。并且,喝了那汤后,下午还不发渴。母亲又说,腌菜皮发水后沥干后,还可用来炝炒猪肝,口感也极好。那回妹夫回老家,母亲就用这道菜招待他。妹夫说,这是他吃过的母亲做得最有特色的、最下饭的菜。
勤劳的母亲,跟外婆一样,善于在平常生活中,用平常的食材琢磨出一些极具风味的食物来。我想,假如母亲还年轻一点,说不定她也会去开个什么腌菜、酱菜之类的店子,当个小老板,保证能像模像样,生意也至于孬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