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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才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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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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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肉

单位新来一同事,外地人,因父亲任职,随了过来。个瘦小,却挺能吃,尤其好扣肉。有回餐馆小聚,上来一碗扣肉,一碗饭吃了三块,吃得个嘴角直滴油。再舀一碗饭,又下去三块,大有风卷残云誓不休之气魄。一碗扣肉,八大块,外加二块边皮,他去了六成,好家伙,大家给他封了个号,“扣肉肚”。

也许您会问,为什么才大小十块?这缘于客家龙南的生活习惯。现在用的大都是圆桌,而早先的饭桌是八仙桌,居家过日子必备之物。何谓八仙桌呢?就是方桌,坐八个人,上下左右,各坐二人,共坐八人,合神话人物八仙之数,谓之八仙。八仙桌,有讲究,上桌面,下抽屉,抽屉起收纳功用。客家人一路走来,讲究实用,八仙桌既是饭桌,又是茶桌。吃完饭,菜碗一撤,就成了茶桌。晚饭后街坊邻居摇个大蒲扇串门聊天,抽屉里拿出茶盘,拿出茶点,方便顺手。八仙桌坐席,也有讲究。正对门,背靠中堂的,是上,喊“上横(音wáng,客家方言 横的意思)头”,即上席,与之相对的,喊“下横头”。左右两边的,喊“打边鼓”,意思是捧场的。能坐“上横头”的,要么是族中辈分高的,要么是长者,再次是同辈中年长者。“上横头”又分大水片小水片,左大右小,“下横头”也如此,不可有错。曾有街坊办喜宴,喊族中能事者当礼生,负责安席(坐次),主人给了一张安席名单。酒过三巡,主人来敬酒,忽见主席上的老俵是姨俵,暗觉不好,招呼过后,急寻血俵,遍寻不见其踪。何谓血俵?俵亲有舅俵、姨俵之分,舅公之子,血俵。血俵亲高于姨表亲。事后,亲自登门赔礼,皆因血俵年轻十余岁,礼生安错了席位,血俵认为失礼,怠慢了,故愤而离席,回家了,可见客家人对礼数之注重。每碗八块,意即每人一块,不得多吃,“上横头”客人尊贵,多享边皮二块,合十足滿盘之数,此礼数之定也。现如今,凡家有大事小情,都餐馆包席了。圆桌,每席十人,扣肉,不能缺席。每碗扣肉十块,外加边皮二块。不管时事怎么变,惟不变的,还是扣肉。

儿子在外求学,每次回家喜食扣肉。时妹妹开一湘菜馆子。儿子说细姑家的扣肉好吃,吃了不过瘾,还得再拿一碗,打包回家慢慢享用。湘菜扣肉有特点,咸,鲜,辣,味重。菜干垫底,饱汲滋味,味道极好,下饭的可心菜。尤其少年食用,健脾开胃,当仁不二的强身健体菜。 扣肉,在客家龙南人心中的地位,无法撼动。无任红白宴席,都是压轴莱,这碗菜有二层意思。一是隆重,要是散席了,桌上还没这碗菜,客人多半会撇撇嘴:某某家的酒席“嘅呒象”(方言,这么不象样的意思)。二层意思是告诉各位食客,菜上齐了,不喝酒的可以吃饭了,酒没喝够的,您也悠着点,接着喝,只是当心点,菜上齐了。去岁,堂侄婚宴,与一老者同桌,面熟,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好干坐着,大家说喝酒我喝酒,人说吃菜我吃菜,闷的慌。客家人请客,有讲究。先上四个冷盘,二荤二素。主席上的舅公安席落坐了,上热四碗热菜,装菜的碗,喊“上道碗”,敞口尖底,碗面上满满的,好看!接着上清炖鸡、炖老鸭、搥鱼、风眼珍珠、肚肺汤等五大碗汤水菜。这叫上四下五四大盘,一十三道菜,满满当当,象模象样,有荤有素,食客开心。要是荤少素多,客人不领情,遇上个不懂事的,嚷嚷“这么不见肉呀!”那定是主人取巧,给人揭穿了,那是很丢面子的事,脸上无光。荤多素少,主人大方,破费了,主人有面光。走到老娭毑(āī jiě,方言:祖母)面前,一边敬着酒,一边轻抚娭毑的削肩,吼吼嚷嚷:“娭毑,慢食,慢食哈!”与其是话给娭毑听,倒不如话给食客们听,有炫耀之嫌。客家人摆酒,不分贵贱,不分贫富,不分礼轻重,只要您来,都是客。有本旧书,说的是民国以前的中国吃:“在旧时,北平人请客,视礼金分坐入席,一个钱的,一菜一汤一饭,相当于现在的快餐。三个钱的,三菜一汤一饭。五个钱的,入席坐着吃,有菜有酒,好吃好喝,管醉管饱。”还说天津人请客,大抵也是如此。大概那是京都帝城缘故吧,身份看的重,以钱定份吧。客家人多居山中,山高坡险,路遥水长,一年半载中,唯红白大事,逢年过节,才走亲访友。自然,有亲朋来访,不亦乐乎,哪来那么多城府心机?

酒过数巡,早已锈蚀的记忆忽然打开,老者胡师傅,客家传统乡村大厨,以上门给人做酒席为生计,我的婚宴酒席就是出自此公之手,尤其扣肉,做的极好,三十几桌竟然没有剩的。吃货中有俚语:“好吃不好吃,看哪只碗最净!”此净,是光盘的意思。

做扣肉,胡师傅最有心得。五花肉,又叫“五层楼”或“七层楼”,也有“三层楼”的,一般不用,肥膘太多。靠背脊的,膘厚,不要。近肚腩的,肉松,去掉。此二处之肉太油过肥,口感不佳,只取中间肥瘦相间部分。肉切正方,长宽约12公分,这叫生坯。凉水焯肉,至水开,撇去浮沫,去腥除臊。大火沸水,至肉五成熟,捞起沥干水分备用。再起油锅,猪皮涂抹少许红糖,糖色不宜太多,糖多易上火。小火温油炸猪皮,至皮起皱肉微酥即可,这叫“半生坯”。炸猪皮,功夫在外,考究是耐心,心不得,万万不可大火急攻,大火,油温高,皮肉失水过快,皮焦肉柴,不可取。扣肉坯自然放凉,肉上皮下,切片,厚约1.2公分。皮下肉上整齐码碗,碗大小适中,以装入紧致为度,芥菜干置肉上,酱油、料酒、八角等少许,盐、红糖适量。入蒸锅大火上汽,改中火半钟头,再改小火半钟头,此过程,谓之“倒扣”。也有图省事的,上高压锅,快到是快,却不入味,味薄,识味者不喜,胡师傅不屑此道。出锅装盘,取稍大碗,扣住肉碗,快速翻转,再入蒸锅十分钟入味,谓之“顺扣”。“三蒸二扣”,这也就有了“扣肉”这么个菜名。这个“扣”字非常了得,表面上看,好像是指蒸熟蒸烂后,倒扣于碗的过程,那只是外相,实则不然。一碗扣肉大有讲究,甚至配什么干菜都有讲究。这就应了“什么人穿什么衣”之理数。大清国奇才袁枚老先生如是说:“相女配夫,儗人必于其伦。烹调之法,何以异焉?"说的就是,什么菜配什么料,扣肉大油大肉,必定油腻。故须和之。芥菜干,性微酸,吸油易入味。与扣肉相配,正合“浓者配浓,方有和合之妙”之厨理,生成香、软、微酸之复合味。久蒸,费工费柴,又为何呢?这也是有讲究的,为是弃油,久蒸能分解油脂,把多余的油脂泌出。做扣肉,工序繁复,为的就是可口不腻。上糖色,也有讲究,扣肉之色,要色若琥珀。但凡一道菜能否打动人,色香为先。菜一端上来,由眼视到鼻闻,色在其先,尚未舌尝,色己先动了食客的心。胡家扣肉,色艳香楚,焉有相拒之理乎?客家人有谚语:“做客莫拘礼,拘得礼来,饮(方言:汤汁)都冇(mǎo方言:没)了。”意思是:“做客莫要讲那么多礼数,讲完了礼数,扣肉汤都给人舀没了”。坊间曾有笑话,有一老学究,腐迂,凡事讲礼数,某日适逢酒席,扣肉上桌,拘于礼数,不肯先下箸,席中另有一年长者,挟扣肉敬于其碗,老学究拘礼,客气返敬于年长者,二人谦来让去,结果旁人不拘礼,连汤汁都舀完了。扣肉,宴席上最易光盘的菜品。

扣肉的垫底菜,不拘形式,凡豆角干、淡香干、芥菜干、笋干、小竹笋干等菜干均可。客家人世代农耕,炮制各式干菜大有心得,随节气而制。清明之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气温升高,正是小山竹笋出土拔节之机,也是制竹笋之时,故有“明笋”之说,此时的竹笋最嫩,成品后的笋干透明。鲜笋经水煮、榨干,再烤房烘干,失去水分,一来耐贮藏,随用随取,二来笋干性淡,易入味,耐蒸,久蒸味长。也有用湿菜的,近些年香芋扣肉流行。香芋扣肉,滇传统名菜,经粤泊来,甚受食客欢迎。香芋,椭圆形,个大,每只一斤以上,富含淀粉,食之有芋香,吸油,耐蒸,易入味。如果说,芥菜干是“什么人穿什么衣”。那么,香芋就是“什么季节穿什么衣”了,正合袁枚老先生之烹饪理数。南宋诗人陆游,曾欣赞芋头,称其味可与熊掌媲美:“烹粟煨芋魁,味美敌熊蹯”。大清老饕李调元有诗盛赞:“气作龙涎香,色过中乳腻”。古人为之倾倒,可见芋香之美,佐之以扣肉,岂不大美?芋头扣肉,以肉色金黄,芋香扑鼻,糯香绵长,油而不腻,口感分明,以色香味形,老少皆宜而通行天下,食之不辱。

2018 谷雨 简淡斋 林才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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