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 衁

午后，下了场透雨，足足一个下午，临近下班方收潋。据以往经验，明早该有云海景观。正畅想着，摄友建春电话正好打过来，约拍天排山云海。第二天晨四点半如期登顶，事违其愿。山、雾、天，浑然一体，云雾蒙蒙，用摄影人的行话来说，那叫没了层次。片没拍成，早餐还得吃，摄友彩墀说全南的猪衁好食。吃，在客家龙南叫"食"，吃东西，叫“食东西”，食饭，食菜，食西瓜。猪衁（huāng，血，客家方言），其实就是猪血。衁，《说文解字》：血也。从血亡聲。《春秋傳》曰：“士刲羊，亦無衁也。”车左拐右钻，来到了桃江河畔酒店下，彩墀说此店血衁套餐是全南待客顶级。说话间，套餐次第上桌，味道果然出众。彩新说，印象最深刻的，该是猪衁三鲜汤。夹心肉，小肠，猪肝，大红尖椒，一锅煮，却有层次，不老不嫩，火候恰好，不失鲜香。猪衁米粉也不错，值得一尝，余者印象不深了。

猪衁，龙南也有，只是没有全南食客们发挥的如此的淋漓尽致。早前居下西门时，每临近午饭时，总有一句"猪衁嘚啦——”勾的心跳，每每总要买一钵头，与家人分食。多年以后，迁了新居，不成想没过几年，那熟耳的叫卖声又在耳边响起，那卖猪衁的大嫂在柳河湾新城住下了，与我对河而居。汤，还是那碗汤，衁汤依旧，不曾改变。变的是那担略显粗笨的木桶，不见了，扁担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红大红的塑料桶，还有那电瓶三轮车。时势风云，日新月异，那卖猪衁的大嫂，一担木桶，养活了一个家。一挑猪衁，成就了一个家。一担木桶，一头猪衁，一头碗勺，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履，一脚雨水一腿尘土，一声“猪衁嘚啦——"，充盈了狭长的巷子，充盈了斑驳的岁月。我对现代广告不感兴趣，唯独对南方芝麻糊广告中，那声悠长的“芝麻糊哎——"及舔碗男孩，印象极深，这算不算岁月留痕呢？我不得而知。长孙童童不满三岁入园培智，凡得空，必亲躬接送。幼儿园门坪前，常有贩夫三五，专营小吃，每逢接送之时，蜂拥而至，伺候孩童，解馋充饥。甘蔗汁，线粉，豆粉糕，豆腐花，童童常食，猪衁却不喜，也曾谆谆诱导，不知何故，至今仍不喜，只三二块浅尝而止，剩下的爹爹(方言：爷爷)乐享口福。

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大娭毑(大奶奶)赊了只猪崽，猪崽好能吃，哼哼唧唧天天拱猪斗要食。猪斗，松木板制，厚实笨拙，猪仔不知哪来的力气，总能把猪斗拱个底朝天。长个的猪饿得很，薯藤，猪菜，薯块，米糠，洗米水，自然成了最好的饲料。收集邻家洗米水，成了我最大的喜好。只是邻家的洗米水总是寡白的，不如自家的浓稠。为了猪的生长，米总是被我着死力的搓白。现在想起来，真傻！那洗去的，都是胚芽，营养着呢。现在的胚芽米，都十几二十几块钱一斤哪！猪在来年冬天出栏了，足足养了十二个月，除了猪本，还换来了一小木桶猪旺。屠夫本来不肯给的，是娭毑少收了五元猪本换来的。五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二个学期的学杂费。收集了人家的洗米水，得还礼。大娭毑舀出一小碗猪衁，说是我的，剩余的，都分送邻家还人情了。四十几年过去了，那碗猪衁的味道，早随晨钟暮鼓淡忘，事没法忘去。猪衁，泥钵，饭甑，大娭毑粗糙的大手，黝黑的指甲，热汽蒸腾的猪衁。大娭毑在碗侧挑了一块小沫沫，放在嘴里咂了咂，算是尝了鲜，此景如画面，没能淡忘。

洒河畔，有片水田，来了群白鹭，勾起一众摄友“打”鸟兴趣。此打，非枪打，与杀弑无关。天未敞亮，一众好摄人等，齐聚河畔，守候鹭鸟驾临，期待鹭影纷呈。怎奈鹭鸟不赏面，好不扫兴，羽弑而归。科先说，菜市场有家小餐馆，擅做杀猪菜。菜品次第而上，猪衁汤，有特点，三鲜料之外有油渣。此油渣有讲究，取自猪背脊，背脊肉膘厚，出油八分之后，油渣分外香，且有层次感，皆因夹有眉心肉。眉心肉，瘦肉矣，又何谓眉心肉？只因膘肥之间夹心一条细长的瘦肉，极象条细长的眉毛，肉质细嫩，口感鲜香，惟精食者所知。油渣猪衁夹心肉小肠猪肝诸等混和，就有了味道的升华，临了再撒上一撮香葱姜末，味道果然非同寻常。菲菲顾不上淑女形像，一口气连干两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可见，此血衁算得上一道上好的杀猪菜。

去春，有摄友拍了个乡村振兴的马鞭草微视频，得了个奖，女主角莹卿友情出镜，欠着个人情。原指望奖金能早早到手还了人情，没成想今岁马鞭草花开又谢，奖金遥遥无期，一场空想。情不得以，不能再指望奖金了，约了几个好友还上人情要紧。餐中也有一碗猪衁，跑堂大姐报菜名：毛血旺。咋一听骇了一跳，定神一看，其实就是猪衁，换了个外名儿。猪衁，猪肉，绿豆芽，干红椒，红油，花椒，汤色鲜亮浓重，重油麻辣，该是泊来品，川味水煮，想来川人也是忌讳“血”杀性太重了，这才有了个“毛血旺”。重油，麻辣，佐料奇绝，当属奇门，剑走偏锋，虽多了层次感，却夺了猪衁诸食材之本味，应是遗憾。冯骥才先生说：一切美味，皆是本味，犹如一切美色，皆是本色。其实水煮菜不只是辣而已，鲜辣才是重点。假如只重辣，反而失了食物鲜美本味。麻辣水煮血衁，当属水煮菜系。水煮菜，古以有之，但真正形成麻辣水煮，得益于辣椒的引入。据考麻辣水煮菜成形于大明，鼎盛于民国，光大于当下。

有川客食家总结血衁二十字真经：“蔬菜爆炒垫底，豆瓣炼汤煮肉，花椒辣椒热油呈香”。祖国地大，物埠人丰，一日三餐，各有风骚，一碗再平淡不过的猪血，硬生生给整出了这么多的吃法儿。

2019 谷雨 简淡斋 林才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