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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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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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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东来我上西连载

5

从分开生产队的那几天开始,郭店公社就改成了郭店乡。中考成绩出来后,梦周依然是郭店乡的第一名。全乡共有五个中师招生的名额,上级规定,从报考中师的学生中录取前五名。一旦收到录取通知书,梦周就能如愿地去读中师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暑季,也是一个让陈梦周充满自信、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暑季。他甚至想到了孟桐花和段香织,她们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孩。她们并不是真要吃他的黑馍,他也不会舍不得。当时,那被揭了短处的尴尬,实在太伤他的自尊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考上中师,吃上了商品粮,自此有了国家给提供的生活费。三年后,就能参加工作拿工资了。梦周一想到很快就能改变家里的境遇,觉得自己能跟孟桐花、段香织可以互补,有资格娶她们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他甚至在大胆地想,一旦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去孟段庄找桐花。他要亲口告诉孟桐花,自己今生娶定她了。

然而,让陈梦周日思夜盼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能来到。

眼看就要开学了,心里有些着急梦周打算去学校里看看。也许正值暑假,学校里无人值班,邮递员无法把通知书送达?再次路过孟段庄时,梦周向村里望了望。尽管这次,他刻意地放慢了脚步,用平常两倍的时间路过村口。但,他依然是失望的。村里不但没有孟桐花和段香织的影子,甚至连那些小姑娘的身影,也没让他看到一个。

梦周收回遗憾的目光,匆匆地往学校里走去。就在他走出孟段庄、快要到学校的时候,突然看到迎面由远而近,骑着自行车过来几个说笑的妇女。其中的一个大姑娘,浑身上下穿着崭新的衣裳,骑着一辆新买的凤凰牌大链盒自行车。

那个年代的农村,只有订了婚的大闺女,才会有这种崭新的轻便自行车。

骑着凤凰牌大链盒自行车的姑娘,正是孟桐花。两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去过陈家集,为佰能提亲的媒婆,另一个则是桐花的母亲。孟桐花的自行车后驮着个红布包裹,红布包裹里全是新衣服、新布料。桐花看到梦周后,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自行车拐了几拐,几乎就要跌倒在路上了。

梦周身体有些颤栗地呆站在路边,绝望地盯着孟桐花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此时,梦周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与孟桐花牵手未来的美梦,顷刻间梦断幻灭,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了。心情有些绝望的陈梦周,哀怨起自己来,谁让自己家庭贫寒、出生在社会的最底层呢、谁让父亲卧病在床,家境贫寒呢?还有那份该死的录取通知书,为啥就不能早一天到来呢?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陈梦周觉得,自己错过了今生最好的姻缘。带着无限的沮丧,迈着沉重的步子,梦周只好继续往学校里走去。

留在学校值班的一名老师也很惊讶,距离中师开学已经没几天了。老师以为梦周早就该接到录取通知书了,他决定带梦周去郭店邮局和乡办公室去问问。路上,老师揣测地对梦周说,也说不定是暑假信息不畅,邮电局给压在了什么地方。

到了郭店邮电局后,那里的人说,他们共收到四份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学生本人了,确实没见过陈梦周的通知书。

岔子出在什么地方了呢?带着疑惑,老师又领梦周去了郭店乡政府。乡政府办公室的领导也很纳闷,既然梦周是全郭店乡第一名,应该早就接到通知书了。他拿起摇把子电话,要打电话问一问县教育局,让给查一查看通知书棚在了什么地方。就在大家焦急地等电话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干部,乡办公室的领导忙站起喊他韩副乡长。

韩副乡长脸上长着不少的粉刺坑,他把乡办公室的领导先喊去了屋外,也不知两人都具体嘀咕了些什么。韩副乡长再进来时,先递给梦周老师一支烟,并掏出打火机给受宠若惊的老师点上。随后,他把梦周师生带到乡政府大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三人蹲到一棵大桐树下的凉荫里后,韩副乡长先是问梦周成绩这么好,为啥没报考县重点高中,却选了个没多大出息的中师。韩副乡长说,他是分管教育工作的,梦周的事,他是非常清楚的。叹说:“这就有点可惜了!”

韩副乡长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将来走上工作岗位,面对的都是判断能力教差的懵懂孩子。第一,梦周的家庭出身是个问题。现在,虽不唯成份论了,国家考虑到教师这个行业的特殊性,选人才那还是要睁大双眼地,教师队伍的高度纯洁性也还是要绝对保持地,成份出身都是要认真仔细地做参考的,国家不可能让什么人都混进教师的队伍中来嘛!韩副乡长说,梦周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头脑不够冷静,暴力倾向明显。他怎么能跟王辉那样的地痞流氓、街上的小混混打架斗殴呢?如果允许他上师范,将来面对的都是祖国的花朵,是未来建设国家的栋梁。梦周要是对活泼可爱的学生,没有一点点阶级感情地使用了暴力,万一给人家打出个好歹来,以后谁还敢把孩子交给我们的国家、交给我们的党?

韩副乡长几次伸手,拦住了想要分辩的梦周。说,梦周不要觉得隐瞒得天衣无缝,就能万事大吉、欺骗住人民、欺骗住党!墙糊一百把,没有不透风的。古人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都是梦周政治档案中的污点,都不是一名合格教师所应该犯的错误。韩副乡长语重心长地说,梦周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无论如何都要洁身自好。不要脑子一热,做下冲动、愚蠢、无法弥补的事情。他之所以把梦周师生喊到这个僻静的地方,就是为了维护梦周的声誉和前途,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做老师,梦周还可以去做别的工作,还可以干更加有前途的事业,比如:科研、人文、艺术、文学等等。国家对很多新兴行业都很重视,对人才的政治身份等外在条件,要求得也不是那么严格。

听到韩副乡长蛇打七寸般的噩耗,梦周为自己的出身和一时的不冷静,羞臊得浑身燥热、脑袋发懵,感觉一下子跌进了无穷的深渊。

梦周的爷爷过去是秀才,解放前教过私塾。梦周奶奶的娘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成亲时,把保成娘当作梦周奶奶的陪嫁丫鬟,一并送了过来。那时,保成娘才刚刚五岁,还啥都不懂。说是陪嫁丫鬟,更多的还是梦周奶奶照顾她,最多指望回娘家时,路上多个说话的,婆家、娘家有事了,多个跑腿、递话的。随着国难,梦周爷爷早没了过去的殷实,更养不起丫鬟了。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个刚满十三岁的丫鬟保成娘,送给了三十好几岁的堂弟老畦。

虽然,老人早已在解放前骨头就沤朽了。但,比起村里其他戳牛屁股的人家,还是略显与众不同些。兴批斗人的那几年,瓢书记无奈地把梦周父亲划成四类分子,批斗过好几回。

老师试探地问韩副乡长,乡政府还不能给想想法子?难道这么的好学生,就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韩副乡长笑了一下,说,师范不能上,梦周还是可以去上高中、去考大学的。还可以在其他行业或领域,发挥他的本领的。乡政府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帮梦周出个证明,让他去读普通高中。再过分的要求,他就无能为力了,毕竟自己不是如来神佛,什么法术都会。再说了,乡政府也不是专为哪一个人服务的,更不是万能的乡政府。

韩副乡长从树凉荫下站起来时,握住梦周老师的手,叮嘱老师一定做好对梦周的安抚工作。韩副乡长一边跟老师握手,一边偷眼看梦周。他不无担心地对老师说,自己还是怕梦周太年轻,一时磨不过这个弯来。或心有不甘,再采取托关系、找门路、写人民来信、上访等等这些不光彩的手段,给社会和国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负面影响。他说:“那样做能有什么意义呢?无非让上级领导觉得,我们的人民群众中间,又增加了一个不安定分子。”

出了郭店乡大院,老师见梦周表情痛苦。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屈在心里。”

心里难受固然是真难受,梦周却知道,对于社会最底层人来说,狗咬尿脬空欢喜的事,远比天上掉馅饼要多得多。自己出身低微,人生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梦周不想哭,又觉得不哭一下,就辜负了老师对自己的担心。于是,他扶着路旁的一棵泡桐,抹起眼泪来。

老师拍着梦周的后背,安慰他说,此路不通必当另有蹊径,让梦周想开点。说,成才就像积水,看着一时被堵住了,其实那是在孕育更大、更凶猛的能量。

梦周擦了一把泪水,让老师放心,自己会把握好未来的道路。只要自己不走歪门邪道,耐心地往前奔,必定会有一个宽敞、光明、宏大的世界等着自己。

老师想起韩副乡长交待的事,问梦周还想往上找吗。梦周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再想上中师的事了。现在,梦周想去普通高中继续读书,他一定要走出自己的人生阴霾。从郭店到陈家集的六、七里路,足足让梦周走到了天黑。当年,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方有后来的拜将封侯。他懊悔自己,咋就不能像古人那样能忍,咋就跟王辉还手了呢?梦周痛苦地冲黑暗里犟笑几声,作践着掌掴自己两巴掌,嘲弄地自言自语:“陈梦周啊陈梦周!你一个戳牛屁股的命,就做梦想吃商品粮、当人民教师?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娶漂亮的孟桐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成举两口子则经历过更多的竹篮打水,他们知道落在儿子头上的好事飞了,也没过问太多的细节,只平淡地说一句:“上不了中师,就去再多喝几年高中的墨水。”

梦周就读的那所高中,规模还算不小。但,由于地理位置过于偏僻,好老师都不愿到这所高中里来,学校的教学质量总也不上去,据说已连续几年高考滑竿,没能让一个学生考进高校了。梦周没管这么多,他坚信,只有不上进的学生,没有不尽心的老师。

一年后,小兵也考进了这所高中。

小兵刚入学不久,孟段庄的那个媒婆,就又来了陈家集,她这次是专门来给小兵提亲的。小兵上初三的时候,来去的路上和段香织单独说过不少话。香织还去学校里给他送过几次酱豆,两人早就相互中意了。小兵去孟段庄和段香织订亲时,孟桐花也跑去看热闹了。小兵说,桐花定下亲事一年多了,她也听说了梦周考取师范,却最终没能上成。还向小兵打听梦周是不是说好媒了,在学校里谈没谈恋爱。小兵把梦周只顾专心读书、没谈恋爱,以及家里穷、更没媒人上门提亲的近况,都跟桐花讲了。

桐花听后,长叹一口气说:“眼下穷点怕啥?有好儿孙穷不久、没好儿孙富不长!真正争气、有出息的,都是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小兵试探地对梦周说,看来桐花对他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钟情。梦周说了句‘还有什么用’后,岔开话题,问小兵以后万一考上大学,会不会也学佰能,把段香织给蹬了。小兵肯定地说,他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以后,无论混多大、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香织,让香织跟自己好好过一辈子。小兵笑了一下后,又说,高中女生里都没几个漂亮的,大学里就更不会有漂亮的了。只有娶个赏心悦目、脾气温和、欣赏自己、忠于自己的媳妇,这辈子才会过得惬意。

小兵笑着反问梦周,要是以后考上了大学,桐花还没出嫁,会不会去找她。梦周摇头说,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桐花不会等到他六年后大学毕业。他也无法估计,这六年又会有多少的人情变故。

果然,一件突如其来的打击,就沉重地落在了梦周的头上。

那天,佰能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梦周就读的高二年级,表情凝重地对梦周只说了三个字:“回家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笼罩在了梦周的大脑里。一路上,佰能只是一个劲地蹬自行车。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到村头时,佰能停下自行车,让梦周下来。说:“梦周,你哭吧,恁大大(父亲)老了!”

尽管梦周是有心理准备的,却绝对没有料到父亲会突然辞世。怔了一下后,便哭号着往家里跑去。

亡人为大,成举和他睡的床,被人从里间抬到了当门。平时咳嗽不止的他,终于平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双眼。他不会再有烦恼,不会再有痛苦,更不会再为生计发愁了。

父亲一辈子都没啥能耐,还总是被人欺负,一生风风雨雨、历尽坎坷。也许他也有自己的快乐,喜多、愁多,终会随今日之长眠而烟消云散。

梦周向每位前来悼唁父亲的人都磕了头,感谢亲友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了头的,扶他一把说,看他大大这没福之人!就这么谁也不恋惜地走了,眼看梦周就要成人,哪怕享儿子的两天福再走呢!梦周眼睛湿湿地说,都怨自己不孝,有劲有力了还让父母白养着。

梦周从部队转业到县交通局工作的表舅马来得信后,开着小包车,带着媳妇一起来到陈家集吊唁。悼念逝者的同时,马来夫妇叮嘱梦周,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如果生活上有过不去的地方,别只顾自己的一张脸皮,该张嘴时就去向他们张个嘴。在梦周娘俩看来很困难、无法办到的事,他们也许只需动动嘴,就能轻松地帮他们过去那个坎。

梦周嘴里答应,心里却没一点会麻烦马来的想法。毕竟过去的人常说:

天上下雪地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帮一把,

酒换酒来茶换茶。

殡了成举后,到了开个芝麻、炸个豆的秋收忙季。刚刚收割十几天,梦周就累得腰酸背疼,快要支撑不住了。母亲已五十多岁了,梦周越发觉得,自己不能把那么多繁重的农活,全扔给母亲一人。经过再三考虑,梦周决定辍学,不再去读书了。在一个不太忙的日子,梦周在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瞩目中,从学校取回了自己的铺盖。

班主任很是惋惜梦周的决定,希望梦周能认真地考虑一下今天的选择,别犯抉择性的错误。可,月落日易升,心去意难留啊!班主任惋惜梦周退学的同时,只能祝福他了。最后,班主任让梦周记住一段话:只要还活着,他就不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一定是死得最惨的人!除了父母,没什么是他必须拥有的,就算将来失去了最爱的一切。

这些年,梦周只知道在外读书,没管过家里的事情。一插手才知道,家里并非只是一贫如洗。长年卧病在床的父亲,还给自己留下了不少的外债。好在乡下人厚道,并没人来逼着向他要账。

由于成举常年有病,分队的时候,家里还欠着生产队不少钱。最后,梦周家只分了八亩地和一些农具,却没能分到牲口。收悉了庄稼,地也腾出来了。家里却没有犁地的牲口,这时,梦周想到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

佰能的爸爸的户口已经不在陈家集,他和妈妈以及妹妹佰巧三口人参与分队,分得了八亩地和一头大牤牛。保成家也欠着生产队的钱,虽然四口人参与分队,但只分了匹小花马。现在,两家的牲口正合犋犁地。

梦周先找到佰能,佰能说,家里主事的是他爸爸,只有把自家和保成家的地种上,他才敢答应把牲口借给梦周。梦周又找到保成,保成让他别在家里干等着。给佰能家犁地时,去帮忙打打坷垃,以免秃瓢不高兴。梦周就天天扛着榔头,跟着牲口帮两家打坷垃、撒化肥、扶犁子。

佰能家的麦子种上,保成家也只剩最后一块地没耩了。这天,佰能的舅舅却突然来到陈家集,把两家的合犋牲口一并借走了。保成为了能帮梦周早一天种上,只好跟去佰能的舅舅家帮忙扶犁子。

梦周干等了一天,保成瞎黑回来时对他说,佰能舅舅家的十多亩地,一分都没犁呢,最快也要四、五天才能种上。梦周无声地从保成家出来后,又去了小鸽家,依然一句话没说,就悄悄退了出来。小鸽是和岳父家的牲口合犋,两家都还有不少地没种上。

一等、二靠、三落空;一想、二做、三成功。

梦周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用板车拉了袋化肥,拿上铁锨和抓钩下了地。先撒下一片化肥,然后就用铁锨在那片地上翻起来,翻累了再改用抓钩刨,刨累了再撒化肥。眼是坏蛋,手是好汉。看着那是一堆让人望而生畏的活计,真要干起来,成绩越来越多,活却越剩越少了。一上午,梦周就翻了一分多地。种上一点是一点,总比眼巴巴地干盼着强。

四、五天后,保成牵着小花马独自回来。他见到梦周后愤愤地说,累死累活地给佰能舅家种上了,佰能姨家的地也还没有种。保成气不过,要跟佰能家的牛分犋,佰能说自家的牛力气大,跟小花马合犋本来就吃亏,分就分、分了也是他家占光。保成发狠地对佰能说了句‘吃亏人常在,占巧死得快’。然后,忿然地牵起小花马独自回来了。

涉世未深的梦周,一直觉得佰能和保成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没想到被愚弄着白帮两家打了几天坷垃。看到保成后,他也是生气、也是累的筋疲力尽,自顾翻着地,不抬头、也不愿意去搭理保成。保成过去夺下他的铁锨,用长辈的口吻,问梦周是想把自己累死咋的。

梦周这才抬起委屈的眼睛,赌着气地要夺回铁锨。说,累死了倒霉,就该他活那么大。保成安慰着说,那都是梦周这辈子该摊上、躲不掉的磨难。花花世界,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赌气只能更伤自己。

是啊!保成是来帮自己的,何必跟人家赌气呢?梦周平和了语气,让保成先去把自家剩下的那点地种上。保成却没听梦周的,套上小花马就犁起地来。然而,小花马毕竟不是大牤牛,它独自拉不动犁子。才走了几步,小花马就在原地打转,不肯往前走了。

梦周忙去取来根粗绳,一端拴在犁子上,另一端搭在自己肩上。为避免勒出血,他把汗褂子(衬衣)脱下来,反复折叠几下垫在肩上,和小花马一道拉起犁子来。犁子过后,泥土泛着清新、湿润的气息翻滚了上来。

保成扶犁时,尽管不停地对小花马挥舞鞭子,甚至偷偷地往上抬了几次犁子,使犁子尽量扎浅些。他还是看到,梦周走得越来越慢,气喘得越来越急促了。拉到地头拐弯时,梦周发现保成眼里含着泪花。他喘着粗气对保成说,别看小花马拉车跑得快,拉起犁子来就有点让人心疼了,要不,还是让自己慢慢地刨吧。

保成哽咽了一下,骂梦周是个憨种,说:“谁心疼小花马了?!”

傍晚下犋时,梦周娘特意炒了盘豆腐。保成和梦周边吃饭边商量,一个人和小花马拉犁子还是忒吃力。保成回家送牲口时,跟父亲老畦商量了一下,明天让父亲帮着扶犁子,自己与梦周一起拉犁子。梦周听说后,坚决不同意保成跟自己一起出牛马力,更不愿让上了年纪的老畦爷跟着受累。说,别看自己今天累得跟要吐血似的,只要好好地睡一个晚上,保证明天就又跟牛犊子一样有劲有力了。保成用做长辈的口吻,让梦周不要跟他这个老头子说废话,明天一起拉犁子。

第二天一大早,老畦爷俩都来帮忙了。保成和梦周一人拉根绳,一只手搭在小花马的脊背上,分走在小花马的两边,低着头、弓着身,和小花马踏着一个鼓点,拉起了犁子。

在后边扶犁子的老畦说,自己年轻时给好几家地主做过大领,那是啥活都干过、啥力都掏过。但,得偷懒的就偷懒,能装孬时就装孬,活了大半辈子,出过的力气没数。自己也见过别人出力,就是没见过梦周这样身体吃了亏,还能咬住牙不吱声的。

梦周喘着粗气笑了一下,说,有福不享是憨种,有罪不受真孬种。该受的罪、该出的力,就得自己干,害怕、装孬种是没用的。

季节渐深,麦子种得早的,地里已能看见青苗了。村里人家大多都只剩下一点不适合动犁的田埂、地头或沟边没耕作了。梦周在地里和保成扶着小花马,还在一步一点头地拉着犁子。跟在后边扶犁子的老畦,到地头抬起犁子让梦周和保成喘息一下时,看到小鸽岳父赶着牲口拉的拖车,向地里走了过来,他有些不解地自语:“小鸽家的田块也不在这边,他岳父这是上哪里犁地去?”

小鸽岳父把牲口赶到梦周家的地头跟沿后,从拖车上卸下犁子直接套牲口上去。然后,挨着梦周他们犁开的地茬口,径自深深地扎下了犁铧。

梦周拉着犁子和小鸽岳父打照面时,声音颤抖着喊他一声大爷。说:“累了这些日子,您老咋不在家多歇一天。”

小鸽岳父头也没抬,回了句‘累不着’,就吆喝着牲口往前犁去。不一会,村里人又赶出六、七犋牲口,全都奔着梦周家的田地而来。那些人也不说啥客套话,来到了就卸犁子套牛马。几亩地哪经得起这么多犋牲口合犁啊?才一会功夫,负责撒化肥的梦周娘,就手忙脚乱地顾不过来了。

这时,有位年长些的同辈人,大声嚷嚷傻站在地中间,不知所措的梦周,让他快去帮母亲撒化肥。梦周这才‘噢’了一声,如梦方醒地忙从母亲手里接过化肥去撒。

保成也去倒了一瓷盆化肥,沿着犁过的墒沟匆匆撒起来。撒完化肥,梦周又不知该去干啥了,人家笑说‘真是上学上成了书呆子!’。再次提醒他,还不快回家拿麦种。梦周急忙拉着板车,叽里哐当地往家里跑去。

梦周家的麦子,终于耩上了最后一垄。只待那八十三场透地雨(指农历八月、十月、三月),外加十冬腊月一场鹅毛雪一落了。了却了心病的梦周,吃得下也睡得香了,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这瞎包再从床上爬起时,一下没了拉犁子时的猛劲,居然一头栽倒在了床前。

梦周娘听到‘咕咚’一声闷响后,惊恐地跑进屋里,见梦周额上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梦周犟笑着说,又不是三生日两岁,都这么大了起床还能起猛,把自个头皮磕破呢!呵呵笑着故意对娘说,别看一点都不疼,血冒得还挺凶,它这是要想吓唬谁啊?

以前的农村,小孩子哪里要是碰破、磕破冒血了,就会摁住它,唱:

血、血、快回去,

跟恁爹、赶集去。

买头绳、戴红花,

烧饼麻花买一打。

烧饼里边夹羊肉,

保你吃了活不够……

一般情况下唱两遍,然后松开手再看伤口,血就真的自己止住了。

这次,梦周多唱了两遍。然而,几次试着放开,他的血还是‘嘟噜’一下又窜到地上。梦周让母亲找个火柴盒来,撕下上边的黑磷片贴在冒血处,仰面躺在床上又摁一会,血才止住不再往外冒。过了一会,他炫耀地对母亲说:“给它好脸它上天,给它脚来它不沾!咋样?这会它不能了吧。”

种上麦子,农村年前就再没什么大事了。天气正是不热不冷的时候,村里人吃了晚饭,习惯性地到门口坐着拉家常。

瞎眼大爷是大队书记小鸽的父亲,也是门口的常客。瞎眼大爷年轻时眼睛并不瞎,且做得一手好木工活,经常出门给人打嫁妆、合寿材。瞎了眼睛后,才便再没出过远门。但,他是走村串巷见过世面的,肚子里似乎装着永远也讲不完的古。瞎眼大爷讲得最多的,无非是些小鬼、小判和犄角子。说得那些东西就跟在小孩眼目前一样,也吓得他们半夜里不敢起床撒尿。

这几年,瞎眼大爷不给大家讲古,改跟大家抬杠了。新生事物越来越多,外村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装上收割机后,据说一天能割几十亩的小麦。瞎眼大爷说啥也不相信,被人领去摸了摸那一点也不锋利的塑料刀片,气得直骂娘老子,嘲笑现在人真他娘的能胡扯。说:“别在那胡唚乱哕了!上边装几个连刀刃也没有的塑料片子,还能一天割几十亩麦?”

明明飞机就在天上嗡嗡飞,瞎眼大爷却不屑地说:“不知道那是个啥风筝子,在天上被风吹得叫唤呢!飞鸡、还飞鸭子呢!人、狗不撵,它跑不远也飞不高。”

一群孩子争着给他讲飞机的样子和原理,可越讲他却越是不信。

梦周走到瞎眼大爷身边,明白他是看不见,才故意让人把新生事物,描述得更详细的。梦周摸到瞎眼大爷别在腰间的打火机和烟包,说:“咱们谁都犟不过瞎眼大爷,还是让我来给瞎眼大爷点袋烟吧!”

瞎眼大爷噙着烟袋哧哧地笑,边伸头吧嗒着吸烟,边关切地说:“梦周这是高低起来了。”

梦周贴着瞎眼大爷坐下来,说,不知咋就一觉睡了两天两夜。这回终于捞了个够本的,全给歇过来了。瞎眼大爷问梦周,种上麦就没啥当紧活了,以后是咋打算的。梦周告诉瞎眼大爷,打算过几天等保成也歇息过来,随他一起去洛宁做一冬天的活。如果能挣点钱回来,一定买头小牛犊,让母亲先在家里养着。过了年,再去洛宁干一春天,看能不能把父亲欠的债给还上。

瞎眼大爷反过来问梦周,保成爷俩年年去洛宁,谁见着他们挣的钱了?这两年,是你看见还是别人看见,他家里有哪怕一丁点的改观?草屋不还是那两间破草屋,连片瓦也没添;人的膘情也还是那个膘情,连块肉都没多长出来。

梦周也疑惑起来,只听保成说,一人一天能挣十好几块钱,老畦爷俩挣的钱呢?除了保成妹妹宝妮逐渐长成了大闺女,有身能穿出门的衣裳。其他人身上穿得一点也不鲜亮,甚至称得上褴褛。梦周疑惑地对瞎眼大爷说,看起来上西乡一点准头都没有?瞎眼大爷不屑地说,要是上西乡有半点准头,老畦家早盖上楼堂瓦舍了!他始终相信一句话‘要论挣钱、远倒腾不如近扒拉!’

瞎眼大爷想让梦周去学木工,说,家累千金、不如薄技在身。做木工是日晒不着,风吹不着的营生。夏天,哪里有风、有凉荫,活计就搬到哪里干;冬天,哪里背风、有太阳,家伙什就挪到哪里做。无论给谁家干活,东家吃什么,就得给手艺人吃什么。但凡是要打家具的,大多都是家里摊上了事情。别管他是红事、白事,东家都不会用太坏的粗茶淡饭招待手艺人。先不说能挣下多少工钱,单就吃饭一样,一年就能给家里省下多少粮食?!谁都不会白用出力人,别管钱、粮多少给些,对家里就是个填补。瞎眼大爷说,别的他不敢保证,一年下来,肯定能让梦周笑眯眯地不但还清帐。就是想拾掇茅草屋盖瓦房,都不再是远话了。

梦周一下子被说动了心,但,隔行如隔山,他却不知道从哪里、跟谁去学起。

瞎眼大爷是因为眼疾,才半途扔下了手艺的。年轻学手艺时,师父收了两个徒弟。他师弟的家在贡梨园,离陈家集有十几里远。瞎眼大爷打算舍脸去求一下师弟,让师弟无论如何收下梦周。

这样的好事,梦周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梦周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和母亲挤在一个屋里,他却想先去河里拉些土,凑着家里的秫秸、麦秸,再找些棍棒或葵花杆,给自己盖间能放张单人床的简易小屋。然后,再让瞎眼大爷带自己去拜师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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