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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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上麦几天后，佰能终于露了面。他低头匆匆从村中走过时，被正准备和泥盖小屋的梦周看到。梦周跟佰能打招呼，问他是忙着跟女孩见面呢，还是帮亲戚家干活去了，以及以后打算干点什么。佰能脸上有些尴尬，羞红着脸停下后，见梦周对自己并没有丝毫的艾怨。他皱着眉头故作烦恼地说，家里有哪样，哪样就得罪人。没分这头牛时，亲戚也不来借。分了牛，连人带牲口都得去帮人家，不给谁家干、谁家就生气。
佰能当年没通过预选，又架不住孟段庄那群小姑娘，见了面就嘲弄地冲他喊：“拉蛋鸡、拉蛋鸡，三圈子不丢拉蛋鸡，你还想吃天鹅肉呢，也不搬块土坯照照你的脸？！”
被追了几次后，佰能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复读了，选择永远地离开了学校。瓢书记还不到退休年龄，不能让佰能去白酒厂接班，也没能力再给他在县城找一份新的工作。但，佰能并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心，他就愿意在家摆弄那几亩地。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佰能最大的理想，就是把村后的那条小河承包下来，只要不出陈家集的地盘，有几里远就包几里。佰能计划先给小河修一道水闸，在河道里慢慢蓄水。水蓄满后，再在小河里撒上鱼苗，过上一年半载后，鱼长大收成了，他的钱就会多得撑破腰包了。然后，他在河边沿再搭上鸭棚、鹅棚，搞鸭、鹅养殖……
佰能曾经躺在床上眯着眼地幻想，等自己以后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就头上戴顶黑色礼帽，跟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似的，身上穿着黄呢大衣，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拄着文明棍，南里北里坐火车。不论阴天晴天，他都要戴副能遮半拉脸的墨镜。别看年纪不老，上车下车的时候，身边必须得有几个美少女搀扶着。什么乡长、县长，就是市长、省长也要看他的脸色。高兴了，宰几只鹅、鸭陪他们喝两盅；不高兴了，就说自己没空，看谁会不眼热他。还有那个孟桐花，真是笑死人了，长得不够洋气，又没电影明星漂亮，居然想攀他这棵高枝！
佰能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遭到了瓢书记、杂子和小鸽等人的嘲笑与反对。杂子劝佰能说，鱼没养大还好说，一旦养成了，他能看得住谁？白天能看住，晚上又咋看？看得住本村的，又咋防得了外村的？他不让谁去河里洗澡、洗衣服？他知道人家是真洗衣服呢，还是把鱼裹衣服里抱回了家？
佰能不死心地说，到那时多找几个人帮忙，再去买几杆猎枪，做两条小船不停地巡逻。一见有人不怀好意，就撑船过去，只要敢偷他的鱼，他不管谁是谁，端起猎枪就打，打死了倒霉。
瓢书记从鼻孔里‘哼哼’两声，说，佰能简直是在异想天开。真打死了人，人命关天，即使公安局是他家开的，也不会那么轻巧地就没事了。
佰能又缓和了语气，说，他主要以吓阻为目的。
小鸽见佰能意志坚决，无奈地说，想干就只管干去，没谁向他要一分钱承包费。等到了鱼真长大了的那一天，别忘了请杂子和他喝两杯就行了。如果佰能高兴，给村里每家每户送一、半条鱼，那是佰能的人情；不送，那是他的本分，没谁会去抢他的。
佰能拍着胸脯说，小鸽和杂子家里来人或逢年过节需要吃鱼，他保证给送到家里。其他人，他就没必要那么厚道了。如果真混成了万元户、甚至百万富翁，愿意救济谁仨花俩枣，那得看他高不高兴了。但，也有一样，是让佰能比较担心的，他怕小鸽当不了众人的家，坚持要小鸽代表村里跟自己签份合同。小鸽也没看合同上的内容，就照着佰能手指的地方签下了名字。为了保险起见，佰能让杂子以证明人的身份也签了字，还让小鸽取来村委会的公章，在上边盖了红印。
佰能给自己规定，前三年不向村里缴费。三年后，他若发了大财，不但会缴钱，还会让小鸽这个大队书记，跟县委书记一个待遇，天天有小包车坐，顿顿有好酒好菜吃。如果杂子想当乡长、书记，或哪局里的局长，也全由他拿钱给铺路。
瓢书记见八头牛也拉不回佰能，无奈地叹说，随便佰能咋扑腾去，只要别管他要钱就行。
“啥？”佰能立马变了脸色，说。“不管你要钱，让我管‘王尿壶’要去？”
爷俩别扭了两天，佰能便耐不住性子，急了眼地跟瓢书记理论。说，王尿壶也没掂着八百斤的老人鞭揍他，他也没管王尿壶叫爹！不让他跟秃爹要钱，让他跟哪个孬种要去？自己先把丑话撂在那儿，他要是过不好，秃熊就是到死也别想安生。瓢书记还是第一次听到佰能这么跟他说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清清眼泪往下掉。绝望地哀叹：“大家伙都看见了吧？养儿子的好处来了！”
佰能的火气更大了，说，谁让瓢书记贪图痛快那一阵呢。舒坦的时候，他咋不找个人替自己下来。瓢书记气得秃帽再也戴不住了，抬手去打佰能。佰能站着不躲也不动，攥紧了拳头，用有力的臂膀，硬顶回了瓢书记的巴掌。瓢书记被震得胳膊发麻，驴驹子放屁似地长长哀叹一声，伤心地牵出自行车要回县城的白酒厂。
佰能见瓢书记想走，急忙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自行车后架，猛然往后一顿。说：“你干啥去？想走？走可以！你得先给我找来个肯往外拿钱的爹出来！”
佰能妈妈也气恼地骂佰能憨种，说，瓢书记就是他亲爹，还上哪里再给他找一个亲爹去。伤透了心的瓢书记，哀哀地解下柜子上的钥匙，递给佰能妈妈。说，她知道存折在哪里放着，愿给多少随她的便吧，自己是没脸在陈家集蹲一天了。
佰能拿到钱后，就着手拦河打堰了。但，拦河打堰是个大活，却不是佰能一个人能做得了的。他找来保成帮忙，保成倒是不惜力。但，保成觉得佰能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边干活边泄气地说：“鸭子会吃鱼苗、雨水大了鱼会被冲跑的。”
佰能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想发大财。土堰就要打好时，佰能请来泥水匠，用砖和水泥包了个半米宽的小水闸。又找来一块铁皮做闸门，河里的水果然越聚越多起来。这下，佰能喜坏了，准备第二天就去买鱼苗。不料，天明起来再看时，土堰被冲开了口子，积存的河水一下子全流走了，铁皮闸门也被冲出几米远去。佰能以为有人搞破坏，在村里转着圈吆喝着骂了半天，也没见着一个耳朵发热出来搭腔的。再去喊保成帮忙，保成诡秘地朝他笑笑，说：“你找别人去吧，洛宁有个叫乔姕的姑娘给我写信来了，她盼着我早一天去洛宁呢。”
据保成说，乔姕在家排行老大，生母去世得早，跟着晚娘长大。冬天，弟弟妹妹棉袄里缝的棉花都很厚，袄边却是溜溜地薄。乔姕的棉袄正相反，袄边上塞得满满的全是芦花，中间却薄薄地像个夹袄。外人见乔姕冻得发抖，晚娘却攥着乔姕的厚厚袄边给人家看。说，这妮子的棉袄都厚得一把抓不过来了，再嫌冷谁还有啥法子？晚娘吵骂乔姕：“冻闲人、饿懒人！嫌冷不能自己找点活干去？再是冻死鬼托生的，也不能把家里的棉花，都给她一个人穿上。”
保成把际遇可怜的乔姕定为主攻对象，一去洛宁必先奔到她所在的村庄。哪怕帮人家干只管饭的活，保成也不肯离开乔姕所在的村子。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就是隔着山海关，保成也要挤破头地硬往乔姕身边挤。一旦挤到乔姕的身后，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不是偷着扯她的辫子，就是用手指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写画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的流氓、淫邪字样。乔姕虽不知道保成在自己后背上写画的是啥，但她知道小学生经常恶作剧地在同学后背上画老鳖，起初她是站起来拿脚狠狠地踹保成。保成为了掩饰尴尬，忙陪着笑脸说不是故意的，那么多人看电视，谁能会不碰到谁一下。乔姕扭头或让同伴看一下自己后背，在证实没有粉笔印后，乔姕还是有点反感保成把她的脊梁骨弄得痒痒的。但，她早已经不像刚开始时反应的那么强烈了。如果乔姕还生气，保成二天在村里寻见她后，笑着先跟她打招呼，问她吃饭了没有、要去哪里耍。
集上逢会时，乔姕若不赶会，保成也准不会去赶会。乔姕若去赶会了，东家的活再当紧，他也必定找一百个借口去赶会。到了会上，保成殷勤地替乔姕提篮、挎物，给她买小头饰，买吃的、喝的小零食。乔姕要是哪天被晚娘骂了，保成也便不去干活，就呆在乔姕身边，跟她说些体谅、怜悯的话，宽慰她的心。
一而两、两而三，乔姕就这样对保成的依赖渐渐地深了，也不那么讨厌保成了。保成再偷着摸她的辫子，乔姕就装作啥都没发生。只在被人看到时，才扭过头用眼睛剜保成。没人看见，保成的手就是从腋下摸到她的奶子，她也架起胳膊挡住，不让人看到。现在，乔姕居然主动给保成打来了信，让他早点去洛宁，别说你陈佰能要拦河修坝，就是玩八个眼的活猴，也别想让保成多在陈家集呆一天了。
佰能见留不住保成，对他和乔姕关系的描绘更是恶心至极，用毒言恶语咒他说：“就你那熊样的，生就的光棍命，娶媳妇？你娶老鼠去吧！洛宁的女人眼瞎了？会看上你这个熊样的！”
去洛宁心切的保成嬉笑着，也不理会佰能的诅咒，更不管佰能是不是真的生气。两天后，他就又背上行囊去洛宁了。
快两年过去了，佰能非但没能拦住河里的水，也没能养成鱼。佰能告诉正在打墙的梦周，他还是想拦河修坝，说，不干就前功尽弃了，干又没人力财力。他叹了一口气后，把自己的愤懑全都怪罪在瓢书记身上，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老家伙要是肯出本钱，让我干好、干大发了，以后在家里当老太爷有啥不好？谁见过这样的老人，光明大道他不走，就愿做个守财奴！老家伙现在看我就是个眼中钉、肉中刺，是个干啥啥不行的窝囊废。”
佰能说，他现在就想把自己的那份地要回来，跟父母分开单过。
梦周诧异佰能和父母的关系，怎么会恶化到如此程度，说“咱这一带，还没有谁不到结婚，就跟家里闹分家，传出去了就怕人家笑话。”
梦周劝佰能慢慢地来，还是不要太好高骛远。佰能不屑地打断梦周，说，分了家，他就把自己收的粮食卖了，然后全投进河里。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到那时，他发了大财，再挑着样地找个好对象。这一蓬大闺女里找不着，就去小一蓬里找。鸭吃螺蛳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不挑个比孟桐花好一百倍的，就绝对不结婚。
佰能前脚刚走，保成的妹妹宝妮，就气嘟嘟地过来抱怨梦周不长记性，又答理佰能那样的人。梦周喊着宝妮姑姑，说，君子记恩不记仇，小人存怨不存亲。佰能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他一个小孩子，咋能当得了爹娘的家？人家不该咱、不欠咱的，帮咱是人家的人情、不帮是本分。是自己的时运不济，该经历的磨难，咱咋能怨别人。
“没你懂得多！”宝妮撅着嘴，一拧膀子气呼呼地走了。
梦周盖屋时，佰能第一个过来帮他和泥、递料、打下手。两个从没盖过屋的人，愣是凭着感觉，一把把地往上糊泥，果真铺上了麦秸，合上了屋檐。佰能家有得是旧报纸，拿来一些让梦周糊在内墙上，土屋像座小宫殿似的，立马熠熠生辉起来。
屋盖好了，却没木料可做门。房屋不安门，就等于是棚子，什么人都能直来直去。梦周找了半天，家里家外的材料，只有秫秸可以夹个门，能挡住鸡、猫、狗就行。梦周开玩笑地跟佰能说，反正自己一个大男人，不怕美女来夜寻不轨。佰能也笑了，说，真要有那样的好事，他立马去把老家伙盖的、让他娶媳妇的四合院给扒了。也弄个这样的小屋，天天睡在里边等好事。佰能埋怨地说，《聊斋》里的那些漂亮女鬼、女仙、女狐，半夜的时候咋不能跑他床上来一个。说，也让他尝尝那种风流，到底是个啥样的滋味。突然，佰能兀自哧哧地笑了起来，说，自己还真的碰到稀罕事了。
前两天，佰能随着媒人去黄花园，跟一个叫黄敏兰的女孩见面。那黄敏兰脸上虽没雀没麻的，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有点驼背。佰能说，他打眼一看便没相中，当下就在心里骂媒人，啥样的歪瓜裂枣都给自己介绍。刚准备站起来往外走时，却突然恶作剧地想，自己被龌龊了，也要龌龊一下黄敏兰，让她吃个哑巴亏。
当时，屋里只有佰能和黄敏兰两个人，反正无论对她说啥样难的听话，黄敏兰一个大闺女家都学不出口。佰能停住向外走的脚步，回头问黄敏兰能不能相中自己。黄敏兰自然是比较满意佰能的，忙点头说相中了。佰能却故意说自己也相中黄敏兰了，色胆包天地对她说，既然两人都没意见，成一家人只是早晚的事。如果他现在就想X黄敏兰，她同意不同意？黄敏兰一个大姑娘家，哪里听过那么难听的话，浑身颤栗着一下羞红了脸，干呜噜嘴不知如何回答。
佰能早就做好了挨骂和逃跑的准备，只等黄敏兰一开腔骂人，他拉开门立马骑上自己的车子就跑。回头看时，佰能见黄敏兰只顾着红脸，并没有张嘴骂人。犹豫了一会儿，他自觉着把黄敏兰羞辱得差不多了。就说：“既然你不同意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佰能拉开房门正准备溜走，就在他的手刚刚摸到门栓时，黄敏兰却红着脸忙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衣服。黄敏兰语气急促地说，佰能真想要就赶紧地要吧，反正早晚都得给他。黄敏兰说完，退回到了椅子旁。佰能嘿嘿笑着，就迎上去把这白送的好事给办了。
梦周问还在笑个不止的佰能，是不是真娶黄敏兰。佰能不屑地说，当然不会了，那么多好的、俊的他都没愿意，咋会要一个猪脑子的女人。还有，那天黄敏兰就差没把他恶心死了，她里边出来的血，一点也不像鼻血鲜红，把他的小东西弄得跟生了铁锈似的。
黄敏兰和佰能发生关系时还是女儿身，她会白白吃下这个哑巴亏吗？事情会像佰能轻描淡写的那样：过几天，跟媒人说一声自己有点不满意，就能简单地推辞掉吗？佰能则大胆汤喝惯了，一退六二五地说，那是黄敏兰自愿的，他又没上去扒她的裤子，公安局也不能硬逼着他娶黄敏兰吧？佰能笑着说：“做那事也不是去面缸里挖面，挖一瓢少一瓢。顶多是擀面杖插进水缸里，在里边时搅两下，拿出来连点印记也没留，谁会承认啊？！”
梦周吃惊地望着佰能，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