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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保成去洛宁,不到年跟沿是不会回来的。这一回,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狗日的给家里拍来封电报,让人骑两辆自行车去郭店接他。老畦接着电报,气得随手一仍。骂说:“去他爹的老鸟八百斤吧,别俊得跟他娘罗成似的了!”
老畦这次还真错了,该早派人去郭店接一下保成。因为这次,保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边还多了位姑娘。陈家集正好有人去郭店办事,看到保成和一个姑娘一起下了车。去办事的人稀奇地问保成,那位不离他左右的姑娘是谁。没想到,狗日的保成‘磕巴、磕巴’地眨了几下眼睛,狡黠地笑说:“跟我回来的能是谁,当然是俺媳妇了。”
去办事的那人诧异得合不上嘴,惊奇连连地说:“保成、保成,这家伙、你这家伙真是成精了?!”
乔姕见人家稀罕地盯着她看,目光里露出一丝怯懦,潮红了脸往保成身后躲去。
不久前,乔姕在家又一次挨起了晚娘的骂。早已看出门道的邻居婶子、大娘,私下里对她说,乔姕十七大八,年龄也不算小了,不该再受这窝囊气了。婶子、大娘们说,乔姕家爹是个软面叶子耳朵,啥话都只听老婆的,对乔姕不管不问。洛宁还有谁值得她怜惜?不如狠狠心,远走高飞了吧。她们说,保成的老家那里,全是没边没沿的大平原,出去门就比窝在这穷山沟里强。就这样,乔姕随即跟着保成,坐火车来了陈家集。
来到陈家集,乔姕就是保成的媳妇了。
老畦丝毫没料到保成能领个媳妇回来,盛儿媳妇的房子,一下成了老小子火烧眉毛的头等事。乔姕是活的、带腿的,别看保成一时把她领来了,没有房子让人家住,想留下她也不太容易。可房子又不是一把抓,这下,老畦这个吃今不讲明的老小子,有得挠头的了。想了八百圈子,老畦找到小鸽,托小鸽去问问瓢书记,佰能的四合院闲着也是闲着,看能不能让保成和乔姕先住下。成人之美胜过佛前烧香,瓢书记答应给这个人情,并同意事先不告诉乔姕真相,等她在陈家集蹲得住,或怀上孩子想走也走不成了,再怎么说就都无所谓了。
保成和乔姕住进了四合院,四合院里随即一下子挤满了看稀罕的人。整个陈家集、包括附近几个邻村,连个四指高的小孩也没落下,都跑来看乔姕。看稀罕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看过的舍不得走;走了的,端着饭碗、拿个馍又回来。屋里挤不下就站院内,全都在满脸兴奋地谈论乔姕和保成。人们普遍认为,村里那么多好人家,谁也不敢保证,日后花了大把彩礼娶的媳妇,就能跟乔姕有一比。纷纷议论着说,与其在家里托媒牵线,还真不如像保成那样,去洛宁山区里找个省事、省心,还省下了钱财的老婆。更有那土埋半截的老光棍,啰啰嗦嗦地向保成打听,去洛宁的走法,怎么在那里落脚。
保成则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众人的问询。
人们称羡保成捡了个大便宜的同时,又糟践似地哀叹:有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娶个花蒂蒂。保成见人家眼红,高兴得忘了自己姓啥。说,还有个带着俩孩子的小寡妇,也想跟他来呢,那才真的是捡了大便宜,不用费啥大事,就有喊爹的了。他呵呵笑着,不知是憨是精地哼起来小时候的链编嘴:
小巴狗,带铃铛,
嘀哩咣当到集上。
打个滚、拾俩钱,
娶个媳妇带俩孩。
一个叫抬筐(儿),
一个叫挎篮(儿)。
保成管老畦两口子也不再叫‘大大和娘’了,而是改口叫起了爸爸、妈妈。保成说,乔姕在洛宁时,管自己的父母就叫爸爸、妈妈,他怕乔姕改口不习惯,以后也跟着叫爸爸妈妈。保成叫老畦爸爸时,把个老小子的脸羞得一下红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笑应一声后,他的那张老嘴却再也噙不住个烟袋了。‘呲呲’地笑上一阵后,边偷眼看保成,边在心里笑骂:妈拉个巴子的!没想到应了那么多年的‘大大’,老了、老了又洋活成爸爸了。笑了一通后,老畦抑制住笑又说,保成这猛一喊,他心里觉着怪臊得慌的。既然保成是随了乔姕的口唤,以后就叫爸爸妈妈吧,别再来来回回地改了。老畦看了一眼绷不住嘴的众人,用老烟袋遮住自己羞臊的大红脸,低着头‘呲呲’地和众人一起,笑得再也停不下来了。
保成娘第一次应‘妈妈’,虽也羞得脸通红。但,她答应乔姕时的那一声‘哎’,却拉得跟戏班里唱戏的一样长,就差没把她的那几颗老门牙给乐掉了。保成娘随即对看热闹的人说,大家都听着点,以后别管你们谁是谁,都不许再死巴子难听地喊她保成家娘了。要叫就叫她保成家妈妈,或乔姕家妈妈、宝妮家妈妈。多日后,村里人谁若面对面地再喊她保成娘,她翻着白眼珠看你,就是不跟你搭腔。你若改口喊保成家妈妈,就是已走出半里地远,她也会嬉笑着再回来,拉着长腔地问:“保成家妈妈来了,恁喊保成家妈妈啥事?”
自打乔姕进了门,保成娘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邋遢了。现在把她惯得,没有胰子都不洗脸了,还从门框上撕下旧楹联上的纸,用唾沫湿了贴在腮帮上,让黄土颜色的脸上染出了一点点的泛红色。她还用梳子蘸起着水,梳她的那几缕花白稀发。看那架势,她是真想把自己打扮成个美人仙了。
小鸽的媳妇叫谷穗,怀里抱着小女儿帆帆,身边偎着大女儿灵灵和二女儿秀秀,也在保成家门口看热闹。谷穗嫂看到不知已挤进挤出四合院多少趟的佰能,开玩笑地说,再晚二年,好姑娘都被人家挑完了,佰能再不抓紧,到时候,只能:
炕上呆坐小光棍儿,
叼着烟袋磕瓜子儿。
做梦就想娶媳妇儿,
夜夜打的凉通腿儿。
佰能则反过来逗谷穗嫂说,他找不着好的,就要个谷穗嫂这样瘾大的二手小娘们。佰能链编着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走路吸风、坐下吸土,擀面条吸面醭,烙烙馍吸卷轴,上山吸老虎,下山吸牛犊,蹲下扫地吸笤帚,站在墙根吸老鼠……
谷穗嫂虽是过来人,却从没跟人开过这类玩笑,她羞红了脸腾出手来要打佰能。骂他没大没小,毛蛋孩子却长了张恶水缸的嘴。佰能挡着谷穗嫂劈头盖脸打过来的巴掌,笑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恋爱,打得不疼用脚踹,骂得不痒你真坏。”
以前,梦周无论从贡梨园回来得早晚,都会到母亲的窗前说一句‘娘,我回来了’。娘答应了,说,锅里留着饭呢。梦周若吃过或不吃了,母亲便说,累一天了,不吃就早点歇吧。今晚,梦周到家连喊两遍‘娘’,都没听着应声,一摸门鼻才发现,门是从外边锁上了。梦周匆匆地出去找,在路上看到个黑影,也不知人家是谁,张嘴就喊娘。黑影笑了一下,让梦周别喊了。说,他娘在佰能的四合院,看保成从洛宁领来的媳妇呢。梦周惊喜地问句‘真的、假的’,便不顾得听人家再说什么,撒腿往四合院里跑去。
谷穗嫂看到梦周后,比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说,看她们的梦周叔,啥时也能给她们领回来个花婶子。旁边有人接过谷穗嫂的话茬说,不定哪一天,梦周跟保成一样,不声不响地就把大闺女领进门了。还有人在一旁窜缀着说,梦周还再学啥木工,麻溜的快去洛宁领个媳妇来。
保成听见了梦周说话,从屋里挤出来,在门口得意地望着进入灯光里的梦周。笑着让梦周快过去看看,他给梦周领来的花婶子怎么样。梦周进屋看了看略显疲惫的乔姕,发现她的脸膛,居然和小唱有几分相像。
第二天,梦周回到贡梨园后,兴奋地对师父讲了保成从洛宁领回乔姕的事。老槐师傅也觉得稀奇,把保成从洛宁领来媳妇的过程问了又问。欣喜地说,这家伙还真是个能人。
小唱却在旁边醋熏熏地插话,说,保成靠坑蒙拐骗,领来个外地女人算啥能耐?他要是能在家门口,把老门旧户家的大闺女领走,那才算他真有本事。梦周笑说,当地人都知道保成家的底细,就是说出八个眼的猴来,也不会有人上他的那个当。小唱赌气地说,那还是保成没本事。
老槐师傅说,他看保成这家伙能得很呢。楞是凭着两张嘴皮子,就把个大姑娘说动心,隔着千把里路,跟他跑来家里。
这也算是树挪死、人挪活吧。在洛宁不被待见的乔姕,却被保成一家当成了菩萨。妹妹宝妮一日三餐都给乔姕送到跟前,还担心乔姕嫌淡道咸呢。
陈家集自从分了队,家家的小麦都是大囤尖、小囤流,没有一家粮食是不够吃的。保成虽给不了乔姕多大的福享,却也不会再让她吃不饱、穿不暖了。最起码不会有人像她晚娘似的,动不动就打骂她了。保成家的日子虽不好,但,能过。
乔姕来到陈家集,就算跟保成正式结婚了。梦周向保成和乔姕表示不了啥大的祝贺,就跟师父请求,要是哪天活不当紧,他想在家里呆半天,让母亲做顿改样饭,请保成两口子一下。
老槐师傅有一个外甥,过几天正好要结婚,一家人都要去添箱给礼。到那天,家里就没人给梦周做饭了,师父答应让他在家歇两天。
日子到了,小唱却担心表哥家里的客多,没她睡觉的地方,说啥也不愿提前去。老槐师傅的老姐、老姐夫还有事等着他去商量,只好不再等小唱,跟着两个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先头去老姐姐家了。临走前,老槐师傅给梦周随便交待了点活,让梦周今天先干着,明、后两天就不要再来了。
老槐师傅又叮嘱小唱,别做饭太晚,梦周离家远,让他吃了饭早点走。小唱忙说,保证饿不着他的爱徒。
小唱心里却巴不得父亲能立马消失,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把父亲的自行车推出去,放在了门外的道路上。还不停地催促着父亲说,自行车没锁,小心被人偷了去。
老槐师傅走后,院子里只剩下埋头干活的梦周,和心神不宁的小唱了。小唱犹豫了一阵,红着脸站到梦周身边,心慌气短地问他晚饭想吃点啥。
老槐师傅给梦周留的那点活,很快就可以干完。梦周想早点回家,就头也没抬地对小唱说,晚饭不在贡梨园吃了。小唱却突然一下子不高兴起来,语气生硬地问他那么早回家干啥。她撅着嘴、拧着劲地问梦周,是不是见保成从外地领来个媳妇,就心浮气躁了,想半途而废丢掉木工活,也跑去洛宁领个媳妇回来。
正好好地,梦周却不知自己哪里惹着了小唱,让她话里带刺、不停地找起麻烦来。梦周忙丢下家伙什,去拿好话、笑颜哄小唱,给她赔不是,软软地喊她唱姐,求她原谅自己。梦周让小唱放心,说,自己不可能丢下没学成的木工手艺。自己起码十年、八年内,也不会有跑去洛宁的打算。梦周说,如果改变不了命运,他有啥脸面再去骗个女人跟自己一起受罪。如果能改变家庭命运,他又何必跑去洛宁?
天已不早,梦周不但没干完师父给留下的活,也没能哄好小唱。梦周有些着急地说,怕是到半夜也摸不到家了。小唱赌气地呲囔梦周说,摸不到家、他不摸!三个人的饭她能做够吃的,现在家里就两个人了,她还能饿着梦周咋的。直到梦周答应留下吃晚饭,小唱才又恢复了笑容,还一反常态地问梦周,晚上愿不愿意喝点酒。
梦周生怕再惹着小唱不高兴了,柔声和气地说自己不会喝酒。
小唱推出自行车,去了会亭镇上买菜。临走时,她又回头问梦周吸不吸烟,她想买包烟让梦周学着抽。小唱说,梦周以后单干了,不会抽烟可不行。摊上事的东家,一般都要给木匠师傅敬烟的。若不会吸烟,就会被人家认为他是新坯子、好欺负,不好好给工钱;再就是喜欢挑毛病,疑心他的手艺不过关,反过来索赔的也不是没有。梦周忙制止了小唱,说,凡事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木工活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活好不好,不在木匠师傅会不会吸烟上。
随后,梦周苦笑了一下,说,就自己家穷得那叮当响的样子,他还敢学抽烟?小唱又埋怨地说梦周,谁嫌他家里穷了。穷、有都是人过的,豪门里养蠢呆,穷家门出贤才。穷就不娶媳妇、不过日子了?他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以后结婚了,是不是也不敢上人家小媳妇的床。小唱这句恨铁不成钢的话,把自己和梦周两个人的脸都说得一下子通红了。
小唱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把大链盒自行车推出大门外。因担心自己回来前梦周走了,她又从外边关上大门后,用小心的动作‘咔啪’一下上了锁。这下,小唱不回来,梦周想走也走不成了。
小唱拧着劲地不着急去表哥家,心里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父亲不在家,让她终于有了单独跟梦周相处的机会。这一段时间,小唱就觉得,梦周才是自己这辈子要嫁的男人。她懊悔梦周没能早两年来拜师,想今晚把自己的心思,全部给梦周掏出来。
而,梦周想着的却是保成和乔姕的事。保成这就算是定下了终身大事,他家暂时还不会有闲吃饭的人,只要细心照料、好好耕种自家的十亩地,日子定会越过越煊。如果收成好了,一年先买几间房屋的砖瓦;二年再备些木料;不出三年,保成就能给自己和乔姕盖上几间瓦房了。
小唱买菜回来,见梦周正满脸喜悦地蹲着干活。急忙凑过去,头发故意垂在梦周一边的脸上,问梦周这么高兴,想起啥开心的事了。梦周急忙站起身,躲开小唱的那一缕垂在自己脸上的香发,扭头盯着小唱从自行车篮里提出的一大包熟菜,故意岔开话题,问她咋买这么多烧鸡、牛肉荤菜。小唱脉脉含情地盯着梦周,说,那都是给他吃的,吃不了拿去陈家集招待保成两口子。别请客的时候,不荤不素的太寒酸了丢她的人!
梦周却说,穷人家过日子,哪能讲究七个碟子八只碗的?做顿咸饭请一下,意思到就行了。
外面早已黑透,很少能听到有人行走、说话的动静了。小唱去关上大门,并从里边紧紧地锁死了。饭菜摆上桌后,小唱让梦周先坐在饭桌旁,自己则拿出一瓶烧酒放梦周跟前。小唱俨然梦周新娶的小媳妇一般,温顺地偎依在梦周身边,给他夹菜、催他多吃,还亲自给梦周倒了碗酒。
梦周刚有些僵硬地吃了几口饭菜,小唱突然笑着问他,跟谁学会的哄女孩子。梦周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结巴着嘴连说没、没有啊。小唱的脸也红了,往梦周身边靠了靠,垂下眼帘说,梦周刚才哄她别生气时的声音,特温柔、特好听,听得她都有点骨酥肉麻了。她说,想让梦周再哄哄自己。梦周呼吸着小唱滚烫的气息,羞愧地低下了头,大冷天地只觉着浑身燥热,出了一身一头的汗水,局促得哪里还敢再动筷子?
小唱却好像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都是和梦周这么的亲近。她用埋怨的口吻说,都是人家女孩子爱害羞,哪有像他那样的男子汉也爱害羞的。为了打消梦周的惶恐,小唱嗔怪地埋怨梦周,说,男子汉就该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
劝将不如激将,梦周果然心血来潮,端起那碗酒一下灌进肚里半碗。然后,他也不看小唱,撕下一条烧鸡腿,大口地啃起来。一旁的小唱却高兴坏了,忙撕下另一条鸡腿递给梦周。欢喜地说,这就对了。凭着梦周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只要他不走歪路,日后肯定会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梦周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人人都笑势利眼,人人争做势利人,谁去管他以后会怎么样。小唱却说,这世上的女人,不爱财、不羡富的有得是,她小唱就是个那样的一个人。小唱说,她看梦周就是一只卧虎,一旦有得势的那一天,定会释放出无穷的能量。梦周吓得‘唷’了一声,急忙说,自己只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苦命小子,真的不会成为她所想象的那样人。
小唱却不管那些,问梦周碗里还有没有酒,她也要喝一口。梦周犹豫着把酒碗给小唱递了过去。小唱也不看里边有多少酒,端起酒碗就灌了个底朝天。小唱被呛得咳嗽了一大阵,这才眯着陶醉的双眸,红着脸垂下双眉。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梦周想领个自情自愿、不嫌贫爱富的媳妇回家,可不用像保成那样跑那么远,身边就有现成的人打心眼里愿意跟他走。
梦周沮丧地摇着头说,自己可没有保成那样的本事。即便跑去洛宁,别说乔姕那样的,就是瞎子、瘸子,他也领不回来一个。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小唱决定不再绕弯子。她突兀地说,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想给梦周做媳妇。她这边绝对没一点点的问题,让梦周也说说自己是什么意见。梦周一下怔住了,尴尬又局促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唱把酒碗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问,是不是她说话蛮,还是梦周没听懂,没听懂她就再重复一遍。梦周忙制止了小唱,呜噜着嘴说,世上哪有姐和弟弟成亲的,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了。
梦周假装酒喝多了,把头垂在两腿间,暗暗地诘责自己,咋都不该留下来吃这顿饭。
小唱却执拗地说,她和梦周既不是一娘同胞的亲姐弟,又不是同村、同姓、同宗的亲戚。两人没有一丝一点的沾亲带故,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咋就成了梦周的姐了。
梦周用手痛苦地捶着脑壳说,自己以前从没沾过酒,今天是第一次喝,这时候,头痛、头晕得厉害。小唱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哆嗦着嘴唇,怒问梦周,看不上她干嘛不直说,绕那么大的弯干啥!梦周站起来往黝黑的屋外望一眼,想岔开这尴尬的话题。说,天不早了,还有十几里路,回家太晚母亲该担心自己了。
小唱气愤地一下把梦周拉回座位上,问他心里只有母亲,就不担心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独守着这偌大的院子。要是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让梦周明天等着给她收尸吧。梦周也意识到了些许的危险,真有那不干不净的恶男,平日里惦记着小唱,又摸清了老槐师傅不在家,万一夜里翻墙进来,真怕会坏了小唱的身子。小唱又有点性命可丢、不失身体的性格,如果不从,再闹出人命来,即使他满身是嘴也难说得清了。
梦周左右为难时,突然冒出一句:“早知道这样,小唱今天就该随着哥嫂和老父亲一起去表哥家。”
小唱恶语回说,世上没有卖早知道的。要是有早知道,她就不拿热脸往梦周的凉屁股上贴了,还自作多情地买了那些个菜,让一个外人回家待客。梦周忙赔礼说,他不吃也不带那些菜了。在陈家集所谓的改样饭,无非就是炒盘豆腐,最多再打几个鸡蛋。自己根本也没打算、更没实力给保成和乔姕盘子、碗地摆一大桌。小唱的气更大了,吼说,梦周要是不把那些菜不留痕迹地全带走,是想让她爹回来看见,骂她发浪、发贱吗?
梦周即担心小唱夜里一个人在家出事,又不想跟她再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只好推说酒劲上来了,要在师父床上歇息一会。让小唱回自己屋里歇息,万一夜里有啥动静,让她只管大声招呼一声。小唱气哼哼地丢下句,死了也不要梦周管,拧身回了自己的厢房。
梦周随后去院里摸了根可手的棍棒,倚在师父的床头和衣躺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梦周猛然被小唱的尖叫声惊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失机地吼着‘谁?干啥的!’握紧棍棒一下冲进了没掩门的小唱房间。
灯光下,小唱光着臂膀,正故作惊恐地望着梦周。小唱坐在被窝里,把自己那洁白的双臂以及饱满的双峰,大半露在了被子外。梦周忙低下头,在房间内找寻起来。他要看看到底是啥样的恶人,胆敢闯进他唱姐的房间里来。小唱往床下瞟了一眼,梦周以为恶人就藏在床下,忙过去对着床下用棍棒狠劲捣、扫起来。然而,床底下除了小唱的几双旧鞋,再没有其它东西了。
梦周站起来,准备端着小唱床头柜上的罩子灯,往床下看时。不料,小唱却突然赤裸着上身,紧紧抱住了梦周。她语气急促地说:“你别走、我害怕……”
梦周用生硬的肩膀,扛住了小唱炙热的胸脯。他不停地喊着姐,问小唱,到底有没有坏人进来。小唱紧抱着梦周,故意把自己柔嫩的胸脯往他脸上贴。娇喘着说,刚才有只大老鼠,从她的奶子上爬了过去,让梦周快帮她看看。梦周厉声喊着小唱姐,说,自己不能看!他这辈子就该着和小唱是姐弟俩。小唱说,她不是梦周的姐,也永远不要做他的姐。两个知根知底的人成了夫妻,不比啥都完美。她不怕梦周家里穷,也愿意把自己送给梦周。她早已无数次地憧憬过,以后,梦周出门做手艺,她在家里招呼老人和孩子,小日子一定会过得比任何人家都好。
梦周极力推开了小唱,闭着眼睛给她盖上被子。说,自己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鸡鸡死、靠狗狗窜,现正在水深火热的贫困、逆境中挣扎,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更不能欺师灭祖,做下姐不是姐,弟不是弟的事情来。就在梦周转身离开小唱时,小唱却猛然抓起床头柜上的开水瓶,用力向梦周砸过去。一声爆响后,小唱冲跑去门外的梦周恶骂:“龟孙才是你姐,你算哪个老树柯杈上掉下来的……”
梦周回到师父的房间后,也不知小唱又哭骂了多久,只最后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哀哀哭唱:
红豆豆,花芯芯,
爹娘给俺说亲亲。
荣华富贵俺不要,
要嫁嫁给爱见的人。
红豆豆、花芯芯,
十七定下小亲亲。
待到二十要出嫁,
这才遇到爱见的人。
红豆豆,花芯芯,
姑娘遇着爱见的人。
茶里饭里把他盼,
哪知他像凉石墩。
爱见的人好狠心,
姑娘进了别家门。
心里虽说不乐意,
也要去到火坑里蹲。
直到东方放亮,梦周觉得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才独自轻轻地离开小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