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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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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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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东来我上西连载

9

梦周娘一大早就站在村头,去望从贡梨园来的路。以前,也碰到过有人得急病死了,要连天加夜打寿材的。半夜、顶多鸡叫头遍,梦周准能回来。今天,却不知为了哪样,到这会都望不着梦周的人影。

保成闲溜过来,宽慰地对梦周娘说,肯定是人家活催得紧,梦周和师父连天加夜地赶活呢。这时,乔姕出来找保成回去吃早饭。

乔姕找人不说找人,而是说寻人。洛宁话寻念作‘嬜(音同欣,爱的意思)’,在淮北一带的农村,只有大闺女嫁人了才叫‘嬜’人。刚开始,陈家集人猛一听乔姕要‘嬜’人,都不理解,认为她已经‘嬜’过保成了,咋还要‘嬜’人。后来,人们明白了她‘嬜’人的意思,她却不明白这里‘嬜’人的意思。有调皮的男人故意占她便宜,问乔姕‘嬜’不‘嬜’自己。乔姕要么反问寻你干嘛,要么说有事了才会寻你。占到便宜的呵呵笑,占不到便宜的也没双脚跳。其实,大家就是为了和乔姕越来越早地打得火热些,把她的心眼脾味找清摸透些。

乔姕寻到保成后,用山里人犀利的眼睛,只往路上望了一眼。便说,远处正往这边来着的就是梦周。保成和梦周娘顺着乔姕手指的方向,好久才发现两里外,正匆匆往家赶的梦周。保成见梦周怀里抱着包肉菜的包装纸,忙迎过去,问他昨晚咋没回来。梦周脸上却没一点笑色,把包装纸里的熟菜递给保成,让他带着乔姕晌午来家里吃顿饭。保成急不可耐地翻看里边都有啥好吃的,捏块牛肉填嘴里,再捏一块准备往嘴里送时,才呜噜着嘴问梦周哪来的钱,咋买那么多好吃的。梦周面无表情地说句,拿来了就吃呗。然后,独自朝自己的小房子走去,躺床上就眯起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再说了。

大家以为梦周熬了一夜,肯定是累了,就都没去打搅他。

中午,梦周娘去白菜窖又扒出两棵大白菜,跟乔姕一起,荤搭素、素搭荤地,在厨房弄了几个碟子、几个碗。就要开饭了,保成才把并没有睡着的梦周喊了起来。梦周起床后,要去把自家最近的邻居大队书记小鸽喊过来,让小鸽陪着保成两口子一起吃饭。刚一迈进小鸽家的大门,小鸽就嘿嘿笑着迎了出来。说,他早就闻到香味了。今天吃好吃的要是不喊他,他一会准把三个女儿全赶去梦周家闹饭碗子。

小鸽随手掂来两瓶酒,说,乡里来了那么多干部,他都没舍得往外露,今天就和梦周、保成一起喝了它。保成见有酒又有菜,说,自己和乔姕住着佰能的四合院,不如把佰能喊来一起热闹。

梦周就又去喊来了佰能。几个人刚一坐下,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手里提着一捆城里人挤豆油剩下的豆筋,站在堂屋门口,对着屋里的人就链编起来:

来得巧、来得妙,

掌柜的吃饭我来到。

各位宾客都坐妥,

酒桌旁边就少我。

莲花落子不用本,

全靠我的一张嘴。

一张嘴是一张嘴,

又吸烟来又喝水。

咱说归说、笑归笑,

喝酒吃肉跑不掉。

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就是瓢书记。瓢书记把豆筋称作人造肉,交给闻讯从厨房里出来的梦周娘。说,把那东西跟荤菜一起炖,浸进去盐味跟荤菜一样好吃。

梦周和保成都很尴尬,只好拉个板凳让给瓢书记。瓢书记却发便宜怪地盯着梦周问,自己这些年不当书记了是不是?有了好吃、好喝的,能把小鸽、佰能喊来,为啥就不能也喊他一声?!梦周忙说,多个人也就多双筷子,确实不知道他在家。瓢书记说,梦周喊佰能的时候,他在堂屋听得真真亮亮的,出来就不见梦周的影子了。

瓢书记坐下后,目光却转向了保成,他居然破天荒地跟保成开起了玩笑。瓢书记先夸保成咋那么有能耐,连人家洛宁的大滚女都能领回来。说,别光顾呵呵笑,还记不记得不?你小时候唱的:哥俩好、哥俩好,哥俩娶个媳妇轮班倒。白天她吃你家饭,晚上给我暖老噪(‘老噪’当地对麻雀的称谓,这里另有所指)。瓢书记放肆地大笑着逗保成,让乔姕今晚就去他那里住。说,他不像保成那么粘糊,一年借乔姕三、四百个晚上就行。让保成放心,他保证白天让乔姕回保成家吃饭。

在陈家集人的记忆里,瓢书记一向是驴上树惹不笑的脸,也从没跟任何人开过玩笑。他的反常举动,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应起来。梦周低垂着眼睛摆筷子,佰能则阴沉着脸去了厨房,小鸽想笑又不敢笑。保成被弄得哭笑不得,咧着大嘴,只一个劲地呵呵傻笑。直到佰能端来了饭菜,并狠狠地放在桌上,瓢书记才收敛了自己。

三杯酒后,瓢书记话又多了起来。

瓢书记说,啥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梦周心里跟他有隔阂,认为他是个恶魔。平时,梦周无论在哪里碰到他,要么躲开绕着走,要么低头或把脸扭向一边,从不跟他说话。他心里明白得很,梦周小时候,把他当大队书记那十几年的恶行,都一笔一笔地给他记着呢!瓢书记问梦周,是不是只看见他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让工作队斗他的老哥哥成举了。

瓢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梦周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那个时候,梦周还没成人,不该让小孩子知道的事,即使恨不得要把他剥了喂狗,他也不能让梦周知道。问梦周知不知道,有一年的三春上,他半夜里带人给梦周家送过粮食。见梦周摇头,瓢书记直着嗓子,把在厨房忙着的梦周娘喊来。说:“嫂子,咱今天当着几个小孩的面,咱都摸着良心说话,我让人救济过你家没有?当年你和成举打心里恨不恨我?”

梦周以为,这样当面质问,母亲再为难,也肯定会违心地承认自己不恨瓢书记。让梦周没有料到的是,母亲没有吱吱唔唔,也没躲躲闪闪。而是站到瓢书记身边,动情地对梦周说,别说以前在生产队里,就是眼目前这两年,梦周在外边上学,家里粮食不够吃,也还每年向他的瓢叔家里借。他瓢叔、瓢婶不但从没说过不字,还让拿着大口袋,自己去粮食囤里挖。每到麦收后,成举要还人家小麦,无论小鸽、谷穗嫂,还是瓢书记等众人,都摇着手地说,不要、不要了,家里的粮食囤早就盛不下了。

瓢书记挺直着脖子嚷嚷,他不敢说别人,自己家的粮食绝对是一粒都不用还。说,那点粮食算啥?!又不是早些年,有那一口能活命,没那一口命不活。现在,谁家里不是脚踩一铺踏,到处堆的是粮食。瓢书记深沉地说,梦周以后碰到啥难处,只管去跟他或佰能张嘴。别的不敢说,吃多少粮食去他家挖多少。

随即,瓢书记拉着长腔,又换了另一种口气说,财帛不会说话,也是最无情无意的东西。过去,唱鼓书的说:

金银不认人,

财帛最无亲。

刚出东家手,

便进西家门。

世人痴盼念,

劳神费苦心。

算计它不来,

强夺爬堂台。

在生产队的时候,瓢书记批评人,上来就是一阵暴风骤雨。然后,则缓和了语气,拉着长腔地说两句温馨话。随后,再是一通更加凶狠的狂轰滥炸。他这打一通皮鞭给个枣的训猴法,让无数个难对付的主儿,都老老实实地夹起了尾巴。

瓢书记对梦周用的还是老法子,激烈的言辞是教梦周做人的道理,轻柔的话语则是说的自己心声。瓢书记说,今年种麦时,就是他不让佰能借牲口给梦周的。他要让梦周知道,难是咋作的、力是咋掏的。以前,他没让梦周父母说过一句话,哪年不是众家的麦种上,梦周家的麦也跟着一起种上?做了瓢书记俘虏的梦周,眼里含着泪水喃喃地说,自己以前从没听人说过这些。瓢书记又和蔼地说,当时,全村就他一个上学的好苗子。都想让他专心读书,看能不能走出这乡旮旯子,谁会跟他提这点子破事?!

梦周抹把眼泪,埋怨自己不争气,没能继续读书考上大学。瓢书记又劝梦周说,也没必要有多么沮丧,大学只不过是一条比较直顺的道路罢了,考不上有考不上的路,也许会艰难些、坎坷些、卑微些、狼狈些,但,毕竟不是过去了,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谁也说不定谁以后就怎么样,粪堆还有发热的时候,就凭着梦周的聪明劲,不会永远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命运。

小鸽带了两瓶酒很快就喝完了,大家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瓢书记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让佰能回家提一小塑料桶酒来。叮嘱佰能,别乱翻他柜子里的东西。佰能嘴里答应,心里却砰砰跳着要去先把那个对自己来说,藏着家里所有秘密的柜子打开翻看一遍。

佰能一溜烟地刚跑走,瓢书记就又逗起保成来。问保成想得咋样了,哪怕让乔姕先去他那里过一年半载的也行。一旦有了孩子,就算是保成的,让保成等着做爸爸,再也不用惦记洛宁那个带着抬筐和挎篮的小寡妇了。保成呵呵笑着,说,瓢书记现在说得好听,过去只照顾梦周家,咋不多少地照顾他家一下。瓢书记突然变了脸,问保成的话是咋说的。嚷他说:“要是不照顾你陈保成家,你能活到今天?早饿死你个狗东西的了。”

保成并不服气,小声嘟噜着说,他只知道那一年,自己差一点没饿死,反正想不起来谁啥时候照顾过他家了。小鸽问保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把他光腚从被窝里拽出来,问他芝麻种藏哪里了。保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瓢书记,惊讶地问小鸽,难道那事被瓢书记知道了。小鸽‘呵’了一声说,那本来就是瓢书记担心饿死保成、宝妮俩,安排他去办的。瓢书记要是不吐口,借给他俩胆,他也不敢拿公家的豆种去照顾保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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