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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小唱的脸上就再没露过一丝笑色。
梦周硬着头皮迈进师父的家门后,只埋头干活,尽量远远地躲开小唱。小唱表面上装作对梦周视而不见,暗地里则不停地挑衅。梦周吃的饭菜,再没一次是可口的,面条碗里再也不会放有荷包蛋,取而代之的是整把的生盐粒,或几根寸长、比喻不是给人吃的谷杆草。
小唱知道,除了最后被梦周偷偷倒掉的谷杆草,无论他碗里的饭有多难吃,梦周都不敢剩下一口的。否则,她会一直紧盯着梦周,然后找到他倒掉饭的地方,惊讶地把父亲招来,让父亲看那是谁作的孽,把用白面做的饭给倒掉了。小唱和梦周都知道,老槐师傅跟所有的从旧社会里熬过来的老年人一样,生平最憎恨的就是糟蹋粮食。小唱每次偷看梦周艰难地吃饭,或吃过饭后,一趟趟地去水压井旁猛喝凉水,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报复快感。
这样难熬的日子又过了一个多月后,老槐师傅从工具箱里挑出几样梦周用顺了手的锯、斧、凿、锛。说,手把手地教了三个月,自己会的那点能耐全都传给梦周了,出了师,梦周就能养家糊口了。老槐师傅让梦周回家自己找点活干,以后不用再来了。如果接到大活,一个人干不了,或还有啥地方不懂的,再来找师父,师父比庙里菩萨灵验,不用祷告,就会随时过来帮他的。
傍晚,老槐师傅和小唱的两个哥哥,陪梦周吃了顿出师饭。吃过饭后,梦周想去跟小唱最后道个别,那时候天黑透了很久,却找不到小唱的影子了。也许,她知道梦周要走了,是故意躲出去了或不露面的吧?是啊!自己确实伤她太深了,伤得连让自己说句道歉、感激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梦周却没有后悔那份唾手可得的爱情,师父让他给小唱磕个头,那就是一个君子之约,他不能让师父后悔收了自己。离开贡梨园,梦周回望一眼村子朦胧、黝黑的轮廓,最后朝着师父家的方向鞠了一躬。
突然,路旁的干草棵上,‘呼啦’一声响,像是被土垃撒到了。茫茫的黑夜中,梦周不由浑身猛然一激灵,失机地惊问:“谁、谁在那里?”
以前,瞎眼大爷讲过很多鬼撒土的故事。那些故事都说得有名有姓,大都是走夜路的人不幸遇着了鬼撒土。梦周以为,诸如此类的鬼怪,不过是瞎眼大爷们编来吓人的。在他们的故事里,鬼怪多是在深更半夜、月黑风高或远离村庄的坟地里出没。几个月来,走过无数次夜路的梦周,即便是在半夜三更,路上也没碰到过任何的磕绊,更不用说故事中子虚乌有的鬼撒土了。
这时,又一声‘呼啦’,一把土垃撒在了梦周的身上。梦周反而镇定了许多,朝着黑暗中轻声喊了句:“小唱姐。”
果然,黑暗中传来小唱熟悉的笑声。她从路旁的树后转出来,笑着问梦周:“你不是有种、胆子大吗?刚才咋吓得嚎直腔了?”
梦周走近小唱,问她咋黑天半夜跑外面来了。小唱说,梦周要走了,不跟她这个当姐的打声招呼,她只能放下架子来送梦周了。小唱叹口气说,既然她和梦周没那个缘分,以后就还做好姐弟,以前咋样亲的,往后还咋样亲,别跟仇人似的见了面谁都不答理谁。小唱又连着叹了几口气,说,啥都不怨,怨他们两人没那个夫妻缘分,也怨她没那个福气,更怨梦周拜师晚来了两年。
梦周说,他感谢小唱看得起自己,今天出了师,以后见面就稀了。过去的事且让它过去吧,都不许搁在心里,无论啥时候,他都是小唱的亲弟弟。小唱鼻子酸酸地和梦周告别时,说,她明年初夏出嫁,让梦周春天来帮忙给她打嫁妆。最后,小唱释然地说:“咱姐弟俩今天把啥话都说开了,天也不早了,别让大娘在家里担心,你也赶快回去吧。”
梦周回到家后,母亲已经睡下了。他到窗前喊了一声娘,说,师父让自己出师了,明天不用那么早喊自己了。娘问他都学会了吗,梦周跟娘说,师父什么都没保留,把本事全教给自己了。梦周回自己的小房子里时,发现原本挂着的门鼻垂了下来。刚推开一丝门缝,猛然嗅到了一丝陌生的女人雪花膏香味,他怀疑屋里进了生人,疑惑地自语着去床头摸火柴点灯。黑暗里,突然传出曼曼和佰巧嗫着嗓子,制止梦周的声音。她们说:“是俺俩,你咋呼恁大声干啥?”
梦周降低声音,问她俩这么晚,咋跑他这里来了。
今天是周六,曼曼和佰巧上完晚自习刚回来。她们不想让人看到这么晚了,还呆在一个大男人的房里,就把自行车也推进了梦周狭窄的房间。曼曼嬉笑着双手扶着梦周的腰,拉他坐自己身边。笑着问:“梦周,你咋起了个女孩的名字。”
梦周问她俩开啥玩笑,曼曼和佰巧却认真地说,是真的!这两天学校来了个实习女老师,名字也叫陈梦周,和他一个字都不带差的。梦周也纳闷,女孩一般都叫红、花、美、玲、英、丽,这名实习老师咋会和他重名重姓?
曼曼说,她早几天去郭店乡政府食堂吃饭时,曾和爸爸一起看见过那名女教师。见女陈梦周穿的衣服素雅又好看,她就多看了几眼。
梦周问曼曼知不知道女陈梦周是哪一年,在哪所师范毕业的。曼曼说,她爸爸不让问,她是无意间听人说,女陈梦周的大哥在乡政府工作。毕业的师范,正是梦周当年报考的那个中师,现在学习还没结束,她是来实习的。
梦周问曼曼,女陈梦周大哥的脸上,是不是长着很多粉刺坑?曼曼说,就是他,在乡政府当副乡长。但他不姓陈而是姓韩。曼曼和佰巧怀疑,她是冒名顶了梦周上的师范。
梦周一下明白了,当初韩副乡长为何小丑一样的表演了。沉思良久后,梦周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得认命。毕竟过去两年了,天底下重名重姓的多得是,谁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去翻箱倒柜拾腾这点陈年旧案。搞不好,还会把自己告进牢房里去。即使把她告下来,自己没读过师范,人家也不会让他去做教师。最后,把对方毁了,自己也落个狗咬尿脬空欢喜。
最后,梦周逆来顺受地说,如果对方是个男性,就是拼得遍体鳞伤,也要把对方告下来。一个女孩子,靠不正当手段上了这个学,且让她侥幸过一份衣食无忧的生活吧。曼曼和佰巧很是遗憾,认为梦周该争的不去争太软弱了。梦周却不想让曼曼和佰巧在这个话题上计较下去,改问她俩今年有希望考上高中吗。
一聊到学习这方面,曼曼和佰巧一下都没了兴致。两人沮丧地说,别说考高中,就连预选她俩也根本不可能通过。现在,她们一看书眼就犯晕,一说考试就头皮子发麻。两个人都不想再读下去了。
佰巧打算初中毕业后,去县白酒厂接瓢书记的班,以后如果能这个吃商品粮的对象,也许就能在县城安下家了。
曼曼爸爸上班的乡政府不许干部子女接班了,她认为自己已经远不如佰巧有前途了。解决不了非农户口,她都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干点啥。其实,曼曼最不必担心自己的前途。她长得漂亮,绝不会顶着日头去地里干活的。如果曼曼愿意去帮舒舒照看孩子,长期在大干部家里呆着,肯定经常见到一些有能力的官员,碰上有适龄子弟的,就能找到一门好亲戚,还会愁个非农户口和工作?
梦周给曼曼分析说,梅真武现在已经是副县长了,他可以不理会自己的亲哥弟兄、叔伯姑舅。小姨子有姐夫半个屁股,他敢不想方设法给曼曼安排工作,敢让曼曼给自己白看几年孩子吗?曼曼却突兀地冒出一句:“我才不去帮梅真武看孩子呢!没安好心的老东西,我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
曼曼已是情窦初开,人又长得绝迹地漂亮,当然会招得男人喜欢。她和佰巧避着人,深夜到梦周房里来,不会只单单为了告诉有人冒名顶替他吧?果然,两个少女在黑暗中嘻笑起来,唧唧咕咕地你让她先说,她让你先讲地一阵推搡后,还是曼曼先开了口。曼曼嬉笑着对梦周说,现在,学校里有不少的男女生都开始谈恋爱了。有的正亲着嘴,就被同学和老师看到了。
佰巧也嬉笑着,故意问没对象的梦周:“保成娶了乔姕,佰能也跟过黄敏兰了,他俩都跟女人做过那种事了。梦周,恁媳妇是哪庄上的,长得俊不俊,恁俩那个过没有?”
黑暗中,梦周脸臊得能烫熟鸡蛋,浑身不自在地说:“恁俩别在这里说憨话了。”
曼曼和佰巧紧贴着梦周,嬉皮笑脸地问:“俺俩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要?”
梦周往后撤着身子,呼吸急促地嚷两个人,说:“恁俩别胡说了,赶快回你们的家里去!”
佰巧在旁边说,现在都啥年代了,学校里不少男生、女生都在谈恋爱,有的还守着人搂着脖子亲嘴呢。佰巧故意把曼曼推倒在梦周身上,说,曼曼就是她给梦周说的媳妇。现在,俩人衣服一脱,立马不就成两口子了吗?曼曼嘴里笑嗔着佰巧,说,你这是干啥,却一下把梦周压在身下,抱得紧紧的。说:“梦周,快、快点……”
梦周挣扎着甩开两人,急忙去拉开门,薅起曼曼和佰巧往外赶推。厉声叱责:“恁俩立马给我出去!”
梦周清楚自己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没任何靠山,也没任何可仗之势。曼曼和佰巧都是未成年的小女孩,今天的事要是让大人们知道了,打他个腿断胳膊折事小。杂子和瓢书记都能把他送进大牢,公安局只要的轻轻一扣扳机,他这辈子就彻底地玩完了。到时候,剩下孤苦伶仃、无颜见人的母亲……梦周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黑暗中,曼曼和佰巧磨蹭着不肯走,两人让梦周不用害怕。说,打死她们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曼曼和佰巧磨蹭着,突然,她两个一起把手伸向了梦周的衣服里,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尖叫声。曼曼和佰巧的贸然举动,让她们触摸到了一个绝对超乎想象,也让她们无法接受的大东西。她们松开气得浑身颤栗的梦周,惊愕地推出自行车,便匆匆地落荒而逃了。
后怕了一夜的梦周,天明后第一要做的,就是找木板把秫秸夹的房门换了。然后,无论如何也要去郭店买把锁,再不想让任何人,随随便便进到自己屋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