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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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开头难，出了师的梦周，用几块黑旧木板做好了小屋的门后，在家闲了两天。即不知去哪里找活干，也没人肯拿块木料让他去做试验。没办法，他只好放倒了属于自家的，唯一一棵刚够檩条的楝树，经过解板烘干，做出了三、四十个漂亮的小板凳。小鸽见梦周做的小板凳，比郭店会上卖的扎实、刮净又好看，扔下十块钱，一下拿去四个。说，省得以后家里来人，再满处借板凳了。梦周哪里肯收小鸽的钱，瞎眼大爷却在旁边和稀泥，让梦周这次先收下，等以后他的手艺在这一带兴开，手底下宽绰得钱花不完了，再说不收钱的话。
梦周做的小板凳用料实在，旁边几个看梦周做活的人见小鸽十块钱拿去四个，也都要了十块钱的。几十个小板凳没出村，转眼间就被人拿完了。本来只能卖三十几元的一棵楝树，经过梦周的手后，不但卖了七十多块钱，还换回来两块一庹长、一拃宽、二指厚的木板。众邻家相信了梦周的手艺，也肯把家里零碎活拿来让他干了。
保成见梦周一下挣了好几十块钱，说，他家里有几根槐木檩条，让梦周先拿来当本钱，都做成小板凳拉去郭店会上试试。如果好卖，就再多买些木头回来，以后做板床、箱子、柜子、橱子，雪球越滚越大，慢慢地就把名声打出去了。
旁边的几个人偏袒着梦周，估了个让老畦和保成都不计较的价，让梦周扛回了檩条。经过几个日夜的锯拉、刨刮、斧砍，几根不成气候的檩条，愣是被梦周做出了一百多个光洁、好看的小板凳。
现在，梦周不怕干任何重活，却有一样让他觉得抹不开脸，就是害怕在郭店会上碰到曾经的同学。过去，那些在学校里仰慕他学习好的同学，有一、两个已经结过婚了，更多的都已订好了亲亲。他们见梦周没考上大学，也跟自己一样戳起了牛屁股，心里似乎都有股子掩饰不住的喜悦。那些同学找着梦周搭讪，问他说妥了对象没有。惋惜地说，别看只晚找这三、两年，好一点的女孩子，却被他们耙地似地，来来回回趟过无数遍了，不会再给他剩下啥好的女孩了。梦周更不愿看到，那些曾被自己冷落，早已订亲待嫁的女同学，对他脉脉含情，或惋惜、或遗憾的目光了。
梦周大小也算是个生意人了，他不能像平时闲赶会那样为了避开同学，等他们下会回家了再去赶会尾子。家具市场也不大，晚了挤不进去，他得不吃早饭就要去占地方。梦周把小板凳装上板车，准备先拉到郭店会上占个地方，眼睛盯着自己的东西，然后远远地躲起来，等母亲赶到会上时再开始往外卖小板凳。家具市场上人还不多，第一次做生意的梦周，却觉得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眼睛。他只觉得脸发热、身发烫、背如针扎。稍好点的地势都给人占去了，梦周低头垂目，只能去拣个偏僻的旮旯。
这时，旁边摊位上走过来一位同行，用挑剔的眼光，绕着梦周的板车转了一圈。笑说，一看梦周就是个刚学木工的雏，老手是不会用那么好的材料做小板凳的。同行只是惋惜梦周的用料，并没嘲笑他的手艺，梦周有点放心了。他对同行说，自己只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刚刚出师还不懂得如何凑料、省料。自己又没本钱，邻居半卖半送了几根檩条，就跑来凑凑热闹、试探这汪水的深浅了。
同行主要做箱子、柜子、大衣厨之类的大件家具。虽带了几个小板凳，也都是下脚料拼凑的。据那同行介绍，手艺人的活孬、活好，要看卖得快慢。活做得好了，有买主争抢就能多赚点。做得不好，来回拉几个会也难卖得掉。能赚着当然好，赚不着，落些下脚料也得卖。做件大活能落几样小件，最不济也能赚把柴禾烧锅。
请教别人不蚀本，也就舌头打个滚。梦周想从同行嘴里讨教，自己该给小板凳定个啥价钱。那同行说，真正的木匠是不专门做小板凳的。会上带来的几个，都是下脚料拼凑的，多说卖三块、三块五，少了两块七、八也卖。像梦周那样，用好木料做的，至少要卖四块、四块五。否则，除去本钱就没了工钱。
梦周暗自估摸了一下，即使刨去檩条被估低价的外因，小板凳的木料成本，也不超过两块钱。只要不低与两块这个价钱，他横竖都不再拉回家了。否则，刚一出师就遇到不利，村里可就真有人怀疑他的手艺了。这时，几个人看到梦周的小板凳不错，围上来问价钱。离吃早饭还有一会，即使吃了饭，母亲赶到郭店会上也还需要一会。梦周回眸望了一下来时的路，只好嘴里半截、肚里半截，毫无一点底气地回答那位买家，自己做的小板凳用的都是好料、硬料，四块钱一只。那个人大概是有点嫌贵的咂巴着嘴，虽拉着架势要去别处看看，脚下却像被长钉管住了一般，并没有离开梦周的摊位。而回答完买家问话的梦周，却如释重负一般，离开自己的板车，独自蹲去了一边。
旁边有位识货的心急，一边问着梦周，又不是偷来的，干啥跑那么远，一边只认东西不计价的，扒拉着挑了几个，圈在自己跟前。那人喊过来梦周，嚷着梦周一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递钱给梦周，故做无奈地叹说，能买不值、不买吃食！别管它好歹了，买几把回家，省得过年时家里来客没地方坐。
梦周不想让买家不高兴，让买家心里不乐意就别勉强买，省得买到家里生气。这下，人家是真不高兴了。说，自古买卖不一心，卖的想多得、买的想少花，河南大呱就是这样拉的。勉强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你不卖，你有你的东西在，他不买，他有他的钱在。梦周边收钱边给人家赔不是，说，自己年轻不会说话。
这边，梦周刚收了钱，那几位拉架势要走的，又重新围过来，忙把早已挑拣好的小板凳，归拢到自己脚前。有一手拿一个的，也有俩手抓四只的。才一会，小板凳就卖掉了二、三十只。会上的人越来越多，围住梦周问价和挑选小板凳的人也更多。梦周却依然只说四块钱一个，气得旁边的同行，过来埋怨他死心眼。嗔他说，萝卜快了不洗泥，那么多人挤着买，他咋就不会回一句四块五、五块。
梦周歉意地朝同行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正四块卖着，前面的人还没走，咋好意思给后面的人涨价。同行生气地问梦周，后面的人跟他有官亲、还是祖邻？人家认识他是谁？没谁承他的情、报他的恩、驴屎蛋子任他吞。让梦周只管按四块五、五块要价试试，看后面的人买不买。按同行教的，人又围上来时，虽底气不足，梦周却也把四块五喊出了口。没想到，人家见他的小板凳快市，生怕买不到手里，只顾低头忙着挑拣，根本没人怀疑他前后价格的不一。
等到母亲和谷穗嫂、保成、乔姕吃过早饭赶到会上，梦周的小板凳就只剩下十几只了。梦周让母亲她们帮忙看着摊子，自己忙跑去附近商店，买来两包香烟敬给那位同行。感谢人家说，今天多亏了老大哥，以后就熟稔了，希望相互能有个照应。梦周正跟同行说着客气话，却突然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只见他神色紧张地让母亲和谷穗嫂、保成、乔姕照看剩下的板凳，自己则迅速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原来，梦周是看到了孟桐花和段香织，正一前一后地在家具市场转悠。孟桐花和段香织虽没看到梦周，却把目光锁死在了梦周的小板凳上，两人一起向着梦周的摊位走了过来。香织弯腰掂起一个小板凳问乔姕价钱，旁边一个知道价格的买主讨价还价地说：“别四块五了、四块卖不卖？卖头不卖尾，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了，罢集的生意、拉秧的瓜，仨钱没卖、一个钱仨。”
保成疑惑地盯着消失在人群里的梦周，回过头来才发现，孟桐花和段香织一起来买小板凳。保成忙给她俩打招呼，问她们咋也来赶会了。桐花和香织看到保成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问他啥时学的木工。保成说自己没学木工，他是替别人看的摊位。桐花和香织听出乔姕不是当地口音，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卖主，撇开保成问乔姕小板凳多少钱，能不能便宜些。保成兴奋地跟过去，说，乔姕是他媳妇，小板凳也不是乔姕的。告诉桐花和香织，如果是自家用，只管拿去两个，不用给钱了。
孟桐花和段香织停下来，打量了一下乔姕，有些尴尬地转身想去别处买。她们却没看到更合适的，脸扭向别处，犹豫着不知是走还是买。谷穗嫂和梦周娘怕跑了买卖，忙对着孟桐花和段香织后背说，既然她俩认得保成，家就不会是多远的，让她们看着给钱就行了。
要命的是，保成让桐花和香织等一下，自己则翘起脚尖、伸长脑袋寻找起梦周来。他看到远处梦周的背影后，忙向梦周挥手。高喊着：“梦周、梦周，有熟人来买你的小板凳，能不能给个最低价。”
孟桐花和段香织猛的一下都楞住了，红着脸一起向着保成目光的方向看去，她们看到了一个匆忙躲去了人群更深处的梦周。两个人也不再讨价还价，丢下十八块钱拿了四个小板凳，没做丝毫停留地，就匆匆离开了家具市场。
梦周虽然跑得不见了影子，但，他的目光肯定也是一直盯着孟桐花和段香织，待两个人走远，又过了好大一会，梦周才跟偷了人家东西似的，胆战心惊地转回家具市场。保成遗憾地埋怨梦周，干嘛跑那么快。说，孟桐花和段香织一听说小板凳是梦周的，再也不讲价了，非得按四块五给钱不可。
谷穗嫂问梦周，是不是认识刚才那两个大闺女。保成抢着说，扒了皮也也认得她俩的骨头。他和梦周上学的时候，来回都从孟段庄过，桐花和香织就带着一群小姑娘，经常拦住他几个闹着玩，还故意唤狗咬他们。谷穗嫂笑说，怨不得梦周吓得脸色蜡黄，一下跑进人群没了踪影。原来，他是怕那俩大闺女是牵着狗、架着鹰来赶会的。
乔姕笑问，那俩大闺女是不是对梦周有点啥意思。这时，保成在一旁得意地望着乔姕，嘿嘿笑着再次抢过话头，说：“孟段庄上的好几个大闺女，都对我、佰能、梦周、还有小兵、小军有意思。要不是我去了西乡，乔姕跟着我来了，说不定，我就能从孟段庄挑个俊的娶到家里来呢。”
谷穗嫂忙问梦周是不是真的，真要是那样，赶紧托媒人去说一个。梦周看了一眼自不量力，却信心满满的保成，让谷穗嫂别听保成乱说。他说，那俩大闺女，年龄小、个子矮点的叫段香织，是小兵的对象。个子稍高、推着大链瓦自行车的叫孟桐花，是给佰能介绍过，佰能没愿意的。谷穗嫂和乔姕惊讶地问，那俩大闺女哪一个会配不上佰能？不等梦周把话说完，谷穗嫂就和乔姕一起慌忙追去赶会的人丛中，要寻找着看清楚段香织和孟桐花。
郭店实在太小了，才刚一会谷穗嫂和乔姕就追上，她们也彻底看清了桐花和香织。两个人回来后，惋惜得直咂嘴。说，真是太可惜了。那个孟桐花，不知要比黄敏兰好看多少倍。该死的佰能，简直就是挑黧眼了！谷穗嫂更是叹说，那个孟桐花一看见她和乔姕，明白是追去看她俩的，脸羞红得跟三月桃花似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该着佰能没那么好的命，这就是老话说的：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保成幸灾乐祸地说，那都是瓢书记过去作恶落的报应。佰能没愿意漂亮、温柔的孟桐花，却被一个弓腰驼背、性如烈火、嘴如屎盆的黄敏兰给讹上了。即便勉强结了婚，以后也准不会有好日子过。等着瞧吧，到时候，瓢书记家肯定热闹得跟鳖窝里捣一棍似的。
谷穗嫂对梦周娘说，一看那个孟桐花，就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闺女。既然她对咱家梦周有那个意思，咱就该托上大媒，去给梦周说到家里来。梦周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犹豫地叹说，梦周家的老林地里也没烧过那个高香，人家能看上他吗？谷穗嫂给她打气说，好男不图宅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也许人家就图咱家梦周这样的好男孩呢？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她明天就打发小鸽去一趟孟段庄，有枣没枣打一杆，说不定万一就能成了呢。
梦周卖了最后两个小板凳，把钱装进口袋，苦笑着回头打断谷穗嫂说，看不见人家骑的是大链盒的凤凰牌新车子？孟桐花说好婆家少说也有两年了。虽还没出嫁，估计离出嫁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谷穗嫂和乔姕，只剩下咂嘴惋惜了。
梦周把卖小板凳的钱全买了木料，几天后，他又做了两个柜子和一个橱子，还有不少板凳。他没有同行狠利，做出来的活刮净又新颖考究，木料还是那么实打实，刚一到会上，就几乎被人抢买走了。
年前，是农村人最闲散、最热闹的日子。快到年关了，人们有事的办事，没事的看热闹，二、三十里远的都跑来赶会。郭店会上就挤满了买年画、春联、年货和鞭炮的人。虽然年前只剩下不多的几个集会了，梦周却每次都能看到桐花和香织的身影。她们不去买新衣服，也不去花里胡哨的年货旁转悠，只在不远处，背对着家具市场，看熙熙攘攘的赶会人。渐渐地，梦周习惯了她们的存在，也不再跟耗子见着猫似地东躲西藏了。
春节前，梦周卖完了最后一件家具。总地算起来，干了不足两个月的活，除去剩下的木料和娘俩留的过年钱，又偿还了一些当紧的债务。照这么干下去，用不了几个月，梦周也许就能还清父亲留下的债务了。临过年前的一天，梦周买了四瓶酒和四只老公鸡，去了贡梨园感望师父。老槐师傅的另几个徒弟也都来了，他们大的已五十岁出头，小的也三十岁开外。这些人都没有忘恩，明白没有师父手把手地传授，谁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煊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