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的那束光(散文)
廖 彩 新
清晨,我被一阵清脆悦耳的手机信息提示音惊醒;我怵了怵半醒半睡疲惫的眼睛,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亲爱的爸爸,节日快乐!”微信是远在深圳工作的女儿文闻发来的,并送上了龚玥的一首《父亲》的歌。
我睡意全无,虽然今年的端午节仍在西藏考察,我昨天几经转机,从千里之外的西藏考察学习飞到广州已近午夜时分,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坐上来广州白云机场接机的公务车,经粤赣高速回到家里已近凌晨四点钟。
我定了定神,噢,原来今天是父亲节。
我原想父亲节不是早过了吗。因为早在十天前我就收到了正在读大二的儿子文杰寄来的一只精美漂亮的青花瓷口杯,而且这次去西部学习考察十多天时,我还特意专门带着这只茶杯。原来儿子知道我要外出远行,提前给我送来礼物。
我一边听着女儿送来龚玥的《父亲》的歌,一边打开手机再拜读网友发来朱自清的《背影》。我顿时忆起了我的父亲,不觉渭然泪下;虽然窗外早已阳光灿烂,虽然巷子里欢声笑语已不绝于耳。我流泪,是高兴,也是悲伤;我流泪,是为父亲,也为自己。
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十二个春秋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却时时烙在我心中。刺得我的心好痛,好痛!我的好父亲,我清贫的父亲,我才华横溢的父亲,你离开我们太早了,也太快了;你辛苦了一生,操劳了一辈子,却来不及享受儿女们长大后给你带来的幸福和喜悦,你就匆匆地、悄悄地离我们而去,甚至来不及一声告别,生命定格在你第七十四个冬天的那个刻骨铭心的寒夜……
父亲的一生是正直孝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光明磊落。虽然父亲年青时期参加了革命,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前就参加了工作,后上大学毕业后,因学业优异,被分配在赣州地区行署当秘书。一个农家子弟,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成为一名十里八乡令人骄傲而羡慕的人才;却终因祖父、祖母的要求不要离开本县工作,以便更好地孝敬他们,而毅然放弃在行署当秘书的工作,恳请调回了县里某机关工作。父亲工作热情,一身正气,一心为民,性格秉直,敢说敢干,才华横溢。不料,父亲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九五七年,父亲被扣上“反动救国军”的帽子;当时,我的母亲正怀着大哥。母亲为父亲申冤,挺着大肚子奔走申辩。但在那个年代,一个弱女子的申辩有谁敢受?申冤无果,父亲终被送进“五七”干校劳动教育。几年后,父亲才被释放“摘帽”。父亲出来后没有怨天尤人,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尽管薪金收入低微,但父亲每周末都会回乡村的家里看望祖父母,并带上祖父母喜欢的物品。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终因一篇揭露时弊的文章而又被打成“右派”。那年,我才不满两岁。父亲因光明磊落、宁死不屈,镇压父亲的人用尽了刑具,戴高帽、游街道、跪玻璃碎、踏杠子、钉手指、坐老虎櫈、电击等等。最终坏人无计可施,便把父亲送往劳教。父亲受尽折磨,却从不把痛苦告诉别人,那怕是祖父母和我们六兄妹。他是怕我们会记忆仇恨、激发仇恨。关于父亲被打成“右派”在监狱里受的罪,都是后来我的二伯和叔叔告知的。
也许是父亲在“文革”期间受的打击影响了他的一生,但也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可每当父亲看见我读小说,就批评我,并把小说收缴。我小学毕业和初中毕业时的作文总是在全乡考试第一名,还成了本乡的范文。当我在临江中学读高二时,学校分文科、理科班。根据当时我的成绩,有幸被分在全校唯一的文科班。我很是高兴,周六放假回到家,刚好在汶龙公社任副主任的父亲也回家来了,我把分在文科班的消息告诉父亲,我原想父亲一定也会高兴。谁知,当父亲听我说完后,脸色阴沉地说,别读文科,读理科。他是知道我最怕理科的,尤其是数学,一说数学我就头痛,直至现在。父亲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专学文科,终身受苦!我原以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那知他已开始阻止我学习文科迈出了第一步。当我和往日里一样,星期日下午步行了十多公里来到临江高中后,班主任找到我说,你不在文科班了,明天到理科班报到上课。我说评啥不上我上文科班,我找校长说去。班主任说,我就是执行校长命令的。我不信,当即找到校长说理。校长说,今天上午你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不能让你学文科,你父亲是我的恩师,我能不听吗。说实在,我当时很恨父亲。
谁知,若干年后,父亲还是反对我从事文学创作之路。记得那是一九八五年三月,我的小说处女作《“吝啬鬼”请客》在省级刊物《记者与作家》杂志刊发后,杂志社已经将刊有我作品的那期刊物和稿酬寄给了我,但当时我父亲退休后在家经乡供销社同意后办了一个村供销社代办点,父亲既是经理也是店员,守店寸步不离。那期刊物和稿酬自然就被父亲扣留了。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县委一位徐副书记和县文联肖主席在乡政府乡长的陪同下,来我家找到我。说我的那篇小说是当时全县最年轻、发表在最高级别刊物的作者,并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祝贺我。我当时一头雾水,父亲见瞒不住了,这才把那期刊有我文学作品的刊物和稿酬单拿给我,并恨恨地对我和县委徐副书记及县文联肖主席说,我家老三写的是狗屁文章,以后再也不许他写了。父亲的话很严厉,但我没有听父亲的,还是在不停地写,不停地寄发。偶尔会遭父亲批评说,叫你别写了,你又写了。每当父亲批评我时,我就暗自高兴,庆幸自己又刊发了一篇文章。我就急着找父亲订的《赣南日报》,但怎么也找不到刊有我作品的报纸。我便留意记下空缺的那几天的报纸,到村里去查找,果然发现家里空缺的那几期的报纸,全是刊有我发表的文章。
许是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真正体会和理解父亲对我不要从文的爱护。父亲当年因文而被批斗,一直被贬,从县贬到局,从局贬到公社。今天我才发现,我何尝不是步了父亲的老路。尽管我也是因文笔很好而被县委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被格录用进了县委宣传部当记者,有幸遇上了“伯乐”,从“泥腿子”转为国家干部。但我也终因性格秉直,疾恶如仇,笔锋刺人,敢于直谏,忠厚老实而缕遭不幸。然而,我自己选准的路,我会坚持一直走下去。
父爱如山,山高路远。当年我没读成文科,而是读了讨厌的理科,参加高考,终因两分之差而名落孙山。我想复读,老师和同学们也叫我复读,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不要去读了,你已经是兄弟中最高学历了,跟你二哥去学木匠吧。当农民多好,有技术更好!我是个孝顺的乖孩儿,最后听了父亲的话,跟二哥学木匠,并一年后师成。但一想到一辈子就当农民、当木匠师傅,我就不关心。我想干事业,想干大事业。我毅然放去木匠师傅不做,决定从定南县天花乡又回到了农村的家。在离家一公里的一个叫井坑的山上,自己挖基打坯,自己沏墙建房,在村里第一个创办了一个小型养鸡场。因当年父亲为了怕大哥退伍后失业,便提前病退,让大哥顶班。父亲当年还不到五十岁呀,但为了子女,只好忍痛提前退休。不过,提前退休也好,这不,可以帮上我了。为了让我办好养鸡场,父亲全力支持我。我的养鸡场不仅在偏僻的荒山上,而且到处是坟墓。村里许多人都说,井坑晚上有鬼,某某亲眼看见了。当时我才十八岁,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自建的简易房里,奇鸟怪叫,野猪、毒蛇、狐狸、黄鼠狼等野兽时常出没。平时一到傍晚,整个山野一片寂静,到了晚上,更是静谧得令人发毛。一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暴风雨狂骤,电闪雷呜。狂风掀翻了简易房顶瓦片,雨水倾漏。正在这时,鸡舍里传来恐慌的鸡叫声,我心里一紧,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握着木棍,忐忑地走进鸡舍。只见鸡舍里群鸡乱跳,地上躺着三、四只鸡一动不动,一条二米多长的眼镜王蛇正咬着一只四斤多重的公鸡。我顿时呆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眼镜王蛇,况且还是在暴风雨狂骤的黑夜里。我举起木棍对着蛇的头部恨恨打去,不料,因用力过猛,木棍被打断了。眼镜王蛇虽然受伤,但没有死去,扭动身体,想扑上来。我匆忙中又抓起鸡舍里的另一根木棍,用尽全力打下去,只听“砰”地一声,喂鸡用的木槽被打散了,我全然不顾,继续挥动木棍猛打,直到那条眼镜王蛇也一动不动了。事后一秤,那条眼镜王蛇竟然三斤多重。这时,我也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心想,若此时再来一条蛇或者什么的,我就完了……
“老新——,老新——”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和着阵阵惊雷声响彻山野,在山谷久久回荡。只见远处的山脚下,一束雪白刺眼的手电光划破黑夜。当我见到那束光时,心里猛然感到一阵温暖,犹如看见了希望;当我一看见那束光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当即感受到了亲情的恩赐;当我一看见那束光时,脑子里突然明确了人生的方向,坚定了勇往直前的信心。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赶来了。父亲见我躺在地上,旁边一条眼镜王蛇直直的一动不动,忙问我是否有伤,当得知我安然无事时,父亲又埋怨自己来得太迟了。父亲见我全身发抖,忙把我抱到怀里,这时我闻到一股湿冷刺鼻的血味腥。原来,父亲看到暴风雨狂骤,怕我有闪失,便匆促冒雨赶来,在路上摔了一跤,脚受伤流血了。他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的眼泪再次流下……那一夜,父亲留在了山野里的简易房中,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同床而睡;也是那一夜,父亲教会了我的人生哲理;还是那一夜,父亲让我感受到了父爱如山……
父亲,今天是父亲节,你在天堂还好吗?父亲,你的三儿子想你了!父亲,来世,我还做你的儿子!
写于2015年﹙乙未年﹚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