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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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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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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进祖宅


故乡,是如梦随心时隐时现的乡土情结。无论它是文明或者蒙昧,富裕还是贫穷,生活过或根本没去过,既就是时光如何地远去,对它的浓浓眷恋与遐想,仍像一湖秀水清彻纯净,清哳如昨。

我的故乡,是渭北旱塬,洛河东岸,深沟近旁,方园50里之外无人知晓,土的掉渣的小村落。再具像一点,就是比父亲年龄还大,百年之久的两孔老窑。按爷爷的分家策略:我们一家人长年在外,不一定回故土安家,就把这两孔在祖产中年代最长,传承色彩最浓的宅院划归父亲。因此,我对故乡的印象,就聚焦在爷爷和极具象征性的这两孔老窑上。

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爷爷是干啥的?父亲没说过,我也没问过。许多年长的不知道,也从未有人提到。必定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大户人家,所以,谈不上有什么祠堂和家谱,更谈不上祖先三代(高祖、曾祖、祖父),后人尽知。因此,三代以上是干啥的?自家人不知道外人更没印象。这种情况,十分普遍。在过去,小门小户,生存维艰,能传承就相当不错了。 爷爷虽说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村人,却有个十分响亮,很有文釆,很有讲究的名字:“金焰”。与那类乡土味极浓,叫什么“满仓”、“拴屯”,“二蛋”的名字比,不知雅了多少倍。在记忆中,我有一度时期总这样幻想:“没准祖上还真是门楣显赫,诗画传承的书香门笫呢”!看看,一不留神,小资产阶级思想就露了头,真是自我教育还不完全彻底,应该再三反思,提高觉悟。 爷爷的名字是表哥告诉我的。他长我十七、八岁,给我讲时,刚有自已的孩子,因此,特别爱和小孩说话。他是大姑妈的儿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曾是县里名噪一时的才子,常主笔书记、县长的讲话、报告。也许,金焰爷爷根本算不上什么名人,所以才让这个年靑时对县情、县史颇有研究的才子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也没见过逝去多年,我的爷爷,他的姥爷,只能含糊地说爷爷“身材伟岸,相貌堂堂,是十里八乡庄稼活无一不精的能行人”。 听表哥第一次讲爷爷时,我刚七、八岁,瞬间就有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曲的美妙感觉。再加上口才极佳的表哥绘声绘色的渲染,什么“淘淘洛河水欢快南流,蓝天白云下的村落格外秀丽,村外绿油油挂着露珠的青草地中,一只雪白的山羊妈妈率一白一黑两只小羊羔悠闲的吃草”等等。表哥哄小孩子般的一番描述,一下子就让我有了迫切回老家看看的激情。

第一次回老家是幼儿园放暑假的时候。大我二十岁,同辈排行为三的堂哥骑自行车进县城看父亲。我就抱着父亲的腿又摇又拽,哼哼唧唧哭闹着要跟三哥回老家看看。父亲烦的挥了挥手,我立马一抹眼泪,笑嘻嘻地坐在三哥的自行车横梁上,回老家了。 刚到村口,遇上三哥的大儿子、小儿子,五哥的丫头。三个人每人头上戴个细柳枝编的伪装帽,大儿子腰上系了条布带子,还别了把木片锯的手枪。另俩个小的还把大儿子叫“政委”。他们与我的差不多大,正是猪嫌狗不爱的年龄。用今天的微信语言称谓,那就是几个“神兽”。三哥笑呵呵地介绍完,让他们叫我“叔”!三哥的大儿子胖敦敦的。大概是血缘作用,虽说是农村孩子,却一点不生疏,上来就拉住我的手,几个人都甜甜地叫我:”叔”!我当时也弄不清这“叔”比我的名字金贵个啥,立马跟着他们,像蹦跳的袋鼠,雷雨的闪电,带着风向三哥家跑去。

三哥刚被三伯分家単过,借住我家的这两孔老窑。三嫂听见我们的喊闹迎了出来,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嗯!长的俊。然后,指着窑门说,这是你家的,我们住一下,你爸妈知晓”。说完,就忙着洗菜做饭,准备招待我这个小客人。小孩子对是不是我家的窑没感觉,有感觉的是对裤袋里的几颗彩玻璃弹球看的很紧,每天不自觉能数好几遍。只是对这个新环境感到新鲜,就不自觉的细看:

记忆中两孔窑都不太,都是一门两窗。两窗一大一小。顶窗较小,在最高处,距中。门旁的窗子较大,一个半门宽,高约是门的一半。窑内的墙黑呼呼的,窗小采光自然不好。门内临窗是一个大炕,与门对着,摆了个方桌和两个方凳。再往里的方凳旁是一个躺柜,炕边是灶台。这是关中常见的窑洞结构和室内家具摆放布局。桌上靠墙放着一个奶白色为底色的鼓型彩色瓷罐,十分精致亮眼。三哥指着家具和瓷器说:”这是咱爷置办的,分给我家,你三伯又分给我”。记忆中我把这话没当回事,当时心里想的是:“这窑洞和瓷器那个好?那个岁数大”。多年过去,想起这话,觉得三哥的话很有些意思。两窑一孔住人,一孔放粮食杂物。窑内院里打理的很干净。院子没大门,仅是土墙中间留了个通道。院内有一颗枣树,一棵石榴树,都粗壮叶繁,果实累累。一个裂口的石榴旁,一只小鸟懒散地啄着里面的石榴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贴着院墙的西角,一两棵鸡冠花,鲜红鲜红,像能滴下汁来。东邻墙下,几行水灵灵的小白菜和几株葱蒜,不时有蜂、蝶光顾。窑顶边许多好看的浅紫色打碗花,随风逍遥,似有香味散出。最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窑面与邻墙角落的那棵很不入眼,很不入流的野生酸枣树。树上结了十几粒咋红还青的酸枣。我耐着性子,躲着枣刺,小心的摘了几粒。尝一口,虽酸涩,但却余味绵长。

当晚,月亮格外的圆,一丝丝微风不时袭来,十分凉爽。三哥、三嫂、我和俩个侄子,围在院内月光下的小饭桌旁,吃浸在水缸里,刚拿到桌上切开的西瓜,听三哥讲我们村的事情。三嫂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不说话,大概她听的次数太多了。三哥用手指了指窑洞说:“这是爷爷当年独身一人来此垦荒,取得收益后建的第一处宅舍。以后,在此成家立业,取妻生子,树大分枝,就有了从村东到村西,每户不是你的二伯、二婶,三伯、三婶,就是我和你的其他堂兄、堂嫂,堂弟堂弟媳,甚至侄子侄孙,这个人丁兴旺,几近全是咱们家人的小村庄。按同辈堂兄弟排名,你排到第十五位。按堂兄弟姊妹排,你在二十多位之后。就有了每日雄鸡高唱,东方霞光初现,三三俩俩扛着锄、铣,或犁、耙,赶着牛、骡下地劳作的年青人、中年人。就有了家家户户的小媳妇、大姑娘自觉走出大门,在街道洒些清水,打扫浮尘垃圾。东家传来’咔!咔!’的织布声,西家有了’嗡嗡嗡’的纺车声,一些窑洞上方,现出了袅袅青烟。就有了女孩们跳方格、抓沙包,男孩们由村中跑向村西,又由村西撕闹到村东以及老年人坐在自家大门,抽着早烟锅或二三人聚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聊。全村曰复一日,雨天有雨天的景致,雪天有雪天的寂静,无论何时,都氤氲着祥和的烟火气和不同的动与静的欢乐。可见,爷爷对家族的贡献之大。”

说到这,完小毕业,在60年代初期还能算个知识分子,曾在西安的解放军大医院当过几年护士,学了不少新知识,也见过大世面的三哥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很服气地自言自语:“爷爷就是个大字不识,精通农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农民哟!他哪来这么多的渠渠道道,把这百余口人的村子管得井井有条?”三哥不理解,我更不明白。20多年后,我的认知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规矩俗成方圆,需要长者智者推开。在一定外部条件与氛围内,长者治村,宗族治村,乡绅治村确有其合情合理的成分。

第二次回老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我农村插队的时候。当时,”农业学大寨”是亮丽的风景。一路上,不时就能见到地头红旗飘扬,迎着刺骨寒风平整农田的群众。到了老家地界,明显看到几块陡坡变为“大寨式”的层层梯田。村里巷道两旁,有了两行整齐划一,树身刷白的槐树。电杆上的喇叭,送出好听的京剧,《红灯记》“李铁梅”的唱腔。还是有变化。我也由第一次回来的孩子变成了大小伙子,懂得了“人情、人性、人道”应有的礼数。在二哥家吃完饭,先一一看望了几位长辈和十多个冋辈兄弟,然后,去看自家的老窑。

三哥箍好了自已的大窑,几年前就搬了出去。我家的院子,窑还是那两孔老窑,石榴树还是那棵石榴树,枣树还是那棵枣树,没人住就显出了冷寞。不知那个亲戚,在院内搭了个麦秸垛。一只芦花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散落的秸秆中觅食。清脆的小鸡争鸣,算为院内添了些生机。轻轻推开窑门,一缕阳光射入,窑内空空,但仍有一丝暖意朴面。

因有随父亲工作变动,七年的陕北生活经历,让我对窑洞文化较为敏感。在注视老窑的门窗时,发现关中的窑洞,在结构上不如陕北。关中窑面是一门一顶窗一主窗,其余全用砖封死,显的门、窗偏小,窑内采光不好;陕北的窑洞,窑面除门外,全是不同形式的棱格和玻璃组成的木窗,大气好看,通风透光极好。那为啥富裕的关中却比条件差的陕北,窑洞门窗反而做的局促呢?处于好奇,我请教村里的老人,城里的文化人,都说不清楚。后来,又问本县的才子表哥。他一听两眼发亮,读书人爱传授知识的劲头一下起来了。他笑着说:“防土匪!你注意看了没?凡有高寿老人在的家庭:,按老习惯,窑洞门后或炕沿边墙,都靠有一个长长的梯子。原来的用途是:当士匪突然来袭,家人躲避不急,就赶忙关上门和窗扇,把梯子架到顶窗,家里的男人就提着土枪,上到顶窗,用枪瞄住土匪,与其对峙。等候天亮,土匪自退。一般门板和窗扇的木板都比较厚实,门和窗扇一关,整个窑洞就像个碉堡。顶窗就像碉堡的嘹望台、射击口,小些枪不易打中,才安全。沟洼地带,土匪进突然,退迅速,因此,土匪骚扰最多。同是一县,县南的几个乡是平原,土匪来了一下逃不出去,因此,他们轻易不敢到平原挑衅。所以,县南平原的百姓房间门窗都大,采光通风好。”

他见我听的上瘾,讲得就更来劲,接着感概地说:“不要觉得山沟里的农民就笨,就傻,就那么不开窍,实际上他们很聪明。住窑洞,小门窗,完全是近百年的经验结晶和传承,目的当然是应对匪患。你老家,我姥爷家,本来光景越过越好,不知咋引起了土匪们的注意。他老人家硬是让土匪折磨死的,可惜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五姑来家走亲戚,闲聊时提到了爷爷,她立马来了兴趣,接着话题就往下说。五姑是那种大嗓门,直来直去的爽朗性格,先“啪”的一拍膝盖,就别人插不上话的打开了“话匣子”:”你爷一表人才,是个有本事人。早些年咱们家的生活,一直往上走,越过越红火。要不是土匪三天两头祸害,咱们家就是个大地主”。说完,她“哈哈哈”大笑起来。从五姑表情看,对那些地主土财东很欣赏,很服气。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也不知谁多舌,悄悄给士匪传了话,土匪就一次一次又一次来骚扰。许多次都躲过了,这一次你爷爷失算了。他以为土匪先一天刚走,十天半月不会再来,结果人家当晚三更天就来了。那时,光景好的人家都有地窖,把粮、钱和贵重衣服藏在里面,家里只放全家五天口粮和日常用品。这些土匪都知道,抓住你爷爷二话不说,捆在门口的拴马桩上,用蘸了水的麻绳暴打。你爷爷是个硬汉子,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土匪气的没办法,就用火把你爷爷的衣服燃着了,扬言要’点天灯’。別看你奶奶是脚只有三寸多的女人,胆却大的出奇。她挣开拦着的小土匪,一边骂一边冲到你爷爷身边,用手把火打灭,还用身体护住你爷爷。土匪也有行规,一般不伤女人不杀人。只是用各种残暴手段折磨人,索要钱、粮和贵重财物。他们见你爷爷奶奶都不是怕事的主,就把能抢的都抢了。然后扫兴而去。从这以后,你爷爷就留下了病根,隔三差五犯病。没几年,人就去逝了”。说完,五姑还伤心地流了泪。

第三次回老家,是前几年的事。到了村口,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水泥铺地的街道和太阳能路灯。新建的几住院落布局科学,紧扣时代新潮,唯街道静悄悄的,尚缺一些人气与活力。多家院门紧锁,积满浮尘,有的还显得破败。终于有一家院门开着,门房内一位五十多岁的侄子坐在小板凳上,捡筛子里的黄豆。见我来了,慌忙让坐,递烟,倒茶。他告诉我:村里没多少人了!谁在广东安家了;谁在北京打工十多年没回来了;谁在省城给儿女照看孙子或把家搬到县城。许多地没人种荒了多年。还担忧地问我问自已:“以后我们这代人不在了,村会不会没了?”接着,说自已的儿子怎么不孝,不如公家对自已好。公家每月还发一百元、二百元,头疼脑热还报销药费。儿子几年不回来,回来不给钱,不带物,离开时还要这要那。话题有些沉闷,我回答不了更解决不了,就借故涚去看看我家的院子。他说:“有啥看的?窑早就塌了”!语气似有埋怨与指责。我有些尴尬,干笑着给了他两合“芙蓉王”烟,告别离开。

来到自家院子,蒿草长的有半人高,地上积满落叶与荒草。那棵石榴树,那棵枣树已死去多年,唯有斑驳的主干还顽强挺立,似乎在彰显或诉说以前的茂盛、繁华。两孔老窑,顶已完全塌落,露出奉献上百年的黄士真骨。我默默地看着,想着,头脑里不时切换出第一次来这个院落的美好画面,心情极为复杂……这里是爷爷奋斗的启点,是我们一村人立命立心立身的精神所在。我们的儿女,我们的孙子,尽管青胜于蓝,但他们还能记住这个地方吗?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创新高度深度广度,又在不断地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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