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生

丁酉之春，万物盎然。莺啼婉转于枝桠叶隙；丛花争艳于圃园曲径。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塾舍之中，教授于三尺讲台之上口若悬河，滔滔义理恰如决堤之江洪席卷课堂；同窗于数丈教舍之中凝神聚目，手中执笔恰如蚁巢倾覆，须臾吐纳之间，蚁群云集书眉。

此时，鹅卵铺就之曲径通幽处，一生悠然踱来。此生，脚踏酩酊步，手扶闲散书。髭须凌乱，衣冠邋遢，不修边幅。口哨戏谑之音不绝于耳，足迹经行之处花色淡漠。生径至校中行吟泽畔，傍倚一翠然披拂之柳。放眼四望，见春色满园，春光正好，但往来驻足观赏之人寥寥无几。生喟然轻叹，笑容颇多“恨铁不成钢”之意。叹罢，凝神闭目，片刻思量，旋即睁眼环视周边，微开朱唇，启皓齿。珠玑之词轻吐：

久寒阴雨后，沉冗筋骨疏。

明辉水澹澹，散照意悠悠。

活泛山川色，跃动渔中舟。

微阳如有意，能饮一杯无？

诵罢，生颇自有几分得意，正窃然自喜间。忽疾风四起，草木飘摇，水波翻腾。潋滟之光乍生苦寒之色，草木戚仓颓然失魂一般。生讶然止笑，见一披头散发之人幽然出于暗径无光之处。其人衣白袍，面苍白，翩若惊鸿之态，婉若游龙之姿。惊之，奇之，趣之，戏之。“此君作病娇态，所病匪浅矣！”生自心下忖度。倏忽间其人间至生前。生大骇，正待追问何以迅疾至此。散发之人言：“余非君类也，鬼也。”语罢，生捧腹豪然狂笑，“君定我类也，疯癫亦如是，行为亦如是。”其人仿无意与生置辩，径自问道，“何众人皆伏案听课疾笔而君闲散慵懒于此？”“百转莺啼，群芳争艳，春意浓粹。何以囚己于暗浊阴冷之室，受课业聒噪之累？”生目光微醺，语蘸醉意。其人似有叹惋之色，道，“君果善辩之徒，辞色似据理而争，然君奈何周末囚己于方寸之室昏然沉睡，置明媚春光于虚无，如今倒以此作旷课之托词？”有如五雷贯耳，有如晨钟长鸣，生木然无语。稍许，生正色曰：“群师授之以渔，欲令吾以之渔，然则大千世界，境况何止万千，岂渔之可为鱼？捐大好时光，听任无用之师授无用之知费无用之功，天下莫能与之更‘旷’乎？”其人不答，与生对视，目光泠然。约一刻许，其人道，“我知君傲，入夜再寻与君一辩”语罢，徐疾而去，未滞分毫。生大惊，喃喃道：“方梦乎?果鬼乎？”随即粲然，“鬼则鬼矣，奈我何哉！”

此生，伍姓，性狂傲倜傥。自以八斗之才睥睨书舍之教，不屑课业之劳。迫于父母威严，于此深造，实则蹉跎岁月，徒费货赀。

白驹过隙，暮色渐浓。不多时，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生朦胧间见鬼君果至，抖擞精神，生自鬼君离去，便于此柳下等候，见其至，正待与之辩驳。鬼君挽生，道：“我欲携君见一人。”正讶然间，便觉头晕目眩，双耳发聩。待生缓和，周身已处白日矣。“何乃……”正待疑问，一人入生眸。此人颇似生，但年岁长矣。但见他，双目低垂，眼神游离，脑袋耷拉，弓腰驼背。颓然如秋晨霜后之草；丧气如残垣破家之犬。“君且留意，待吾与之言”鬼君言毕，携生至其人前。其人微怔，身姿趔趄，稍许站定。与视碍路者，大骇，颜色怵然，窘然，释然。随即浅笑，其笑，有若三尺冰封之河迸裂一线之隙，其人叹曰：“君果鬼矣”，生木然。

“汝尚识我，犹记前汝之言？”

“如凿石焉，片刻不忘”

“群师授之以渔，欲令吾以之渔，然则大千世界，境况何止万千，岂渔之可为鱼？”

“境况既已万千，不为渔，何得鱼？”

“捐大好时光，听任无用之师授无用之知费无用之功，天下莫能与之更‘旷’乎？”

“若汝为朽木，本不可雕，实乃旷之极；若汝为璞玉，如琢如磨，良器之造也”

“往视君，乃一狂傲少年，妙思泉涌，慧根深种，实一璞玉。如何今日之言不合往昔之意？”

“少年人往往自以为璞玉而恃才傲物，不事雕琢，终不过朽木之实也；璞玉者，持朽木之谦恭平实，韬教化之光泽，蓄势待发，会一日新芽出于枯枝，方成璞玉也。”

生闻此对谈，颊面烫红，心惴惴然。生察其人似不见己，方舒然。鬼君又言：“君愈中年，遇荆棘泥泞，方悟此道，悔乎？迟乎？”其人正襟凛然，眉轩袂耸，散颓丧之气，聚晏如之色，曰：“君可知，欲植一树，何时最佳？”鬼君哑然，转视生，生亦茫然。其人粲然，侧目似对生言：“最是十年前，其次为当下……”生如醍醐灌顶，霎时间天旋地转，人景皆作扭曲样。生猛然睁眼，额角汗涌成流，生原于柳下熟睡。“梦矣？”生不解，然梦之种种，栩栩如亲历耳。生细忆其间言语，似有所得，笑曰：“最是十年前，其次为当下……”

 后人传此奇遇，因不知伍生何以柳下一梦而突生奋发之心，自此一改昔日矜傲，勤以致学，谦以求知，终成一方人物。藉之以鬼怪之力。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切因果，伍生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