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记得有一个头裹黑乎乎的白帕子、身背双凳花背篮、手拄一根拐杖、走路慢吞吞的老妇人,右眼是只萝卜花,左眼一眨一眨的,时常在我们院子里东家走到西家串。
她背篮里随时放一把蓝布伞,那伞就旧得丢在哪儿可以说都没有人捡。在伞下面搁一些草药根根,用藤藤绳绳捆着,或胡乱地放着。背篮脚底,是一些红的蓝的布口袋,口袋有些胀鼓鼓,有些饿瘪瘪的,里头装的都是一些草药面面。
这个老妇人,名叫陈庆英。是生活紧张时期,从四川逃荒上来的,来了两兄妹。后来,兄妹俩都落户在砚山的车南村,哥哥在车南村的车南组,她被车南村流村沟组的一户姓金的人家娶进当了媳妇。
听说她们的母亲就是一个土医生,会医什么干气病、水疾病、干烧病之类,还会一点巫术。母亲将这套医术、巫术传给了她们两兄妹,也算是给了自己子女维持生活的一个饭碗。就是因为有了这个祖传秘方,兄妹俩就在周围团转到处行医。
不知是否私下有了约定,兄妹俩行医各走一方。我们从未看见兄妹俩在一处碰个头,一处看过病、卖过药。
我们这个院子时常来的都是这个老妇人,当面,老一辈叫她陈大姐,小的叫她陈嬢嬢。背地里人们都叫她陈药婆,有的又叫她陈野婆。当然也有不顾面子的人,直呼其陈药婆或陈野婆的。陈药婆是因为她会卖药而叫的,这个名字叫的最多,具有特征性,当面背面叫,也不伤面子。叫陈野婆就不知怎地了,可能是因为她看去很野蛮、很泼辣。
陈药婆叫陈野婆也不过分,恶赳赳的样子,初次看到陈药婆就有些害怕。说话更是苗头戳脑(土语:语言不文明流言蜚语)的,又没有遮拦,比男人还要说的出来些。你若是惹怒了她,你会让她骂个够,骂的你恼羞成怒,她还在嘻嘻哈哈的。其实陈药婆看到时间长了,看惯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她虽然说话粗俗,但是总是嘻里哈啦的,喜欢说些趣谈,让你发笑,常是摆些离奇的故事,让你痴迷。如果哪家人在吵架,她还嬉皮笑脸地给人家说和,可以称得上一个和事佬。
这个陈药婆,来我们院子,多半是在贫穷的人家出入,在我们家时间就算多的了。那时候,我们家虽然很穷,但是从不吝啬,除了那些包队干部喜欢在队长、会计家以外,凡是贫穷老百姓的都喜欢走贫穷的家庭。这是自然的现象,也是人之常情的事。
陈药婆喜欢来我们家,主要是与我们的母亲打起乡谈(土语:就是说话很投缘),我们的母亲也不准我们乱喊她的绰号,只准喊陈嬢嬢,这也是她喜欢来我们家的第二个原因吧。还有个原因,就是我们母亲喜欢听陈药婆吹嘘,喜欢捡她的什么补药,这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个时候,由于生活紧张,孩子多,因营养不足,常常导致小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陈药婆来到我们家,常常就叫我们伸手给她看,还要卷起手指给她看指甲,陈药婆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然后装模作样地说:“啧啧,啧啧,差血气,差血气!”孩子是大人身上落下的肉,谁都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旦说是差什么,大人就要为孩子补充,母亲就会说:“给他捡副补药吧。”一旦捡了补药,就是要和鸡蛋煎来吃,没有鸡蛋至少和猪油炒饭吃。那时候,油炒饭是难得吃到的,何况是煎鸡蛋,就是说出来都有点吞口水,所以一旦是说差血气的话,弟兄姊妹都要争着让陈药婆看。看了说是差血气,还很高兴,说是不差血气的话,反而有些不愉快,因为得不到和鸡蛋煎的补药吃。
陈药婆的药还是有些灵性,听说好多小孩子犯了干气病就是吃她的药治好的,有些干筋瘦壳的人就是吃她用是什么大粪蛆配制的药吃胖的,有些女人经期时犯了的病,就是吃了她的所谓胎盘配制的什么药治好的。的确她那个祖传秘方还真的妙不可言。
陈药婆开药,就是将背篮里的红布口袋、蓝布口袋取出来摆好,一边拎药,一边身上东抠西抠的,东拎一点,西拎一点,用费书纸或报纸包着。一包几角或一元,若没有现钱,可以赊欠,还可以用其他东西换取。从这点看来,陈药婆卖药不是为了发财,全是为了养家糊口。
陈药婆卖药要收取适当的钱米外,给人家烧鸡蛋是不收取报酬的。就像开店零售其他商品,盐巴按批发价卖一样,完全是为了招揽生意而已,所以好多为了烧鸡蛋,不免要捡点药。那时候,孩子精神不振,大人都以为是被什么鬼神吓了,都要请人烧蛋。只要陈药婆一来,院子里不免就有人要烧蛋的。烧蛋有一个过程,首先把蛋拿来给孩子哈三口气,拿给陈药婆,用一根蓝棉线在鸡蛋上缠绕着,然后比划几下,嘴里还在念叨什么咒语,念完后,放在火柴灰里烧,听到发出“嘣、嘣、嘣”说明鸡蛋就快烧熟了。烧了一会儿掏出来,鸡蛋上的棉线还完好无缺,陈药婆把鸡蛋上缠绕着棉线细心地取下来,剥开鸡蛋歪来扭去看,要看出鸡蛋像个什么,来说明人遭到什么恐吓了、失魂了等等,说闯到什么白胡子老公公了,闯到淹死鬼了,闯到游师了,闯到土地了,闯到山王菩萨了,反正要说出点名堂。说得大人细娃心悦诚服。剥出来的鸡蛋必须给犯病的人吃,然后将蛋上取下来的棉线套在颈项上,有的要套在手上,有的要拴在桃子树上。根据烧蛋上分析的情况而定。
凡是说出闯到什么的,就要采取迷信的办法,贴符了,打白头袱包在屋檐外烧了,到庙前烧钱纸了,扎茅人打替身了,根据闯到的情况而定。贴符、打白头袱包烧,我们家搞过,什么到庙前烧纸,扎茅人的事在我们家还没有见过,这恐怕是我们母亲对陈药婆还算诚意的缘故吧。
陈药婆在别人家送神送鬼,是常有的事。但是她是以卖药为主,搞迷信活动似乎是兼职的事,时常准备得不充分,扎茅人打替身草草了事。据说在某处扎茅人打替身,就用自己穿的布鞋打卦,搞得旁人哄堂大笑。看来说是闯到什么鬼神的是陈药婆,说是送走什么鬼神的也是陈药婆。要是真有神灵的话,布鞋能代替卦吗?卦应当是干净的有神气的东西,那又脏又臭的布鞋能分辨出什么祸福来?这陈药婆也太忽悠人了。那家人也真是太愚昧了,只不过陈药婆在哪里送事务,骗取的钱米也不多,主人家只要完了事务,心里就觉得安宁了。鬼神这个东西谁也没有亲见过,送走没送走也没有谁检验得出来。在那个时代,信神信鬼的人多,送神送鬼的人多,陈药婆能混下去,可以看出陈药婆诡计多端,才能让人信服。
小时候,陈药婆好久没有在院子里出入了,倒还念想她到来。主要是她来了,才有鸡蛋煎药吃,才有烧蛋吃的机会,她来了,才有离奇的故事听得痴迷,才会听到笑话开心。有时候又烦她来,烦她的原因是,她来就要在自家吃饭,睡觉。就要在火铺上脱袜子,抠脚杆,搞得肉灰到处飞。她还有个吃草烟的习惯,一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拿我家祖父的长烟杆吃,吃了一口烟,吐一次口水。搞的火炉坑脏兮兮的。
后来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吃她的什么补药之类的也少了,对陈药婆的到来也无所谓了。陈药婆但还是偶尔要来一次,只要陈药婆来了,母亲还是要捡药,还是要煎鸡蛋,甚至要炖什么“五传”,就是猪身上的“腰子、心子、舌子、肚子、肺”之类和着炖来吃。我们长大了,觉得陈药婆的药不干净,就不吃了,觉得她的药是什么大粪蛆制作的,什么胎盘制作的,更是恶心,我们背地里提示母亲,说陈药婆的药不干净,母亲还是不听,固执要捡来吃,说是吃了身体感觉要好些,反正“眼不见为净。”吃了也不闹人(土语:就是不害人,不死人)。我们就不强力反对了,让她捡来吃。
陈药婆来了,也有不捡药的时候。作为老熟人,母亲只要看到陈药婆,都要请她吃饭,挽留她不走,这是出于内心的诚意。我们看到陈药婆,也要请她吃饭,留她不走,但是常常是口是心非的人情话。
后来由于工作居住镇上,我们离开了老家,就很少看见陈药婆的模样了。再后来,母亲也来到镇上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一天赶集,母亲在街上竟然将陈药婆带到我们家中,有故友重逢的感觉,龙门阵摆得连丝不断。为了照顾母亲的面子,我们便高高兴兴地向陈药婆打招呼,吃饭睡觉,由母亲自便安排。
第二天,陈药婆吃饭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