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山歌过日子的人们

俗话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的确是这样。村里的人们那时生活很穷很苦，但很快乐。即使是有了上顿无下顿，人们照样要唱山歌着过日子。

唱山歌，是一个人的喜爱；那便是一个人的性格。从另一个层面上讲，是村里的人面对生活的一种积极态度。唱山歌是借歌消愁的一种积极的表现形式。从生活中，他们用唱山歌诠释“活并快乐着”的真正内涵。

那时人们唱不成什么歌的，只会唱一些山歌。唱山歌有些按本头，可记个捞头不到尾的。多数都是信口开河，现编现揍。不管怎么唱，人们唱得无拘无束，自然豪迈。

我们村里有许多爱唱山歌的人，现在好些人已到西天唱去了。还有极个别的在阳间，也都是些颜面不堪的老头了。但是他们的歌声似乎隐隐约约的还在村子的路上、村外的山坡上回响着。记得有老虎三公，包子大叔，平子二公，还有一些记不起来了。当然跟着打和把声的多，也都记不起来了。

小时候，大人们都上山干活去了，我们每天就跟着老虎三公。老虎三公背着花背篮，花背篮里装着小孙孙。只要听到老虎三公唱山歌的声音，就断定他又背着孙孙出门了。现在想来，他唱山歌一是自己的喜爱，二是逗着孙孙不哭闹。我们每天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院子里游来游去的，其实就是喜欢听他唱山歌。那时候，老虎三公有七十多的样子，拖声懒气地唱着：太阳出来照白岩（地方话读：ǎi），我背着孙孙又出来。人们上山干活去，要到天黑才回来……

唱着很多很多山歌，记不起来了。那时候只听他托着声音很好听。唱的内容很有好笑。我们虽然年纪小，但能听出大概意思。他唱的内容不固定，常是见子打子的唱。我们一路有个小孩叫其二的，才几岁就安顿个媳妇，在院子对面叫黄家的地方。他逗乐那个孩子唱道：“黄家当门有匹杉（地方话读：shā），黄家姑娘许配给其二他。”逗得我们忍不住地笑。那时觉得老虎三公太好玩了。

我们每天跟着老虎三公，见到什么东西，就要叫他现编现唱，看到有人赶场，他就唱道：“太阳起来绿洋洋，看见有人去赶场，你问赶场做哪样，又买粑粑又买糖。”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赶场的人们也跟着笑了，还说：“那个老嘴嘴（土语：老公公）才扯（土语：好玩的意思）咦！”

听了老虎三公的山歌，偶尔记得几句。当回家的时候，还要学着老虎三公的样子，长声卖气地唱着。家里的人们听到声音后，未等进屋，就要说：“不得了呢，唱得成几句山歌嘞!”这话是褒是贬，小孩子家纯粹不介意。回到家里，还自以为是地翻来覆去的唱个不停。

后来，我们上学读书了，就不能每天跟着老虎三公。只有放假或星期天偶尔听他唱山歌了。

人们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都要唱山歌。上山时要唱：“太阳出来照山坡，照得庄稼笑哈哈。眼看今年庄稼好，丰收年成人好过。”这是没有固定唱词。一般都是随意即兴地唱。        

那时是大集体时期，人们是一起出工，一起劳动。出工时，男男女女，唱的唱，笑的笑，一路欢乐的场面。当然最热闹的就是唱山歌：“太阳出来照半岩，金花银花滚下来。金花银花我不爱呀，只爱情妹好人才。”那撕破喉咙的声音，差点把天都要震破。听的人，有的说：“你今早上吃哪样东西了，那样高兴嘞。”那人就会唱：“人在世上几十年，不唱山歌哪里行，唱了山歌人舒畅，不唱山歌死沉沉。”或唱着：“我看唱歌就是好，唱到百岁都不老，如果不唱山歌噻，我看一定死得早。”会唱的人会还一首：“我看一天只晓唱，不把活儿放心上。庄稼如果不办好，饿了肚子噻那才死得早。”听了这歌心里就不舒服，便狠狠还击道：“我看一天只晓干，还是酸菜苗子饭，要想生活过得好，不做活路去当官。”就是这样走走唱唱、打打闹闹的来到田间地头。

到了田间地头，生产队长安排了劳动任务后，人们正儿八经地干着活儿，没有什么声响。干一会儿，有些人就忍不住喉咙了，开始哼哼着，接连着东也在哼，西也在哼，而后此起彼伏唱开了。有人开口唱盘歌的，唱道：“歌师傅（来）老先生，我要与你盘个根，哪年哪月歌出世？哪年哪月歌出生？”有人回答道：“歌师傅（来）老先生，我把盘歌说你听，起初一年歌出世，起初二年歌出生。”又唱道：“歌师傅（来）老先生，我要与你盘个根，什么割草不割根？什么谁起不翻身？什么肚里长牙齿？什么肚里长眼睛？”又回答道：“歌师傅（来）老先生，我把盘歌说你听，镰刀割草不割根，石头睡起不翻身，磨子肚里长牙齿，灯笼肚里长眼睛。”问的问，答的答，搞得十分的热烈。

也有唱什么祝英调的“锣鼓紧紧筛，闲话两丢开。听我唱本祝英台，山伯呀山伯方又来……”也有唱《赌钱歌》、《望郎歌》的，也有唱《刘山姐》里山歌的。杂七杂八的、捞头不到尾的、随便地唱。别人说：“唱又唱不好，还在抱到（土语：只顾的意思）唱。”唱的人根本不把说的人当回事，毫无惭色地唱个不停。只有生产队长发话说：“专心干活！”那才休停些。

唱山歌有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一般都是嫂嫂爱与叔子开玩笑的多。嫂嫂唱道：“桂花叶子片片楂，嫂嫂短裤有点花。如果叔子看上了，送给你去擦嘴巴。”叔子唱道：“我的嫂嫂你听清，这条短裤有点新。这条短裤送给你，给你拿去当围巾。”旁边有老辈子的就会大声阔气地吼道：“冇得格式（土语：不规矩，不文明）了，又不怕别人笑。”

也有唱山歌传情达意的，一般是在外围比较清静的地方，有情人细声细气的唱着。哥哥情不自禁地唱道：“太阳出来照白岩，满山鲜花正在开。妹妹若要鲜花戴，哥哥给你摘朵来。”于是妹妹心花怒放地唱道：“太阳出来照白岩，照着鲜花正在开。妹妹不要鲜花戴，只要哥哥挨拢来。”通过唱山歌，双方有意思了，就会请媒人说亲。媒人毫不费力就得了一个猪脑壳吃。（我们这地方风俗是男女结婚，给媒人谢礼是送一个猪脑壳。）

人们要下山了，要唱下山的山歌。为了早点完工，有人提示地唱道：“太阳往下吃劲梭，人们不要吹壳壳（土语：吹牛，摆龙门阵）。连忙干完回家去，天黑走路打戳戳。”于是人们使劲地干起活来。干完活后，又有人唱：“放了活路忙下山，两片脚儿吃劲（土语：用力）翻。太阳不等路头人，已经翻过魏家山（当地远处的地名）。”若是有人在路上放了屁，随即有人调侃唱道：“请你人些莫要笑，那是在点放工炮。后面人些要注意，谨防炮弹冲击了。”唱得人们哈哈大笑。一天的疲劳顿时消失殆尽。

爱唱的人，一般进进出出都在唱。好像不唱口就痒，就像喝酒的人没有酒的感觉以及抽烟的人没有烟的感受一样。

村子包子大叔，是个爱唱山歌的人，尽是唱一些逗乐别人的山歌。见到嫂嫂逗嫂嫂：“我看嫂嫂长得乖，两条辫子吊起甩。屁股长得圆溜溜，一对奶子耸起来。”嫂嫂听了，笑嘻嘻地骂道：“你那个挨刀砍脑壳的噻，像疯嘞咯！”他又唱道：“嫂嫂请你不要骂，你和哥哥打亲家。”等还没有唱完，嫂嫂迫不及待地追打着。骂道：“你那个打嫩丁（土语：比喻早死）的噻，你是疯出马了呀。”

包子大叔见到一些小孩子也要开玩笑：“我看你这个小娃娃，不像你的老爸爸。好像隔壁挖瓢匠噻，不信去问你的妈。”有些本分的孩子，傻明傻眼的就去问他的妈。被他妈妈吼道：“你这个傻儿子，那是你们包子大叔故意逗你的噻。你又不怕人家笑。”孩子听了，来找包子大叔的不是，劈头就骂：“狗日包子，你才挖瓢大叔的崽崽咯。”

记得那个平子二公，家里穷的铃铛响，常有揭不开锅的日子。但是他常是把山歌唱得十分的响亮。他在哪儿唱歌，你没有看到人影，却能听到他的歌声，歌里听不到一点焦愁与苦闷，尽是兴奋与幽默。人们对平子二公的歌声已经耳熟能详了，只要平子二公在对门山上唱歌，人们就会说：“那又是平子二公在唱哇。”

平子二公还喜欢和别人对歌，只要看到对山有人，他会主动将山歌拽过去：“清早起来雾沉沉，仿佛对山有个人。若你是人来搭话，快把姓名说分明。”人家如果是爱唱山歌的，就会回应：“清早起来雾罩大，不知对面是哪个。你若要知我是谁，先把自己说一下。”就这样，你一首我一首地唱开了。有时唱的情投意合，又是互相挖苦起来了。

听说他家接儿媳妇。第二天早上复筵，没有粮食了，他出去借粮食来做早饭。他还在唱山歌。别人见到他，便问：“二公走哪里去，今早上你们家不是复筵吗？”他说：“是呀，就是粮食不够，我去借粮食哎！”别人听了哭笑不得。

后来，包产到户了，日子有了好转，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了。平子二公更是爱唱山歌：“太阳出来照白岩，人们生活好起来。不愁吃来不愁穿噻，山歌唱的糯拜拜（土语：像糯米耙很糯）。”

像这样唱山歌的人很多很多，都是些唱着山歌过日子的人。就是这样，村里的人们在劳动中寻找刺激，制造兴奋，排除苦恼。把日子调和的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