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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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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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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第一部手机

1.太委屈

1999年——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用节俭和兼职的钱,买了部八百多元的数显BP机。还没嘚瑟多久,麻烦就来了。

用过BP机的人都知道,在通讯不发达的那时候,若有电话呼来,在城里、乡镇还好,可以就近找公用电话回复。可如果在农村或正在路上,那麻烦可大了。具体到本人来说,记忆深刻的有两次。

有一次,我坐着到邻县的班车刚出城不久,怀里的BP机“哔哔哔”地响起来。取出BP机一看,原来是领导来电,吓得我赶紧大喊停车。车门一开,我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往回冲,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公用电话马上拨过去。尽管如此,不由我解释,就遭到了领导劈头盖脸的责问,为什么这么久才回电话、不尊重领导云云。几顶大帽子直接扣下来,不由我分说,那种委屈和无奈,至今难忘。

还有一次是暑假,在农村老家,我裸着上身,穿着短裤,正帮着家里晒谷子的时候,BP机又要命地响了。好慌人啊,家里那时还没装座机电话,整个队里也没有,而有公用电话的场镇离家足有五里多路。万般无奈之下,套上衣服,顶着炎炎夏日,我汗流满面、衣服贴背,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场镇发起冲锋。不出意外,等得不耐烦的女朋友好一顿埋怨,差点一曲“凉凉”送给我。唉,宝宝好无助,太委屈。

2.“春天”计划

这两次刻骨铭心的不堪经历,让我发誓要买一部手机。于是从1999年底开始,我开始了代号为“春天”的计划。寓意野百合也有春天,咱也要有一部手机。

说起容易做起难啊!不过计划既定,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我可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可一通盘算下来,我无奈地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除了工资,目前没有其他的稳定收入可支配。现在兼职也不好找了,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总不能去偷去抢吧。我茫然四顾,顿感孤立无援。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虐待自己的小身板了。

当时每月工资七百五十元,我是这样计划的:生活费三百元必须的,零用五十元必须的,孝敬爸妈两百元必须的,满打满算只能存两百元。可怜的我,二十来岁正是如狼似虎猛起吃的年纪。可以想象区区三百元,只够每天吃稀饭馒头素面条,荤腥难得一见。

周围全是些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手头不宽裕,也不好意思开口求援。到了下半月,眼看兜里快见底了,我只得去批发市场买两箱方便面和十几袋榨菜放在床底下,每到饭点,一包泡面一点榨菜凑合一顿。方便面吃多了,和人说话我不敢站得太近,一呼气全是泡面、榨菜味,怎么涮口也去不了,尴尬得没朋友。

因为肚子里没油水饿得快,避免饿得心慌睡不着,我慨然拒绝K歌、宵夜、逛街等诱惑,成了人尽皆知的“好儿童”,养成了晚上早早上床休息的好习惯。枕头一垫,闭上眼,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还不任我采撷?每每愉快地睡去,往往郁闷中醒来。每回梦里都有香喷喷的回锅肉,可怎么也吃不着。一急之下睁开眼,只觉肚子“哗哗”翻腾,不知是饿口水还是泪水把枕巾湿了一大片。唉,那种深入骨髓的酸爽,说起来都是泪啊,所谓“凄凄惨惨戚戚”不外如是吧!

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想到了卖血。因为没有途径,更主要是担心感染上艾滋,只好作罢。至于卖肾,倒是没有想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因区区手机而损乎?我还没有那么疯狂那么傻!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啊。两个月下来,我是脸色苍白,整个人形销骨立,长发过耳遮眉,清秀可人,盈盈细腰二尺一,体重不过百,放在当下活脱脱一个身材苗条、肤白文静的“小鲜肉”。可我这副模样,在其时可不让人待见,都说我“娘”。哼,娘就娘吧,“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咱可是纯爷们!

付出当然也有回报,独处寝室时,我一遍又一遍数着那摞逐渐厚实的人民币,心里的那份满足、窃喜和自豪,别人是享受不到的。

3.手机啊手机

度日如年中,2000年的秋天到了。这是个收获的季节,我的“春天”计划也到了该收官的时候了。在二十四岁生日当天,我怀揣一笔“巨款”,在门口一位身着绶带的美女营业员引导下,昂首挺胸地走进手机专卖店。

美女营业员热情似火,处处为我着想,把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在她的推荐下,我经过仔细比较、诸多权衡后,终于选定了一部爱立信398手机。咬咬牙,一千八百元洒出去,营业员笑靥如花,立即开好发票,把手机递过来。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终于搞定!

想得美,哪里搞定了?美女营业员提示我要入网、办卡、交费后,才能正常接打电话。我晕,又是一阵忙活。交钱、填资料、复印身份证,半小时候总算完事儿。

到这时,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我最恰当不过。当我捧着崭新的手机站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努力地想笑,不知为何又想放声大哭。

晚上,一杯二锅头,喝得眼泪流。夜深人静时,醒酒后,我忍不住想打电话,可是打给谁呢?最后我晕乎乎地拨通了114。当“先生,您需要查询什么电话号码”的甜美女声传来,我哭了,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我买手机了,我买手机了……我买手机了!”非常感谢那位善解人意的客服姑娘,她没有骂我神经病,而是说了一句“恭喜你”后挂了电话。我捧着手机,而后沉沉去睡。(友情提示:这样很危险,请勿模仿。)

自从有了手机,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有事无事,站在地势高处(顺便解释一下,那时手机基站少,信号不好,站高点能更好地接收信号。),扯着嗓子:“你说啥,我是用手机在和你通话。信号不好,你说大声一点嘛!”

往往这个时候,保准有几道羡慕的目光向我瞟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来回踱步,甩甩头发,自以为潇洒之极,浑身骨头只觉轻了几两。倘若此时正好有美眉路过,我的声音肯定会提高八度。不怕告诉大家,我的女朋友即后来的老婆(划重点,期末要考),估计就是被我这种“无敌之姿”吸引来的。不过,现在老婆常常笑话我说,当时我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模样真搞笑。嘿嘿,我知道她肯定是骗我的。

素来大方的我,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宗旨,对于借打电话的同事们来者不拒。打嘛打嘛,要啥钱哟,几个兄弟,不存在的。对方感激万分,连声称赞我大气。大气个屁喔,少说点废话,话费一分钟一块钱遭不住哈!

4.乡亲们的热情

周末一回到老家,我得意地把买手机的事情告诉了爸妈,并且写下了电话号码。不想两位老人家不按常理出牌,在一句句“败家子”的责备声里,我落荒而逃。

出门来,我打算找点安慰,于是站在屋旁的大石头上,掏出手机给女朋友单位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拜托老板通知她二十分钟后来接电话。

挂了电话,一转身,猛见隔壁嫂子端着只海碗呆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嘴里咬着一块没剥皮的红薯,像半只老鼠露在外面。见此,我不由一激灵,差点从石头上跌下来。稳稳神,我连忙招呼,嫂子好,吃饭呢!

嗯,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弟娃,你这个是电视上演的那种手机啊?

对呀,这是手机。我晃晃手机说。

我的个天,真是手机呀。隔壁嫂子“啊呸”一声吐掉红薯,惊风火扯地咋呼开来:快来看手机啊!那个谁有手机了。

这可摊上大事啦,一顿饭的功夫,一传十,十传百,一湾人都知道我买手机了,比谁谁考上大学还激动还热闹。

你晓得不?那个谁买了个手机。

啥子,他居然买手机了。能干啊,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娃儿今后能干,小时候屙尿都比一般的娃儿远。

放狗屁,是我最先看出来他能干哈,别个从小读书成绩就好。

你们两个莫名堂,说手机扯那么远。老实说还没有见过真的,想去瞅一眼。

走哇,我正想给幺儿打个电话,免得往场上跑。

要收钱不?比座机贵就算了哟。

收钱?看你说些啥子,连话都不会说。他光屁股的时候我还抱过他的。一笔难写两个李字,收啥钱?

一时间,我家门庭若市,人进人出,热闹非凡。爸妈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脸上笑开了花,殷勤地招呼着,又是拿板凳,又是倒开水,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提我“败家”的事了。

来的人当中,有看稀奇的,有问手机价钱的,有请教怎么用的,有扭扭捏捏想借电话打的。还有个叫屁娃的六、七的小家伙趁我不注意,一把抓过手机转身就跑。我的个神啊,这可不是玩具哦。急得我忙出声阻止,屁娃千万不要摔哈,值几大千钱哟。

屁娃妈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追上去夺回手机,用袖子擦了又擦还给我,连声致歉。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接下来屁娃还是遭殃了。一场激烈的女子单打加身后,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屁娃被他妈扭着耳朵拽回了家。远远传来屁娃妈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莽儿,那是手机,值钱得很。要是弄坏了,把你娃儿卖了都赔不起,晓得不?下回要长记性。

听着屁娃妈的话和屁娃凄惨的哭声,我多少有点尴尬,可是人家管教娃娃也不好多说啥。我心里默默地说,屁娃啊,不要怪我哈,这部手机对我来说,实在是来之不易,太重要了。

没想到,这一意外的小插曲并没有浇灭乡亲们的热情,他们反而更来劲了,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向我不停发问,个个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人啦,不能忘本啊,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况且我还不高呢。面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我只好静下心来,耐心解说,仔细介绍,倾力指导,比给学生上课还尽心尽责。不然,会有人说我骄傲自大瞧不起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至于想打电话的乡亲,我豪气干云地明确表态,没有问题,一律免费,不过要听安排。

如何安排,霎时众说纷纭。到最后,这事惊动了本地的“最高行政首长”——二牛队长。他不辞辛劳,果断地放下因老婆没有给他煮咸鸭蛋而吵架的大事,叼着旱烟、挽着裤腿“莅临”寒舍,亲自关心指导此项关乎民生的重要工作。

5.和山顶有个约会

耗时半个小时左右,经过艰苦卓绝的商讨研究,我们终于达成共识:时间晚饭后;地点房后山;参加人员是所有打电话的人,看热闹的亦可,但需保持安静;监督员二牛队长。

晚饭后,夜晚的山道上,一幕蔚为壮观的景象出现了:一支不甚整齐的队伍,几十近百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有的拿着小板凳,有的提着收音机,有的打着手电筒,有的拎着大水瓶,有的嗑着南瓜子,有的嚼着鲜花生,有的摆着龙门阵,浩浩荡荡往房后山开去。一路上孩子们追逐雀跃,大人们打趣欢笑,黄狗撒尿汪汪叫。此情此景比过年还热闹,活跃的气氛直冲云霄,吓得月亮差点往下掉。

来到山腰的空坝(大集体时晾晒粮食的地方),乡亲们骤然安静下来,按照二牛队长的吩咐依次围坐一圈。朦胧的月光下,几只手电筒交相照射着,一眼看去,依稀可见张张笑脸上尽是兴奋和期待。

我长身而立于圈中,有条不紊,指挥若定:来,王婆婆,先给您儿子工厂的座机打电话,让他十分钟后来接;二哥,你来,啥?嫂子有BP机,那你先给她呼过去,等她回电话哈;该你了,大狗,你老婆来电话了……嘿,三妹,你相好的找你……

紧锣密鼓,按部就班,一切有序进行。不料轮到李大爷时出了点意外,惹得在一旁密切监视着小闹钟的二牛队长急眼了。

大娃,你寄的钱还没有收到哟,过两天我……李大爷说得正起劲,二牛队长冲上去直接打断他。时间到了哈,说好的两分钟,你都超过十秒了。你废话恁多,说个球啊,大家都等着呢。再等会?你为啥床上不再等会呢?

哄笑声中,李大爷老脸挂不住了,赶紧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电话,马上转身大声喊,下一位电话号码是多少,抓紧时间!

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仿佛听见话费“哗哗”逃跑的声音,心痛得无法呼吸。这时候,时间对我来说就是煎熬。

天可怜见啊,幸好大概一小时二十分钟后,我的煎熬终于结束,因为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虽然乡亲们意犹未尽,但也只好纷纷道谢离开。正当我捧着发烫的手机发呆时,挨到最后离开的二牛队长凑过来低声说,老弟,你回去多充点电哈,我明早来打几个电话。

啊?回过神来,看着二牛队长离开的背影,我在山顶的夜风中一片凌乱。

6.往事并不如烟

第二天麻麻亮时,二牛队长如期而至。二十多分钟后,他心满意足哼着小曲离开,留下我握着再次发烫的手机郁闷不已,睡意全无。

心情郁闷地吃完早饭,我站在屋外的石头上准备伸伸懒腰做做运动,才一抬头,不由倒吸一口气。我急忙跳下来,告诉爸妈单位有急事,要马上赶回去。随即我挎上小包匆匆离开家,像有老虎追来一样,连老妈给我准备的最爱吃的盐菜都忘了拿。直到坐上回城的班车,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妨告诉各位,急事是没有的,我对爸妈没言明的原因是:手机的话费没了;另外就是站在石头上时,我远远地看见屁娃妈和几个人正向我家走来。

我的亲妈吔,乡亲们太“热情”了。受不了啦,惹不起我只能躲了。就这样,我连着几个月不敢回家。

讲真,不是我吝啬。买手机时交的两百块钱话费,我原计划省着点用到年底的。可回老家两天不到,就跑得一干二净,提前几个月超额完成“任务”,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接下来的日子,我重复了“昨天的故事”:不得不充了一百五十元话费,我不得不吃了大半月的方便面和榨菜,我不得不做了十几晚回锅肉的梦。更严重的是,长期的“积贫积弱”,导致我营养不良差点住进医院。实话实说,住院这么奢侈的事情是不敢想的,因为没钱。

为此,我堂堂男子汉被娇小的女朋友数落得狗血淋头,临走时硬塞给了一百元钱让补补身子。本欲拒绝,保留一点尊严,可女朋友一句如果不要就当我不认识你,我只好缴械投降。无地自容啊,我就这样被征服,丢尽了男人的大饼脸。

于是乎,我真心悔过,含泪对天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打肿脸充胖子,再也不随便外借手机了。

当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同事们也先后有了手机,基本上也不找我借手机了。就是没有手机的人,接打电话也尽量用公用电话,既省钱又不欠人情。毕竟一开始大伙儿只是图个新鲜凑个热闹;毕竟话费慢慢降下来了,打个电话要不了几个钱;毕竟每月领的那点工资,大家心里都有数,明白谁也不容易。

后来有一次,老爸背着大包小包来看我。进寝室后,老爸慢慢地从包里拿出土鸡蛋、老腊肉、核桃花生、乡户米等东西,细心地摆放到小桌子上。这么多东西?见我纳闷的表情,老爸忙向我解释说,乡亲们事后晓得了用手机接打电话耗你不少钱,觉得过意不去,让捎来这些东西表表心意。儿吔,老爸接着说,现在农村每家每户差不多都装了座机电话,如今打电话方便得很,再也不用跑场镇了。

对了,过几天我们家也准备装一部电话,方便和你联系。还有哦,老爸挠挠头说,队上好些务工回来的年轻娃儿也买手机了,他们的看起来比你这个还小巧些。

老爸接下来张家长李家短又说了好多,我没能记住。欣喜着老家新变化的同时,我凝视着安静地躺在床头的手机,不禁怔怔出神。三年又九个月了吧,它好像一位芳华不在的妇人,昔日我对它的珍爱已不复存在。它的屏幕花了,有些地方脱漆了,个别按键失灵了。如果有知,它会不会怪我“始乱终弃”,独自伤怀呢?想到这,不知不觉间,关于这部手机的一幕幕往事齐唰唰地涌上心头。忧伤,难过,心酸,愧疚,温暖,欣喜……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这些年来,我先后买了七、八部手机,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第一部手机,因为它承载了我太多的快乐、悲伤和回忆。遗憾的是,几年前在搬家的过程中,我永远地失去了它。

往事并不如烟,心绪一直难平。这就是我和我第一部手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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