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哲

无哲

作者：梁爱琴

岛城的夏天只有一个半月最热，其余的时候都很舒服。布鲁喜欢走路去上课，很早就出发，不到六点，下午下课呢，再走路回家，慢悠悠地走，可以踢石子，可以掐一片路边的叶子.......愿意走到几点就走到几点，反正这一天除了吃饭基本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一天走这么两趟下来，估计有三十里路了，布鲁就只有疲惫和困乏了，可以很快入睡。而布鲁上的这个课也并不是天天有的，常常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布鲁并没有正式工作，他只是个代课老师，而其实布鲁连老师都不是的，只是自己搞培训很多年，熟门熟路而已，再加上布鲁特别能说，而且是很自信地说话，很有感召力，非常吸引人，尤其对没见识的人、参加培训的人和纯情的女人。

每次到这个学校代课都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布鲁不怕热，他就走着来，走着回。布鲁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脸很黑，嘴唇也黑，喜欢穿暗灰色的T恤，走路经常也快不起来，虽然戴着一副眼镜，但缺乏知识分子的气质，很像一个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布鲁除了做培训和代课，生活中没有别的事，最放松的是走路和吃饭，走很长很长的路，就这么一个人走路，吃饭常常要到馆子里去吃，喝啤酒、聊天，生活之于布鲁仅此而已。

布鲁像个社会的庸人，但他是个自信的庸人，有着非常辉煌的过去，还有一个貌美如花、聪明能干的妻子和机灵乖巧的女儿。当我见到布鲁的妻子和孩子的时候，我着实对布鲁刮目相看。布鲁情商很高，他因为来自于底层，接地气是必然的，又因为两年公务员的经历，似乎见多识广，洞穿人性，说话也很放松，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对自己非常认可。人到中年虽然偶尔流露出一些惋惜，因为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失误，但总体还可以平衡和接纳，因为头脑似乎简单，生活还算恣意，尤其拥有面容姣好的妻子安静温顺，得了妻子嫡传的女儿活泼可爱。

我是不太会拒绝的人，无论要我做事还是为我做事，就这样我接受了布鲁的邀请去吃饭。我一开始找不到地方，打电话给布鲁，他就说明方向，我找到了这个家常的周记菜馆。彼此都没有太多寒暄，我们就落座了，一同吃饭的还有布鲁的两个朋友，听说话应该也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只是最近的萍水相逢吧！布鲁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大家看点什么菜？”

“女士先来吧！”

“你看着点吧！”大家纷纷推让。

布鲁也就不谦虚了，“这家店我熟，啥好我都知道，那我来点吧！”

布鲁边点菜边跟店家说一些不要加姜，少放香菜等细节，显然跟店家很熟悉。

“这一片的饭店我都吃遍了，谁家什么样都门清。对面那家全羊馆也不错的，有空我们再去吃。”

大家因为不熟悉就只是笑一笑，“我说真的。”布鲁强调一下，“人生还不就是吃吃喝喝！”

点完菜布鲁打电话：“韩冰，接上孩子来周记菜馆吃饭啊。”

“服务员，来一扎啤酒！”

当有凉菜上来的时候，布鲁又开始跟大家说话，“人生还不这点事，吃好喝好就行了。大家都别客气，来随便吃。”

“等一下嫂子吧！”

“不用，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很近，我家到这五分钟。”

布鲁拿起筷子，大家也就开始拆餐具的塑料膜，倒水的倒水。布鲁的妻子就进来了，“这，来这。”布鲁挥一下手招呼，布鲁的妻子韩冰带着走过来。

“嫂子，快坐。”

“好的，好的。”韩冰个子高挑，皮肤白净，眼睛大，非常素雅干练。

“小朋友几年级了？”

“三年级。”布鲁的孩子并没有很多陌生感，说话直爽清丽。

相反布鲁的妻子韩冰并不怎么说话，跟孩子一起拆餐具，大家就都开始吃菜了。当布鲁提议喝第一个酒的时候，韩冰没准备喝，也并没有刻意停下夹菜的筷子。“嫂子，你也喝点？”

“我不喝。”韩冰说，并无半点不好意思。

“不用管她，我们喝，我们喝。”布鲁就先喝掉了。

大家也跟着喝了。

大家就开始边吃边喝的，说着一些话，韩冰基本不太参与，倒是孩子时不时差一句话，引得大家一阵笑声。布鲁吃着烤肉，喝着啤酒，一直掌握着话语权，一会儿又说“韩冰，孩子想吃啥烤肉再给点几个。”

“嗯嗯，”韩冰嘴上答应着，但也没了下文。

这个黝黑的小个子的布鲁似乎很男人，很满足，在座的朋友都微笑，妻子女儿也在享用饭菜，似乎自己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感受，一切祥和。后来韩冰和孩子吃得差不多就提前告辞了。

“嫂子，再坐会儿？”

“不啦，你们吃吧！”

“不用管她，回去孩子还要写作业的。”布鲁说，“我们继续喝酒。”

韩冰带着孩子走了，孩子大声说着再见。

我看着布鲁吃饭很放松，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非常满足的样子。布鲁是很能吃苦的，也是实干家，今天的日子凝结着布鲁很多的奋斗，虽然没有固定的职业，但是有房子住，家庭和睦，人很自由，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布鲁是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布鲁在村子里是有很大名声，这祖上是积了多少香火才荫佑出个大学生啊。布鲁学的是哲学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县政府机关给县长当秘书，那又是一件让整个村庄沸腾的事件。布鲁就是这样子，并不起眼的黑小子，却一次又一次喧闹了村庄，这样的布鲁注定是自信的，甚至爆棚了，无哲了。是的，布鲁满脑子都是出人头地和闯天下的勇气，给县长当秘书，名声是不错的，但是挣钱并不多，布鲁此时年轻的头脑里都是赚钱。

让布鲁下定决心闯海岛、下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女朋友。布鲁是黑的，是矮的，但布鲁是能说会道的，也是信心爆棚的，可能源于年轻气盛、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无知无畏，当然情况也可能是相反，布鲁本身就是有勇气的。布鲁有一个女朋友，是高中的同学韩冰。韩冰只是高中毕业，学习不是很好，但情商也挺高，而且很有心眼。韩冰家里姊妹四个，并不富裕的，韩冰很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未来憧憬无限。

韩冰和布鲁同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布鲁又黑又低，长得也不俊美。而韩冰个子高挑，皮肤白皙，长相阳光俏丽，韩冰不会相信自己会与布鲁结婚，全班同学都不会相信。但是，布鲁能侃会侃，在布鲁的周围总是有很多同学，青春的崇拜不知到底源于无知还是欲望。韩冰被布鲁海阔天空的神聊搞蒙了，当布鲁总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韩冰也笑了，时间长了就形成习惯。当布鲁考上大学的时候，韩冰的自卑又来了，更加崇拜布鲁，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布鲁当了县长秘书的时候，韩冰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一定是一辈子的了，于是领着布鲁见了父母。父母见到比女儿个子还低的布鲁，还那么黑，家是那么穷的一个地方，便什么都听不下去，什么县长秘书，什么布鲁的才学......韩冰的父母才不要管这些，坚决不同意。于是，于是布鲁又使出自己的杀手锏：能说会道，终于把韩冰从思想到身体完全洗礼。两个人选择了出走，选择为爱情出走，这是韩冰或者说任何一个青春女孩的梦想和冒险吧！为爱出走，多么浪漫，多么自豪，多么坚贞！而且布鲁为自己放弃了那么好的工作，县长秘书，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多么有前途的工作啊！

布鲁并不知道韩冰是怎么想的，他只是认为目前的工作挣钱太少，而且慵懒，布鲁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到更广阔的天地可以挣到更多的钱，而且有韩冰愿意陪着自己出走，多好啊！媳妇都有了，不用父母再为自己操心。布鲁很骄傲的，二十五岁，自己解决了人生大事，不费分文。

布鲁的辞职下海闯海岛，布鲁不花一分一毫娶到大美女，这一条又一条的爆炸性新闻冲击着偏僻的农村和周围的人，人们很多佩服，很多羡慕，很多感叹，也有很多嫉妒。无论是怎样的表现都加剧了布鲁自信心的无比膨胀，加剧了布鲁闯荡天地的欲望和勇气。

布鲁和韩冰来到海岛，来到大海身边，在刚刚兴起的开发区大有可为，到处充满商机。布鲁到底是学究出生，还搞不了商业，也没有本钱，布鲁就去上课。那时高考扩招，民办高校特别多，老师缺乏，布鲁如鱼得水，还有两个地方院校想要吸收布鲁，布鲁却嫌工资太低，不如自己走穴挣钱多而拒绝了。布鲁的确挣了不少钱，一天十二个小时都在上课，一点都不累，也不觉得辛苦，就是说话而已，布鲁十分满足。韩冰也做点零工，并不累，两人白天分别，晚上再见，过得也还亲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有了一些积蓄，但是社会发展的速度更快，此时布鲁才感觉到工作稳定的重要性，而此时再也没有学院愿意接纳布鲁了。与此同时，开发区代课的费用并没有上涨，代课教师越来越多，房价也涨得飞快，布鲁就提议到郊区发展，韩冰也同意了。自从离开家乡，两个人的命运就拴在一起了，韩冰没想过分开，也似乎无法分开。

刚到郊区的时候，两人的收入的确增长了，韩冰就发现怀孕了，两人商量买房子，可是钱不够全款，而贷款困难，因为两人都没有固定职业。买房子的事就这么耽搁了，而一耽搁就越来越买不起房子，一直租房。韩冰也不能出去工作了，安心照顾孩子，随着孩子越来越大，韩冰隐约生出一些遗憾，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上了布鲁什么。闯海岛，别人眼里的勇敢和有能力的行为，并没有成就衣锦还乡的荣光，反倒颠沛流离的，与布鲁当年的豪气云天差了不知多远的距离。但要分开也是不现实的，家庭、孩子和十几年的青春岁月，如何放得下呢？只是有吃有喝，且过日子。

布鲁仍旧改不了爆棚的自信，除了上课、搞培训，就是吃饭，常常下馆子，找一些又一些的朋友，吃饭聊天，常常做东，常常掌握着话语权，似乎生活无比美好。吃饱喝足回家来常常累到睡觉，或者醉倒睡觉，生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韩冰偏偏是个简单的脑子，也是无哲了。后来孩子上学，整日接送孩子，韩冰就搞起小课桌和托管等，反正一个孩子是管，十个孩子也是管，这一下不仅忙碌了，收入也增加不少。终于在房价要突飞猛进增长之前，两人买了一个安居之所，为此，布鲁常常拿来夸耀，也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让韩冰带孩子来吃饭，不仅省去做饭的麻烦，还总能让朋友们看到妻子的贤惠、女儿的可爱以及妻子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女儿对自己的大胆亲热，一家人其乐融融。布鲁非常陶醉于这样的场合，陶醉于朋友的赞美，再喝上小酒，吃上烤肉，生活不要太美。

生活到底要怎样啊？不就是走路、吃饭、说话和睡觉吗？学哲学的布鲁还真没白学，他就这样一天过了一天，哪怕是重复，简直到了无哲的境界。多少年了，布鲁就这样走着，不管旁人骑车、开车还是休闲娱乐，他就是一个黑黑的民工一样的人，教课教成了熟练工，爱说话，非常爱说话，爱吃饭，非常爱吃饭.......暑热还是寒冷，非常钝感，外面的世界似乎与自己无关。有一个那么光鲜的妻子，那么可爱的女儿，这是布鲁永远的骄傲，布鲁从来不会说出来，但是布鲁从人们总是不相信的、夸张吃惊的眼神里看到了别人的羡慕和赞美，这使布鲁心里乐开花，乐开花，布鲁很满足.......

五六年不见布鲁了，我再见布鲁的时候，他开着汽车，神气里还是满满的自信。言语间，我知道布鲁真的无哲了，他一直在走路，一直在思考，或者一直在走空自己的力量、思想和认识，一直脚踏实地感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