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煤矿小镇,黑是最平常的颜色,贫穷也是显而易见的。人们衣着朴素,常有补丁,口粮紧张,舍不得浪费。整个小镇的色彩也是单调的灰白、蓝绿,胖子极少,人们总是劳作,虽然有点瘦和单薄,筋骨中却充满力量和爆发的热情。当身材魁梧的杨师傅穿一件黑绸子半袖衬衫、戴墨镜出现在小镇上的时候,立马成为小镇的风向标和潮流引领者。
杨师傅家在胡桃岭,父母常年做走街串巷的担子生意,受家庭熏陶,杨师傅很早便在小镇上摆摊卖瓜子、糖等小吃。煤矿工人到底挣工资,花钱就是比乡下人大方,说话也随便,男女通说,长幼通说。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杨师傅头脑越发灵光,他拿着摆摊积攒的血汗钱到上海进了一批时装,回来的时候杨师傅穿着黑绸子半袖,像换了一个人,气质立马飙升。杨师傅闪亮登场,小镇的人都知道了这穿黑绸子半袖、戴墨镜的杨师傅,黑绸子半袖轰动了小镇。杨师傅进的衣服一个夏天就被人们抢光了,工人们总是能迅速跟上节奏,接受新鲜事物,乐于改变。小镇出现了花花绿绿的色彩,光亮无比,似乎人也变得更加活泼起来,再也不是那个晦暗的煤矿小镇。
杨师傅腰包鼓了一点,他又开始卖西瓜,白天黑夜守着瓜棚,辛苦了点,但是心里很美。在这小镇的市场上,人多,聊天说话的,不觉得寂寞,比在那个胡桃岭的家里热闹多了,杨师傅喜欢这样的生活。何况自己瓜棚的旁边新近来了个固定搭配,一个卖菜的女人,人们都喊她郎秀。郎秀瘦瘦的,黑黑的,但腰身挺直,眉黛眼亮,高鼻厚唇,并不大言语。郎秀每天都在杨师傅的瓜棚边上卖菜,有时下雨就躲进了瓜棚,有时杨师傅切了西瓜也递给郎秀一块,卖的瓜子小吃等也紧着郎秀吃,郎秀卖菜也给杨师傅黄瓜、西红柿的生吃一顿,有时两人买饭就一起吃......时间长了竟生出一点感情。杨师傅回胡桃岭的时候越来越稀少,常常送了钱、当天就返回小镇,而送回家的钱也越来越少了。
不过三年,杨师傅就成了万元户,但是他谁都没告诉,包括父母老婆。这年冬天快来的时候,杨师傅又去上海进货,他带着夏天卖衣服、卖西瓜的大部分收入,还有郎秀这个女人。当一周后返回小镇已经夜里两三点,郎秀和杨师傅就此分手,各自回家。杨师傅小镇的住所在西山根底,穿过熟悉的市场,走到市场尽头,下了公路,沿着沟渠向西山底走去。一路上漆黑无人,只有北风呼呼刺骨,吹得人脸生疼,杨师傅竖了竖衣领,加快了脚步。
快到家门了,暗夜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格外暖,杨师傅就想起郎秀的身体,精致光滑,充满弹性......正想咂摸着笑却看到一对发着绿色光芒的眼睛,狼狗!杨师傅下意识知觉,狗喊都不喊一声,杨师傅却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不等狗靠近先在周围找寻起来。人们堆在门口的柴火垛里,杨师傅找到一根结实的椽木。当狼狗靠近,杨师傅挥舞着朝狼狗头上砸去,用了多少力气,杨师傅也不知道。一椽子下去,杨师傅并没有停手,不停地砸下去,砸下去......直到自己没有力气,狗一动不动,杨师傅回到家,喝了很多水,然后躺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直到第二天十点多钟,杨师傅醒来,动了动脖子,胳膊酸疼,他才想起昨晚打死狗的事。杨师傅懒懒地走出家门,来到巷子口,人们都在围观,议论谁打死这只狼的?杨师傅身材高大,挤进去一看,哎呦,妈呀!才知道他昨夜打死的不是狗,而是一只狼。杨师傅开始说话了,“昨天我夜里回来,快走到家门了,这畜生向我扑来,我顺手拿个椽子劈过去,竟把它打死了!”
“真厉害!杨师傅这胆!”
“这狼倒霉,遇到杨师傅。”人们议论纷纷。
杨师傅便在人群中更加威武起来,接着开始对自己的战利品新一轮的收拾。在公共水管的旁边,杨师傅架起木椽子,把狼挂上去,开膛破肚,血流一地,大盆大盆的水浇上去,那血水就混进沟渠没了颜色。人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夸杨师傅能干,也有搭把手清洗狼肉的,帮着扔腥臭垃圾的,杨师傅是极爽朗的性情之人,纷纷把狼肉分给邻居。
吃过狼肉的杨师傅,今冬的衣服卖得格外火。临近过年,家家都买新衣服,这一批货就所剩无几了,杨师傅鼓鼓的腰包都撑不下了。这撑不下的腰包杨师傅没有都带回胡桃岭,自己藏了地方,他带着些年货、衣服等回了胡桃岭,父母老婆孩子都有买了衣服、吃食等,皆大欢喜。但杨师傅心里总惦记着小镇的生活,惦记着郎秀,过年也就那么回事了。
年后回到小镇,杨师傅觉得久不见郎秀似的,两人就在瓜棚里卖菜的卖菜,卖衣服小吃的卖衣服小吃。杨师傅想:怎么能跟郎秀再睡一次觉呢?
一天郎秀跟杨师傅说儿子想买车跑运输,可是到哪去搞钱呢?郎秀说了好几天,后来直接问杨师傅能不能借钱给她?瓜棚里没人的时候,杨师傅摸着郎秀的手,又摸了郎秀的胸,亲了郎秀一口,心里火烧火燎的,后来就把自己藏的钱都借给郎秀了。郎秀第二天收拾菜摊回家的时候说:杨大哥,你今晚来我家啊,就我一人,就我一人。杨师傅像得了谕旨一般,只等晚上快来。
晚上八点多了,杨师傅往郎秀家奔去,冬天的夜晚,人人都躲进家里不出门,路上也没什么人。到了郎秀家的门前,杨师傅推门没进去,小声拍了几下门,也没动静。杨师傅不敢大声拍门和喊叫,他在小院门前来回走动,看到门旁的电线杆,旁边还有水泥墩,正好靠近院墙。杨师傅轻松上了水泥墩,扶着电线杆爬上院墙,翻进小院。杨师傅正高兴要见到郎秀了,脚刚落地,房门里就冲出六七个男人,喊着抓小偷之类的,棍棒就砸下来,一如那天夜里自己遇到狼时劈下去的一椽子、一椽子。杨师傅的头立即发晕发蒙,紧接着便有麻袋罩在头上,棍棒和脚踢纷纷落在杨师傅身上头上,杨师傅只顾缩着身子,抱着头,后来就动弹不得了。一群人方停下踢打,就有人跑着去派出所报案,说抓着一个小偷。派出所来人了,查看麻袋里的小偷,却发现没了气息,接着人就被抬到了派出所,相关报案人、参与抓小偷的几个人包括郎秀的男人都做了登记,扣押在了派出所等候再处理。
第二天审讯报案的人和参与抓小偷的所有人,大家都说晚上在家玩,听到院里进了小偷就一起出去打了一顿,不曾想这小偷这么不经打。派出所通知了杨师傅的父母和老婆,这父母和老婆都是农民,也不懂什么,直说交由政府处理。派出所进行了尸检,结论是钝器伤头致死。后来人们就传说杨师傅一米八的大高个,最后就蜷缩成一小团了,可怜得很。杨师傅这边的家人都不来找政府调查,抓小偷的一帮人被认定为防卫过当,也没被关押,此事就不了了之。
杨师傅的尸体是派出所老张善后的,老张看杨师傅衣服破破烂烂,脏得不成样子,就给他换了自己不穿的一件白衬衫。穿上之后,看到杨师傅那么瘦弱,大冬天的又觉得他冷,于是在他住处翻翻找出了那件黑绸子半袖给套上了。杨师傅就这样穿着黑绸子半袖走了,一点儿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
郎秀的儿子真的买了一辆车,可是跑运输没几天,车刚开到汾水桥上,车头九十度转向直冲到了河里。车摔坏了,郎秀儿子的一只眼睛瞎了,右腿也瘸了,人们议论说这车祸真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