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伞

小白伞

梁爱琴

人到中年，越发容易回忆过去的事情，仿佛在捡拾自己的脚印，等脚印都捡完了，也就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一个完美的人生，与之相比，那些猝死的、突遭横祸的离去都是不完整的人生、唐突的人生。叶子在中年的某一天突然想起初中上学时自己的那把小白伞，那是自己拥有的第一把伞，很特别的伞。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煤矿小镇，有伞的人家不多，大都是雨衣和草帽，即使有把伞，也是黑色的布伞，下雨时撑着这种黑布伞会很沉，尽管沉，多少也显得优雅，会有人喜欢；普通老百姓更喜欢戴草帽和穿雨衣，讲求实惠。叶子是个腼腆的女孩，初中生了，情窦初开，小脑袋里很多奇思妙想，但是却不说话，害怕世界，害怕吵架，更加害怕男生们追追打打，而矿区的臭小子们偏偏更加桀骜不驯，张牙舞爪。叶子只想躲起来，细细地想心事，想些书里的故事：微雨，梧桐，花前，低语，一把伞，遮住羞涩......叶子想要一把伞，在雨中漫步，清冷而孤寂，安静而甜美，听得见心跳和任何细微的声音，默默享受清欢，如果有人陪，俊美的、不言不语的、眼神和一双温暖的手就够了。叶子不自觉地陶醉起来了，多少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和睡不着的夜晚就在这幻想中溜走了。

同学们之间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也喜欢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说着谁和谁相好，谁又在追求谁。叶子现在想起这些青春的谈心觉得也是好玩，那时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多么秘密啊！可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走到一起、成就婚姻的基本一对都没有，只是青春的躁动躁动。叶子还记得几个男生对自己的风吹草动，但是叶子太乖乖女了，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生们只能望风兴叹。出生在黑黑的煤矿，叶子却是白白的，显得有点胖，并不那么弱柳扶风，安静的只是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做梦。

叶子攒了一个学期的零花钱，到县城的姐姐家时趁机买了一把小雨伞，仿稠的面料，白色的，因为那家商店只有白色的。叶子觉得差强人意，矿区太脏了，煤黑子，这白色的伞用起来显得多么奢侈和小资啊！但是叶子也没有办法，她难得进城，也不敢走远去逛别的商店，也不敢花太长时间在外面，叶子终究买下了这把小白伞，似乎离自己的梦更近了。叶子喜欢一个人在伞下、在雨中闲庭信步，仿佛与嘈杂的世界隔离。夏日的雨季，淅淅沥沥，雨却常常不大，叶子在小白伞下待得惬意，却是一个晚自习放学的路上，伞下挤进来一个铭。

铭在小学的时候长得瘦小，人很机灵聪慧，却也调皮捣蛋，为此没少挨揍。到了青春期的铭个子突然长了很多，喉结也凸起来了，声音也变得低沉浑厚，唇边变得发黑，整天哼着流行歌曲，似乎有过剩的精力。铭的突然闯入让叶子很不自在，本来一个人的空间，随意而自由，突然的、异性的靠近、体温和气味使叶子有点紧张，伴着莫名的一点兴奋和无所适从。没有话，两人就这么走在雨里，偶尔肩膀就碰在一起，后来铭就握着伞柄，触到了叶子的手，叶子把手缩回来了。铭把着伞，两人在黑夜的雨里只是静静地走，旁边同学的脚步匆匆，无人关注这把小白伞下挤了两个人，仿佛伞把两人与世界隔开了。

叶子是有点异样的感觉，并没有跟铭说，叶子总觉得跟同学们缺少共同的话题，有点格格不入。矿区的孩子总是厌学成风，打架斗殴或者唱着流行歌曲，留着略显长的甩头，极尽表达着对整个世界的叛逆，叶子不想自己的世界这么凌乱不堪，这么疯狂。叶子终日只是在学习，除了学习似乎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铭只是自己不熟悉的、想接近又害怕接近的世界。叶子终究选择了旁观和无动于衷，叶子不习惯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隐秘的感情、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要怎样去呈现给这个世界呢？铭还是隐隐约约关注叶子，但也无法说明这种朦胧的情愫，因为叶子的严肃和沉默。两个人只是伞下一起走走，铭挤进来，叶子没有拒绝而已，就这样走过一个雨季。小白伞每次用过之后，叶子就仔细地晾干收好，仿佛约定下一次小白伞下的世界，可能一个人，可能两个人，无论怎样，都好。

漫长的暑假，叶子也没觉得特别无聊，闷热使得叶子更有韧性，寂寞成了习惯。再开学的时候叶子到了县城一中上高中，包括铭在内的几个同学考上煤矿的技工学校，也在县城读书，剩下的大多数同学结束了学习生涯，进入社会。

上高中，叶子住在县城的姐姐家，县城一中离姐姐家大约四里地，走路二十多分钟左右。技工学校在一中的对面，但是开学一个多月了，铭和叶子并没有再相遇，因为再没有小白伞的故事了。

那时的街道上还没有很多路灯，只是主要的大路上亮着灯，侧道辅道都是黑洞洞一片。天气不很冷的时候还好，人们活动到很晚，但是冬天来临的时候，漆黑的道路上变得可怕。叶子下了晚自习大多都九点多快十点，回家的路上要先走过四百米左右黑洞洞的、有点坑坑洼洼的路才能到有灯的大路。而这一段黑暗中就会藏着一些坏人，吓唬放学落单的女生，所以叶子总喜欢一下学就赶紧走，趁着人多赶紧回家。可是结伴回家的同学慢腾腾，还是不免就遭遇了几次坏人的尾随，叶子害怕得很，却故作镇静，和同伴大声说话，快走到大路，心方才安顿。

不久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晚归女学生被流氓欺负的恶性事件，叶子更加恐惧了。后来路上遇到铭，叶子就说了晚上回家害怕的事，那天下了晚自习，铭就出现在叶子教室门口。叶子不好意思，下课就匆匆离开教室，身后是同学们的议论纷纷。其实一路上叶子跟铭也没说几句话的，叶子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铭说什么，叶子只是嗯嗯附和，不过叶子蛮喜欢有人陪伴，虽然不说话。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周后，班里的同学都觉得叶子早恋了，铭一出现在教室门口，同学们就起哄，叶子的脸就红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路上叶子说：以后你不要到教室门口了。

那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嗯。

铭每晚兴致勃勃地来找叶子，心里揣着一点希望，想要有一点突破，比如牵手，但是叶子平静的、略显高冷的样子总是让铭不敢动作。天气逐渐冷下来，铭在寒风中等着叶子来，然后两人默默地走路，告别，挥挥手或者看着叶子走进小区的背影，铭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铭一个人返回学校的路上更加冷清，铭搞不清楚、对这份感情也毫无把握，但就是有点放不下。天气更冷了，铭也不记得叶子是不是说过天气太冷，你不要送我的话，还是自己的学校规定了晚归的时间影响铭送叶子回家，亦或铭的技工学校和县城一中到底是不一样的学风，铭和叶子日渐分离，终于不再继续深夜的漫步。叶子的同学们为此还表示关心和慰问、甚至惋惜，而叶子仍如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就像一开始铭的出现，叶子没有惊喜，如今铭的消失，也没有失落。

叶子和铭到底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没有交集，小白伞下的世界和寒夜漫步成为温婉的一抹回忆，让叶子在中年的某一天想起。